第47章
妖僧便也在此地住下了, 董老三給他騰了間房。
沒人問他是不是還想殺人, 也沒人問他什麽時候走,自然得像他本就是熟人。
晏重燦對此頗為不解,悄悄問了謝璘, 謝璘只道:“随他去罷。”
他每日就坐在石頭上打坐念佛, 早晨晚上各喝一壺茶,傍晚時到村口望着餘晖發呆,看得久了,晏重燦便發現他看的一直是一個方向。
“你不是來讨功德的。”他道。
餘晖被暮色掩蓋, 聖定跟着阖上血色的眸子,“我是。”
晏重燦點點頭,指向看不見的遠處:“你想去那?”
“你知道那是哪?”
“崔爺爺說, 那是上一批死在黃沙之域的放逐者的墓地,離這裏有三座城那麽遠。”
聖定抿起唇角,“那裏埋着我的功德。”
“我們改日一同去吧。”
“你也要去?”
“我學了許久劍了,董爺爺說再過一段時間便要進行考核。三天內能自墓地往返便算通過。”
“……那便一同去吧。”聖定唇角又彎起, 露出一個梨渦。
村民們對晏重燦的要求很高, 不僅是劍,凡是他們自己會的, 都非要他學個差不多才行。這種事,晏重燦早在虛界就領受過,現在要教他的人只有十個,比起那時他還算松了口氣。
等他能不用靈力接住董老三十招的時候,謝璘也着手準備了教程。晏重燦本就學過些醫術, 在他手下自是學得如魚得水,倒是又比學劍學拳舒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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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後期,就連學醫也變得艱澀起來,每日都有一藤筐的藥典在等着他背,背不完就得去董老三那再揮劍千次。
聖定冷眼旁觀許久,終于在一個深夜忍不住詢問:“你是他們的孫子?”
“……我不是。”
“他們為何要如此教導你?”
“……可能想增加我被狼霄城城主及他兒子看上的幾率吧。”
聖定直呼阿彌陀佛。
待聽完來龍去脈,他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确該去。”
考核前夕,晏重燦的修為已經被磨練到了金丹大圓滿,崔老頭連夜找到他,鬼鬼祟祟地拉着人到了村子外面。
“我今夜要傳授你天下第一的逃命絕技。”崔老頭張着沒有門牙的嘴,做出一副絕世高手的派頭。
“可是腿法?”
“不錯。腿法,心法,以及移形換影的本領,皆必不可少。”崔老頭稀疏的頭發随風飄揚,望着晏重燦的目光竟還有幾分長輩的寵愛“只要你學會了,什麽地方都逃得。包括城主府。”
晏重燦一驚,“您是說……”
“不可說,不可說。”崔老頭得意地笑。
大漠的月色極冷清,遠處隐約回蕩着異獸的長嘯,崔老頭還是穿着往常的黑袍,腳踩一雙黑布鞋,晏重燦只覺得眼前一花,這老人家就在面前消失了。
他試圖用神識去搜尋,感知到的氣息也虛無缥缈,無法得知準确的方位。
“注意觀察。”他驀地出現在晏重燦身後“我們先練腿法,再練心法。”
腿法主要講究的是快與瞬發力,在準備逃離的瞬間将力聚集在雙足之上,保證在那一瞬間可以以最佳狀态遠離原地。而心法則是控制自己的氣息,這包括身體的靈力與呼吸,把它們的影響力壓到最低,并分散開來,而在這之中,還要學會探測對方的心理——即他認為我會逃到哪裏,躲到哪裏,最佳的路線到底是什麽。
“逃跑也是一門學問,不要逃得驚慌失措,從始至終的冷靜才能幫你活命。”
而移形換影則是重中之重。
“學會制造錯覺,你近日學的所有本領都能助你制造沒有破綻的錯覺。”
伴着風沙的确是練腿法的好環境,村民們也是在黃沙之域練出來的速度。
無盡的沙漠上,他就這樣跟着崔老頭跑了整整一夜,直跑到日光普照,回望時連十醜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崔老頭一拍腦門,咧嘴道:“嗨,跑着跑着忘了你今兒要考核了,走,我們再抓緊時間跑回去。”
晏重燦:“……”
等再跑回村口他已然累得趴倒在地。
聖定一臉憐憫:“小施主,你還能動麽?”
晏重燦趴在地上氣若游絲:“可……以……”
“三天內從墓地帶回一顆黑鴉蛋,你就通過了。”董老三大手一揮宣布開始,晏重燦顫顫巍巍爬起來,就見他在村口點了一支香,足足能燃三日的香。
晏重燦突然想,他們倒是真不怕自己逃了。董老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寒聲笑道:“還想不想平安離開這裏?想不想結元嬰了?”
“想,想……”
點頭如搗蒜地應了,聖定一把扶起他,瞬息間兩人就前進了數百丈。
“你很快。”聖定贊道,很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速度。
“慢一些,我歇歇。”
晏重燦撐着他深呼吸了半晌,猜測道:“小師父,你是不是已有化神之境了?”
“是。”
聖定露齒一笑,轉而又嚴肅起來,禪杖指了指遠處再次積聚的風暴:“我們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穿過它。”
“我歇息好了。”晏重燦精神抖擻地站直了“一刻就足夠。”
去的路程就用了一天半,妖僧也在長久的趕路中略顯疲憊。
風暴真正刮起來的時候就像一片海倒扣下來,沉重而令人窒息,沙礫仿佛要從皮膚裏鑽進去,運起滿身的靈力也阻擋不了片刻時間,還不如加快速度,在它張牙舞爪前就逃離它的掌控。
而詛咒之地的可怖遠不止如此。即便是妖僧這樣見多識廣,走過上百個城池,見過數片混沌的人,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禪杖一響便要就地打坐念誦經文。他稱這是驅邪。
這地方無邊無際,跋涉起來足以讓人忘記時間,走過千裏也像還在原地一般。各色異獸也都在伺機而動,單是從地裏爬出來的晏重燦就遇到過數十撥。
“聖定!小心!”晏重燦被風嗆了一嗓子沙子,正咳着,就見聖定像着了魔一樣走遠了。隔遠了看,聖定腳下起伏的沙丘并不是沙丘,而是一頭大得驚人的巨獸。
它藏在薄薄的沙層下,八條腿便成了連綿起伏的小丘,而在八條腿下,還隐隐有着樹根般縱橫交錯的觸手,此時正探出幾條,像是什麽無害的植物一樣從聖定的背後伸了過去。
聖定目光一凜,血眸光華流轉,他的禪杖正被風吹得叮鈴亂響。在觸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間,他揚起禪杖,轉身将其利落地斬斷,接着又以迅雷之勢猛擊巨獸。
電光火石間巨獸震怒,自沙中站起,竟是還有一張血盆大口,一口口吐着毒霧。它背部頂着堅硬黝黑的外殼,殼下一條長尾覆滿鱗片,外形鬼魅而可怖,宛如一座黑色的島嶼。
“天……”
晏重燦驚得愣了一瞬,卻也不多遲疑,快步沖上前去,與聖定合作先把它的觸手盡皆斬斷,傷口噴濺出的黑色血液一旦落地便迅速燒出一片焦土,使得兩人愈加小心。
聖定正想方設法破開它的外殼,還不忘氣喘籲籲地提議:“離墓地應當是不遠了,我們想法将它馴服,讓它帶着我們跑過去,能省不少麻煩與時間。”
馴服,馴服……晏重燦躲避着毒霧的侵襲,黃語與謝璘的教導混雜在一起,他還從沒有過實戰,也未遇見過這樣的狀況,一時多少有些慌亂。
然而眼見着聖定一個人應付得愈來愈吃力,他終是咬牙做下了決斷,靈巧地避過攻擊,翻身站到了巨獸的脖子上。
“聖定小師父,集中靈力讓它痛到極致,只要能拖延一息就好!”
聖定當即應聲而動,為了能做到最好的效果,甚至撤去了滿身防備,所有靈力集中在禪杖上,英勇地飛至上空,以外殼中央為目标直直刺下。
若這一擊的時間晏重燦未馴服成功,他立馬便會被毒霧侵染。
擯棄一切雜念,晏重燦的神識緊緊勒住巨獸的脈搏,他在等待它因痛極而松懈的霎那。
“砰!”
只見禪杖攜着紅光如一條火龍直沖而下,狠狠撞了上去,堅硬無比的外殼自中心裂開數條細縫。
就是現在。
巨獸突受猛擊,立時發狂般直立嚎叫,神識松動,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一柄劍直直抵在了自己的雙眼之間。這一劍,劍氣洶湧,劍意磅礴,幾乎要将它的神智徹底擊垮。
他成功卡準了它神識縫隙,找到了它恐懼的根源,并在瞬息之間掌控與征服。
要控制這樣一頭巨獸絕非易事,晏重燦很快便汗如雨下,他緊緊抱着巨獸的頭顱,劍尖始終低抵在它識海之中,确保它尚還沉浸在因驚駭而形成的臣服中。
聖定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塵煙散去,見巨獸果真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總算是長出一口氣,放心地盤腿坐在了它的殼上,“多謝。”
他能閑下來,晏重燦卻是不行,他的神識一刻都不能從巨獸的識海離開,累是累,當作是試煉便也勉強能熬下來了。
帶着這頭巨獸發足狂奔了數個時辰,夜色籠罩無邊荒漠,墓地隐約就在眼前了。
晏重燦嘴唇發白,回頭笑道:“小師父,準備好跳車了。”
聖定剛想說話,就感受到一股劇烈的震動,原來巨獸即便脫了控制,也瘋了個徹底,此時就好似一匹脫了缰的野馬,瘋狂地往不遠處的無盡沙淵奔去。
聖定血眸一縮,在它跌下深淵前在空中連踏幾步,拎起早已到達極限的晏重燦轉身騰起,借着風勢,兩人跌跌撞撞地挂到了臨近崖邊的樹枝上,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聖定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很少這樣笑,在今夜卻覺得格外痛快,好像自己真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專愛與同伴攆雞逗狗的少年。
晏重燦也一邊咳一邊笑,“我,咳,我也算是騎過大怪獸的人了。”
“你那一劍當真玄妙,痛快!”聖定撫掌大嘆“你是怎麽想到用劍氣震懾的?以劍控心,妙極。”
晏重燦笑着搖搖頭:“算不得什麽。”
“我觀你的劍已有了劍意,純正堅定,當是我見過最無雜質的劍意了。”
“是師兄教的。”晏重燦轉目看着挂在遙遠夜幕上的殘月“師兄的劍,是天下最好的劍。”
“他是第一劍修。”
“他在哪?”
“我不知道……我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