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還笛
次日上午,天氣大晴,沈浪到東宮中授課。
沈浪一身女裝,被小太監領至側殿書房時,太子已經下了太學,在側殿等候了。
小圓子正在替太子整理書桌,一邊獻寶地拿出一冊《天外飛仙》,喜道:
“殿下,司小姐的《天外飛仙》廣受追捧,司丞相特意送了幾冊入宮。”
顧元熙一笑,正要說話。沈浪已進殿,聽到《天外飛仙》幾字,驚異地投來視線。
太子一怔,小圓子已手疾眼快卷了詩集收入袖內。
沈浪看着顧元熙臉上似有慌張之色,猜測這位徒弟是被發現秘密而羞澀了,沈浪一樂,邊笑邊走近書桌:
“殿下,不要不好意思嗎。奇文共欣賞,《天外飛仙》昨日為師也看了,寫得……唔,很好,很不錯!”
縱然裏面全是自己前世不登大雅之堂的酸詩,沈浪依然面不改色地自誇着,大言不慚,臉色很正常,心情很微妙。
太子卻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地聽着,小圓子在一旁,鼓鼓囊囊的袖子略抖。
沈浪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小圓子的袖子看,仿佛在研究上面的花紋。
小圓子受不住了,看了眼太子,見後者沒反應,便期期艾艾地抽出詩集,放到桌上。
沈浪随手取下筆架上一支狼毫,倒拿着,一敲《天外飛仙》精美的封皮,道:
“好!咱們今日的課,就從這情詩說起。古語有言,歌言情,詩言志。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
“愈窮而愈工,詩品出于人品。而性情面目,人人不同;
“就拿這《天外飛仙》來說,……”
……
沈浪隔了一世沒講課,一講就停不下來,直講到了下午,還意猶未盡。
太子竟也沒打斷,兩人午飯都是在側殿裏用的。
一時課畢。
太子一臉乖巧地把沈浪送出東宮,兩人步行在紅牆綠瓦間的宮道上,小圓子領着幾名小太監在身後亦步亦趨。
顧元熙忽突發奇想道:
“師傅,春闱在即,萬俟孑然一身在京備考,未免有自顧不暇之時。我們要不要順道一起去探望一番?”
這,其實就是隐晦說,這位寒門舉子前程大好,目下卻阮囊羞澀、艱難竭蹶,正是亟待有人伸出援手之時。
沈浪一點都不想去。
雖然,這幾日冷靜下來,沈浪對于乃萬俟瞳最初提出商棧實名登記此事,看開不少,畢竟天子有意,不是他提也有別人來出這個頭。
但她确實是希望與這位前夫保持距離的。
至于資助……
沈浪沉吟着,笑道:“殿下,為師今日還有他事在身,此事咱們改日再議如何?”
沈浪既然如此說了,顧元熙向來聽話,便頂着一張點了朱砂痣的臉,從善如流地乖巧點頭,又吩咐小太監把沈浪送出宮去。
……
沈浪卻是另有要事。
上次福滿樓放了王爺鴿子,這等失信失禮的失約行為,對于誠信為本經營的沈商人來說,實在不能不耿耿于懷。由是,此番沈浪便牢牢把昨日與王爺的回柳亭還笛之約記在心頭,列為第一等要事。
沈浪當即回府換了男裝,帶上初一與笛子、曲譜,施然往回柳亭赴約。
回柳亭,黃昏。
風依舊,柳如昨。夕陽紅于燒,晴空碧勝藍。
沈浪一身杏衫,展扇而搖,步于綠柳白堤之間;心道,這回提前出門,定是趕在王爺之前了。
一擡頭,看見亭前不遠,石凳上老爺爺依然抱着一杆稻草木棍,頂端插滿紅亮誘人的糖葫蘆。
沈浪饞蟲一動,又想起上次那串闖了禍的糖葫蘆。深吸一口氣,生生忍住口水,只默默用眼神流連過每串鮮紅糖漿洋溢的糖葫蘆,慢慢慢慢路過,決心待還了笛子定要大快朵頤一番。
孰料,沈浪領着懷抱木盒的初一走至亭外,便迎面碰上抱劍守候的陶初。
再擡目一瞄,果然,王爺白衣身影在綠柳亭間若隐若現。
沈浪無聲嘆一口氣。
陶初卻是将沈浪上上下下、整整打量了兩遍,仿佛要再三确認這登徒子今日沒有帶着如糖葫蘆一等的危險物品,才一臉不情不願地放行。
沈浪一任他打量,手上不慌不忙把折扇往腰間一別,接過初一懷中的檀香盒,獨自上亭。
步入白石壘高的石亭,沈浪才發現,亭中并非只有王爺一人。
那位很曉事的陶管家也來了,正在小心地給王爺掖掖膝上的毛毯。
聽見腳步聲,顧寧遠擡頭,看見沈浪,嘴上又挂上了仿佛萬年不變的微笑。
待看清沈浪懷中抱着的木盒後,這無情無感的笑意終于染開幾分,抵達那雙流珠碎玉的黑眸。
沈浪也在望着這位王爺。
經過一日的休息,王爺的氣色顯然比昨日曬太陽時好多了。如霜如雪的面龐上,眉目顏色深了不止一分,加之筆直的鼻梁,紅潤的唇,再搭上那雙傾國傾城、攝人心魄的眼睛,這人,此時,美的簡直有點要人命了。
沈浪壓下胸口一霎慌亂的心跳,一邊往小石桌上放下手中木盒,一邊笑呵呵仰臉道:
“王爺,真守時!”
沈浪眉眼彎彎,不待王爺回應,厚着臉皮道:
“我說我。”
聞言,顧寧遠一噎,嘴角笑容微抽。
陶管家則是不厚道地笑出聲來。亭外陶初則朝天翻了一個白眼。
初一低頭無言,暗嘆:她家小姐一碰上安王,好像就變得……哎。搖頭嘆氣。
沈浪渾然不覺不好意思,見顧寧遠一雙黑黝黝眼睛只專注盯着木盒,當下也不廢話了,折扇一敲木盒,直奔主題道:
“王爺,在下不負所望,已依約把笛子與曲譜帶來。”頓了頓,又玩笑道:“王爺可要開盒驗看一番?”
顧寧遠當然做不出此等當着人面打人臉、有失禮儀之事。當下只微微笑道:
“不必。本王……自是信得過沈公子的。”
雖知此乃尋常客套,聞言,沈浪還是滿意地笑了。
對這位聖眷優渥的安王,沈浪在商言商、實事求是,還是沒放棄結交的心思;又覺自己近來在這位王爺面前,确實是有些行事不周,很是心虛愧疚。
最讓人不安的,是沈浪瞧着這位王爺無論何時都一副佛裏佛氣的淡淡微笑,實在瞧不出他有沒有惱了自己。
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禮多人不怪,防患于未然,沈浪偷偷瞄一眼王爺,一張雪白臉龐上,眉宇間仍有幾分虛弱。
沈浪靈機一動,笑道:
“王爺雖然大度,不計較在下幾番因故拖延,然,在下心中實在惶惑不安。
“苦思良久,想到幾日前的特效藥對王爺貴體僥幸有益,在下便有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想法……”
顧寧遠安靜看她,微笑不變。
沈浪便自顧自說下去。
“不瞞王爺,在下乃一名商人,那味特效藥,正是不才的一位屬下所制。此番,如若王爺不嫌棄,在下改日便帶了他上門造訪,給王爺瞧瞧失眠之症如何?”
“不……”顧寧遠聽懂沈浪意思,下意識要拒絕,旁邊侍立的陶管家突然朗聲道:
“太好了!”陶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爽快應下:
“只不知改日是何日呢?”
沈浪爽然一笑:“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如何?”
“一言為定!”陶管家熱情得仿佛當即便要上來給沈浪一個擁抱。
一旁顧寧遠呆呆地看着這出乎意料的和諧情景,笑容僵在臉上——
然這位陶管家是顧寧遠母妃家裏的舊人,一路看着凝妃長大,又一路看着顧寧遠長大。顧寧遠深知此番乃是管家關切他身體而應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絕。
半晌,顧寧遠笑意微斂,卻只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這便是默許了。
沈浪心中哈哈大笑。目的達到,心中一松,眼尾掃到亭外不遠的糖葫蘆,饞蟲又動起來了。當下不做多留,朝王爺一拱手作別,領着初一,說走就走了。
沈浪腳步輕快,一連給初一和自己各買了三串糖葫蘆,頭也不回的,邊吃邊離去。
天邊夕陽沉沒,亭上風拂柳搖。
沈浪一走,顧寧遠便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的。
陶管家見狀,知王爺心裏介懷,便開始語重心長的、對王爺解釋自己此番沖動應下沈浪的苦心所在。顧寧遠卻只看着遠處綠柳沙堤上,沈浪握着糖葫蘆漸行漸遠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
當晚,皇城,王府書房內。
琉璃燈高照,室內,夜明如晝。
王爺正在燈下,凝神看着沈浪白日送來的曲譜;手邊放着送還的玉笛。
顧寧遠看了一會,凝眉思索一番,忽拿起玉笛依譜而奏。
前半闕是他早就熟悉的,悠揚平和的調子,清心靜氣、滌瑕蕩穢;然吹到下半闕,調子便漸漸轉高,跌宕起伏、尖銳高昂……
然而,曲子轉到下半闕,顧寧遠只吹了幾個調子,便覺頭疼欲裂、心悸不已。
氣息不足的笛聲尖銳地飄了幾個破碎的音調,便戛然而止。
門外守候的陶初聞聲一驚,即時破門而入。
只見王爺正捂住心口,手中一松,笛子滑落案上。王爺伏于案上,額頭滲出細密汗珠,一臉痛苦之色。
陶初失聲驚呼——
“王爺!”
顧寧遠忍住頭疼心悸,艱難道:
“快請雲空大師來此。”
……
未幾,王府內燈火齊齊亮起,管家陶瑾一臉憂色的領着雲空大師,穿廊繞閣,直至書房。
書房內,顧寧遠神色已恢複正常,只有臉色還微微蒼白,透出幾分疲倦與虛弱。
雲空大師是蒼山寺現任住持,而蒼山寺乃雍都第一大佛寺。這一身份,可說舉足輕重。
然雲空大師其人,卻是五短身材,一身百納袈裟樸素至極,一張胖臉圓如鴨蛋,一臉的福相,臉上永遠挂着和和氣氣的笑容,顯得平易近人、可信又可靠。
乍一看外表,會覺得此人不過為其貌不揚一普通佛僧,然事實上,全雍都人都知道,蒼山寺的雲空大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三道九流,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博學程度并不亞于當朝學富五車的沈學士。
雲空大師如此厲害,不用想,自然也被天子招攬入朝,以布衣僧人身份,料理心肝愛弟的身心健康。
實際上,于顧寧遠而言,雲空大師不僅為禮佛信仰上的領路人,也是有關他夢魇之境的唯一知情人。
顧寧遠把桌上曲譜推至雲空大師眼下,陶初與陶瑾還雲裏霧裏,雲空大師一看,卻已明了事情的七八分。
顧寧遠揮手示意陶初與陶瑾退下,垂眸看桌上曲譜與玉笛,神色略困惑道:
“大師,為何會如此?”
雲空大師光滑的頭頂在琉璃燈光下反光發亮,鴨蛋臉上卻是一臉凝重之色,沉默半晌,不答反勸:
“王爺,依老衲之見,王爺不如就此放棄。”
顧寧遠不語。
雲空大師和氣迎人的臉上罕見地眉頭緊皺,再勸:
“佛說貪嗔癡怨,皆因執念傷人。王爺又何苦對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锱铢必較至此?很多事情,看得太清,懂得太深,真相反而最傷人。”
顧寧遠眼睛黑黝黝的盯着燈光,臉上逸出一絲苦笑:
“可這個夢,本王做了整整十五年。”
雲空大師嘆氣:“也許正因王爺念念不忘,才始終不能擺脫此夢。”
顧寧遠沉默。
窗外傳來更漏滴答,書房內一時寧靜。夜風入窗,只有昏黃的燈光輕微晃動。
雲空大師一臉慈悲看着這位看似天神眷顧、實則命格多舛的王爺,眼神略有哀色。
良久,顧寧遠神色淡淡,眼神卻堅定不移,聲音沙啞執拗:“本王偏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