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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真是無情無義呢。”在宮宴裏有人這麽說着。

西玄二皇子撇去一眼,又往徐直剛離席的位置看去,貴族幾乎都在場,徐直這麽早退席,也太不給陛下面子了。

偏偏陛下還不介意,在西玄裏也只有徐直這般無法無天了,他想着。

“西玄徐直的身邊人疾病而去,她卻為露痛色,好歹跟了多年啊……”

有西玄貴族交頭接耳,相互感慨,他們自然是要感慨,徐直的身邊人都是得了最的貴族後人,說不得哪日就輪到他們,西玄二皇子唇畔冷笑。

他倒認為徐直如此冷漠,正和他心意。徐直的身邊人必須應付她的所有需求,或許也包括……他思緒一頓,不往某事深想,那些沒落的貴族不過是與徐直各取所需,徐直不會付出感情的。

他在西玄人眼裏就是那麽高高在上,沒道理她的身邊人能夠得到她的心。突然間他瞥見大皇子周文晟,不知何時也離了宮晏,他本不以為意,而後想起徐直也不在……他心裏咯噔一聲,驀的起身。

位子中間那個老人看向他,他心思混亂,若在平日,比趁周文晟不在場說幾句吉祥話,但此時他只是胡亂編個理由,就匆匆趕來出來。

宮燈照亮了大半座皇宮,遠處有着輕微的鞭炮聲,他招來身邊的太監問着徐直與周文晟的去處。

太監一愣,吞吞吐吐答道:“奴才沒注意,只看見大姑娘扶着額,似乎不勝酒力,有宮女将她扶了去,若然如此,他定會在集賢殿的側間或者是秀閣裏……”太簡話未說完,一身繡着鳳凰紋的紅袍便自眼前掠過。

西玄二皇子直往集賢殿的側間而去,行路上的侍衛軍見他而避讓,他全然視而不見,心裏火大到最後幾乎是行奔起來。

她怎麽一點防心也沒有?就在十年前,徐直着了道,有人竟對她下藥,如果不是他心生狐疑跟了上去,誰知徐直那一回會遭遇什麽?在皇宮裏誰敢對她下手?皇子?西玄上下哪個不将她當西玄的榮耀?居然也敢下此毒手……至今他仍然懷疑是周文晟下的手。

那時周文晟要的,怕是想得了徐直的身,只不過讓他搶先一步進門……他想起當年他在集賢殿側間裏冒犯的親吻、情難自禁,卻落得被吐了一身的下場。

徐直,從來就不會是屬于他的,不管是身份上或者是命中注定。

他雖是西玄二皇子,但母妃遭人害死,他不信父皇不知情,只是父皇的不作為,繼續寵着那個毒蛇般的貴妃。

他厭惡皇宮裏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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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感上的歸屬,他是屬于西玄的;但對母妃一族的風俗民情他自幼耳濡目染,幾乎是根深蒂固了。例如若能在死前将一個人印記久了,也許來世就有機會再相遇,今生無法做到的,來世就有了那麽一點機會;又例如,心裏有了人,唇舌相觸為始,情自上而下,貫穿全身,方是靈肉合一,這才是命中注定的半圓。

那時尚是少年的他,只是單純的想要确定徐直是他的……哪知他吻上徐直時,心裏焦慮、煩躁,只覺得徐直的唇畔雖柔軟,卻是那麽遙不可及,仿佛他怎麽也追不上……當下冷水潑頂,就什麽感覺也沒有了,緊跟着徐直便吐了……原來,他倆天生就不屬于彼此的嗎?老天爺不給他嗎?

那一晚,他一直呆在側間裏發呆,不管徐直是不是他的,他絕不叫人得逞了去;徐直她,徐直她值得最好……她絕不該淪落到被人強迫去。

也因此,京師傳出了風聲,徐直的第一個男人是他,徐直睡了他……或者,他睡了徐直。

徐直高傲到不願澄清,卻也絕了徐直的妃子之路——至少,東宮太子有這念頭的話。

既然如此,多年以後,為什麽周文晟又要對徐直下手?因為徐達與徐回都不在西玄了嗎?他咬牙,既然如此,還不如硬将徐達帶回,至少多個箭靶。

徐達于他,就是個想要得到的玩物而已!他就是看上了那幅畫中美人,開國皇帝會留下這幅畫未嘗不是求不得,倘若他得到與畫中人物神似到都可以讓人懷疑是不是轉世的徐達,是不是表示他這一世并非全然的卑躬屈膝……他他心知自己早已扭曲,卻從來不想阻止。扭不扭曲,不是他說了算,全是西玄皇宮裏的人造成的,不是嗎?父皇、寵妃、兄弟……太監、宮女……所有人都是……一腳踢開側間,裏頭空蕩蕩的。

他一怔。

随即臉色大變。

他立即轉頭奔向秀閣那方向。

他不住的在心裏盤算他到底離開多久了?周文晟又離開多久了?倘若、倘若各取所需他無話可說,但要是強迫徐直……甚至、甚至是徐直另半個圓,他非要殺了他不可!

予近秀閣愈有一股怪味。“不對!”是失火!

他剛到秀閣,火光就從屋頂暴竄而出,他抓住一名太監。“徐直呢?”

幾名太監正忙着救火,聞言皆是愣了一下。“二殿下,咱們是聞到怪味剛過來,以差人去通報了,咱們來之前根本沒有看見人。”

沒有看見人?連最基本的宮人都不在?他背脊起了一陣冷汗,驀的,他接過一同水淋在身上,大步流星地進入秀閣。

“徐直!”他嘶啞大喊。“徐直!”

一抹人影自火光裏現身,是名男子,緊跟着,他看見男子扶着一個女子……他立刻上前眼見上頭梁柱燒了半截落下,他脫下濕透的紅袍,借力打歪那降落在徐直身上的半梁。

零星的火花落在三人身上,他與那名男子打個照面,是徐志新來的身邊人姜玖,兩人同時滅去徐直裙上的火星,他怒聲問道:“她怎麽了?”

“大姑娘頭疼,被人扶去秀閣休息,我剛到時就遺失時就已失火。”姜玖說的極快。

這麽巧?西玄二皇子不及細想,便道:“你背她起來,方便脫身,我在後頭護着。”

姜玖聞言,不由得多看他一眼,也迅速背起徐直。先前不敢背,是怕頭上落了火星,徐直絕對首當其沖,現在有人願意護着,他自然依言而行。

徐之美目緊阖,也不知是頭痛還是被嗆到,似乎昏迷了過去。西玄二皇子心裏惱怒,這什麽跟什麽?哪來的巧合?

就算是巧合也不該是徐直遇上!徐達的平順怎麽不分她一點!

兩人一路護着徐直出去,臨出門前,火星直落,就要掉進徐直的發絲間,他本能地伸手擋住,手背頓時一陣劇痛。

***

周文武自廳門口走進,聽着絲竹之音,看着伶人舞動,又是那一套奔仙,徐直仿佛看不膩。

“停了。”他忽然開口。

樂師立刻停止彈琴,徐直往他看去,他道:“這樂曲令人想睡。”

徐直哦了一聲,也不反對。事實上,這一個月來,周文武發現,除非是徐直興之所至,沒有人知道當下她在想什麽;平常非關學術,她都是十分随意或者該說不在乎,她全身上下都是由身邊人打點的妥妥當當;如果她身邊人不是貴族,熟知貴族該有的一切,他都要懷疑徐直今日所呈現人前的,就是一個平民模樣。

徐直對着首舞的雲卿道:“那,你唱西玄求愛曲給我聽吧。”

整廳的人驀地淨聲。

周文武面色陡變。

雲卿垂下眼,掩去眼神。“是。”

“有感情的那種。我一直想聽聽,有感情的求愛曲與沒感情的求愛曲差在哪裏。”

雲卿詫異的看她一眼,雖不解她到底在想什麽,仍道:“那就請大姑娘到場中來。”

徐直起身,經過周文武時,周文武冷冷的問:“徐直,你知不知道求愛曲是做什麽的?”

“自然知道。”徐直一臉莫名。

所以……那些夜晚,對徐直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就只是……能夠撩起她體內的欲望而已?他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徐直走到場中央,道:“好了,開始吧。”

雲卿又看了周文武一眼,開始繞着徐直唱起西玄求愛曲。

當他唱完時,徐直又哦了一聲,沉思着。

“這沒有感情,是嗎?”

“是的。”雲卿咬咬牙,試探地說:“接下來,換有感情的?”

“好,你唱有感情的給我聽聽。”

這時,姜玖正好走到門口,聽見這話,足下一停。

“我有寬闊的臂彎,女郎啊,你願不願意靠着我?我有健壯的體魄,女郎啊,你願不願意摸……”雲卿繞着她唱,她跟着他轉,直直盯着他的眼神。他的歌聲充滿激情,眼神誘人,仿佛随時能勾人魂似。這樣的唱法,哪個女人都會以為他動了心。

徐直聽着聽着,眼神發亮,周文武終究是按耐不住,踢翻了幾案,笑道:“徐直,你真要讓一個卑賤的伶人唱完這首嗎?你可知西玄求愛曲對于西玄人而言有多神聖?”

徐直想說唱完它這首求愛曲雲卿唱的極為動聽,一個人的歌喉可以使天生,但,能把一首歌唱的如此具有感情,雲卿見過她幾次啊哪來的愛啊情的?這分明是他的天賦。

思及此,她忽的撂住雲卿的雙手。

周文武跟姜玖同時看過去。

“你唱的極好。我從未想過一首曲子,同樣的人面對同一個人,居然可以唱的如此無情跟有情,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西玄求愛曲啊,任何一個女子聽了都會動情的……”

周文武眯起眼。

雲卿垂下眼,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他快不知道自己這樣爬上來算是對得起祖宗嗎?

繼續道:“說句坦白話,以往我沒細聽還真不會分……”她熱情的看着雲卿。

姜玖不動聲色的進廳,正要暗示徐直打賞,然後讓這班伶人迅速離開,哪知徐直下一句話打滅了他的心思。

“你有此天賦,可有想過考入學士館?”

雲卿腦中一片空白,就這麽看着她。

“恩?”

“學士館?”姜玖第一個回神,腦筋動得極快,走到雲身邊。“大姑娘,他是西玄貴族之後,姓魏,你可有印象?”

“沒有,那又如何?”

“也不怪大姑娘沒印象,魏姓是貴族之末。他如今已是樂戶,恐怕是……”

“樂戶又如何?”徐直不以為然。“學無止涯,顏三是南臨的劣民,照樣成為學士,自不在受身份地位所限,他想去哪就去哪……”她忽然住口,低頭看着她本抓住的男人雙手正反手緊緊握住她的,仿佛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激動。

姜玖輕聲道:“陛下他……放人嗎?”

雲卿看向面無表情的姜玖,此時姜玖轉過面,與他面對面。

“雲卿,我知道你喜歡跳舞、唱歌、弄曲子,不管多難的舞在你手下都能編成,在這方面你天分極高,或許四國中沒有人比得上你,但,你想當學士嗎?”他說的極慢,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雲卿定定的看着他。突然間松開手,對着徐直行西玄貴族的跪拜之禮。

“請大姑娘成全,魏雲卿願來世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

低低的喘息聲彌漫室內。窗紗後交疊的身影若隐若現。周文武吻着她,吻到兩人衣衫半褪,終于勾起她清淺的回應。

她的臉色蒼白,鬓發微濕,眼神微微渙散,令人分不清她是頭痛或者是歡愉,周文武尋了她的敏感處吻着,她輕輕自嘴裏溢出——“阿武……”她的眼眸漸漸阖起。

他停頓片刻,翻到她的一側,拉上她的底衣,将她的頭靠在他的懷裏。“我被騙了嗎……”

“嗯?”

根本是拿他來壓制她的頭痛吧?不喝白華給的那種藥,半夜她就睡不着,總要有事打發時間,太激烈不行,她頭痛太久了不行,她還是頭痛。徐直就是一個比任何人還忠實反映身體欲望的女人。沒能讓她有欲望她也不會配合,連做個假樣子都不會,她就是用男歡女愛來分心她的頭痛!

他摸到她微濕的鬓發,這哪是歡愉,分明是一日比一日還要疼得頭痛,讓她的欲望益發的難以撩起,要不總是被撩起沒一會兒就被頭痛分去了心,讓他再也做不下去。

這什麽跟什麽……他是個黃子,要是睡誰就睡誰,理的對方難不難受,照睡覺就是,偏偏……就是徐直,就是徐直!

他拉下她的手,側耳貼上他的胸膛,試着找個好姿勢,忽然間她看見他手背上的疤痕。

“嗯?這疤哪來的?”

他随意看了一眼,命令道:“這是為你受的,我要你吻它。”

徐直慢慢地擡頭與他對望,盯着他尚未消褪的豔紅眼尾,而後,她想。取悅一個後院人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她低頭輕輕吻上他的手臂。

他的死順勢自他的胸腹間滑下,及時被他拽住,他瞪着她。“你想做什麽?”

“消火?”

“你不必做這種事。”他頓了一下,專注的看着她。“徐直,等你腦子好後,我非要的了你的身子,狠狠睡你到底不可!”

徐直哦了一聲,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誰睡誰她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能讓她得到片刻歡愉就行,至于名分這種問題也就不用說了,周文武一輩子就只能是後院人,連入贅都不行的。

但,話說回來,腦子好後……她個人不抱太大希望。

他仿佛看穿她的心裏所想,捏緊了她的手,随即又放開;他将她習慣性的摟進懷裏,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也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察覺到她似乎在人的體溫下較容易入睡,哪怕只是淺眠都是好的。

一個病人,最需要的不就是睡眠嗎?她怎能在睡眠如此少的情況下,還能日常生活着?

姜玖已說服塗月班在狩獵後立刻帶他們回來家,出乎意料的好說話,只有将趙紫歡搶走的女人歸還。他心裏始終焦躁不安,難說狩獵是西玄重要的節日,西玄徐直必須到場,周文晟萬不會讓她在那之前離開。就說塗月班的老家裏是不是真能有治徐直頭痛的醫者都不确定了……他是門外漢也能感覺到徐直今日益發的難受,有時她說話說着說着就停了下來,旁人以為她陷入思考,實際卻是在忍痛。

如果有一天痛到極致呢?是不是就……環抱住她的雙手微顫。

……一個皇子居然陷在這種小情小愛裏,想的不是自盡謝罪也不是看周文晟的結局,竟是在想着如何延續一個女人的性命……他真是對不起西玄皇族的列祖列宗。

雖作如是自嘲,他仍是下意識掃過燭光所及之處,抱緊懷裏的女人,合上眼目。

他本性總是多疑,他是打從心底認為,有人一直在窺視着徐直,想要趁機帶走她腦子裏的東西。

所以,夜裏他總要在;至少,得先越過他,才能動到徐直。

……除此之外,還有的不過就是他的私心而已。徐直被西玄徐姓教的毫無女子守貞的觀念,只要能撩起她的欲望,為什麽只能有一個男人呢?一想到這點他就想殺人。換句話說,當她空虛時,姜玖與九行,誰都可以入她的卧室,是嗎?

她不會愛上曾經瘋魔過她妹妹的男人,哪怕他是她的半圓……她也不會有任何的動心,是這樣吧……***

再一次入夢,是他始料未及。

他以為那只巨鳥自盡而亡,夢境不該再出現。

這一次,巨鳥的心境很平和,它就站在一棟草屋前頭看着四周。

與其說是看,不如說它認認真真的觀察着四周,由心緒上他感到這一只巨鳥是在做一個守護的動作。

守護……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沒有死?

從日出到黃昏,草屋的門終于開了,一名年輕俊秀的男子有些憔悴的走出來,正是第一個夢裏的男子。

有人奔了過來,巨鳥往他們看去,像在确認對方的好壞。周文武從巨鳥的眼睛裏看見那奔來的人在喊着那男子。

夢裏,向來是無止境的妙音,在這次卻是全然的無聲,周文武不禁一震……孫大夫?

他重複着那人的嘴型。孫大夫、孫大夫……竟與孫時陽同姓……那俊秀的男子背着巨鳥不知說了什麽,那人沖進草屋裏,男子轉過來對着巨鳥溫柔的笑着……周文武用盡注意力讀着此人的嘴形——

謝謝你,我們又一起救了一條命,楊言的腦子沒事了……孫時陽!

孫時陽!

周文武赫然張開眼,他立刻撐身而起。“徐直!”他轉頭要問徐直,卻見一片黑暗,懷裏也是空蕩蕩的。

“徐直?”

他動作極快的下了床,摸索着燭臺點上,屋裏确實沒有人。

他咬牙,暗罵混賬,也不顧衣衫略微淩亂,匆匆出門。時值三更,外頭一片烏漆墨黑。自他與徐直共眠後,姜玖與同墨到天亮方會到來,這是只是夜風相伴,哪來的人?

他繞去湖邊,空無一人。尋思片刻,臉色一沉,又轉去書樓。果然書樓裏燭火微亮,他剛要進門,就見另一頭同墨走來,同墨一見他,立刻将食盒交給他,裏頭是熱騰騰的藥汁。

同墨面無表情的看向他,即跪在地上,行貴族跪拜之禮。

他心裏一跳,瞥向同墨走來的那條路盡頭,姜玖正默立在那裏看着,九行在側,一臉驚疑。他沒有說話,一進門,就見徐直埋頭寫着什麽,他下意識看向炬貯幣器。

“徐直!”

徐直擡起眼,訝異道:“你醒了啊……”

她的臉色蒼白,額上有冷汗,襯着眼眸又大又黑,剎那間周文武的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着,來的教他措手不及。

徐直蹙眉,“藥味?”

他也毫不掩飾,打開食盒,端出裏頭的藥碗,瓷匙攪動藥汁,他沾了一口,果然是那日白華端上的藥。

他到書桌旁一看,她寫了四國的歷史,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眼看去,有些歷史連他都不清楚。

“這是在做什麽?”

“睡不着,就過來翻翻書,忽的想起一些事,想組合看看。”

“組合看看?”

“是啊,四國本是一天下,我曾着書過,是不?”

周文武确實看過那本書。“四國四姓一家親,前提是,四國本是一天下。”

徐直看着他半天,笑道:“會把自己形容成落水狗的,還有看書的習慣啊。我記得先皇曾說過,皇子之中,有一人不喜進集賢殿,那人就是你吧。”

周文武并不因此惱怒,只是直直看着她。“我以為你從不記人,就只是個不知變通的學者。”

“大部分還是要記得。”徐直對此也頗感無奈。或許她是不知變通,但要是誰都不看上一眼,就只埋頭做研究,那真是徐家全滅吧,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她突然靜默,盯着他舉到她唇邊的湯匙,再緩緩擡眼看着他。

“你以為你是用什麽身份讓我喝下這碗藥的?”

周文武眼底抹過戾氣,但很快的消失不見。他抿起嘴,冷冷道:“孫時陽,不是現在的人吧?”

她訝異的看着他。

他又一字一句道:“孫時陽,治星官楊言頭痛症,開顱。”

她猛地起身,随即頭痛眼花,幸好及時穩住。

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拽着湯匙的手背爆筋。

“周文武,你……”

他把湯匙收了回來,自己盛了一口到嘴裏。

他看着徐直。

徐直看着他。

徐直咬住唇,哪怕心裏不痛快,仍是主動上前微側過頭吸吮他唇間的藥汁。

“主動點,也沒有什麽不好,是吧?”周文武嗤笑,又道:“我夢到孫時陽了。”

徐直瞪着他。

他卻慢條斯理又含了一口藥,這一次徐直迫不及待的直接摟住他的頸子,吸個精光。

“然後呢?”她急促的問。

“……我還夢見一只大鳥,就站在草屋前。”

大鳥?可以載人的大鳥!徐直瞬間猜到必是面具的緣故。鳥骨承載了生前的記憶,部分流到周文武的腦裏?原來,骨頭具有這樣神秘的能力?她眼眸發亮,還要追問,一見他手裏的碗,她幹脆自己搶過來,一股腦兒的全喝了。她抹着嘴唇,急聲問道:“接着呢?那是什麽世界?是不是有……”

“有什麽?”

“秘密。還需要對照。”徐直笑道:“你快說啊,你還夢見什麽?”

“……旁人喊一名男子孫時陽,他自草屋裏出來,衣衫有血,跟着向大鳥說了一句,我們一起救了楊言。那只大鳥頗通靈性,在孫時陽死時,自撞墓門而死。”

徐直一個字都不放過的聽着,反複念着,眼眉具是無與倫比的光彩。她自言自語道:“所以說,孫時陽确有其人……确實有未曾見過的巨鳥……楊言最後活下來了,卻不在天下歷史裏。你道這是為什麽呢?我猜這是……”

“是什麽?”

徐直突然收了口,若有所思的往貯幣器看去。

“徐直,把你的假設說出來。”

徐直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去,轉頭對上他的眼。她奇怪的看着他,說道:“你信貯幣器有古怪?”

“我信。”

“你卻要我把假設說出來……”她眼底有了淺淺的疑問。她一個人冒險也就罷了,這個人想要分擔?為什麽?

她又想起四方館裏他那句“不過是小情小愛罷了”。誰喜不喜歡她,她不是很在意,不是各取所需嗎?

“你說啊!”

不知為何,她改了口:“阿玖說狩獵後,你也要上路?”

“他們以為我是因攝魂鐘而産生的心病,自是愧疚要我去,我不去行嗎?”徐直實在不好開口說人家不是愧疚,就是好男色舍不得放掉周文武而已。她猶豫片刻,又道:“你不覺得巧合嗎?半生凄涼,最後終于不知名的山頭。阿武,我想個法子,你還是別去吧,你就留在西玄看陛下的結局吧……”

“你到底是為了我着想,還是只為看周文晟的結局?周文晟的結局到底對你是如何的重要……”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眼前的人兒慢慢地因為搖晃而被他摟進懷裏。

她渾身濕涼,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怎麽的頭痛症的會是她呢?他不止一次的想着,怎麽不是徐達呢?不是徐回呢?怎麽偏偏就是她呢?徐達的平順為什麽不給了徐直?每每想到此,他內心對徐達便充滿了恨意,明知是遷怒,他就是無法控制。他冷冷道:“終于不知名的山頭……徐直,你為我沒有想過嗎?袁圖是何等的神算……我若真終于不知名的山頭,必是我在那山裏遭人暗算;我若遭人暗算,你在那裏又豈有好果子吃,我怎能讓你一人獨去?”但不去,又将最後的希望割舍了。

他無法忍受徐直先他而去,西玄徐直就該活的快意人生的。

如果說,天下真沒有人能救徐直,那麽,現在只要天下裏的非天下人還有一線希望,只盼他們裏頭的醫術遠勝大魏,可與夢裏的孫時陽相比。

現在,他要賭的就是……

袁圖從來沒有說過徐直的下場,只道徐直留世千載,至今徐直所為已夠她留名後世了,那麽之後呢?是不是也将終于那座山天?

若然他遭人暗算終于不知名的山頭,那麽,他這個西玄二皇子至少要死的有價值,至少他要讓徐直治好她的頭痛症,安安全全的出了那座山。

***

“這麽說,狩獵之後,徐直要出西玄?”

“是的。”

竟是醉酒樓的三樓一向非權勢貴族不能上,這一次全給包下。周文晟坐在窗邊,看着半敞窗外的街道。

今日難得下了點小雨,路上行人撐着油紙傘,偶有學士經過。

“如今西玄京師怕是四國裏外國人最多的聚集之地吧。”他轉過身,看着姜玖,在落到他身後的九行身上。

“朕盼着徐直早日康複,好為西玄帶來無上的榮景,更別說我們有私交……”他嘆了口氣。“但狩獵缺她不可,往年她都在,不,正确的說,自西玄開國以來,徐家人都在,狩獵她不在,定有人懷疑她是不是出事了……學士館必須在。”

“是。”姜玖垂眼答道。

“你放心,一過狩獵,整立刻給牌,讓她一路暢通無阻。”

“謝陛下。”

周文晟又問:“塗月班的人真願意帶你們去?”

“是的,”姜玖恭敬答道:“不似說謊。我來回試探幾次,又将他們自牢裏放出,趁着狩獵前與他們交好,教他們四國風俗民情。他們個性淳樸,不記前仇,看起來不像有陷阱。”說是這樣說,但,經歷過西玄的爾虞我詐,他還是留了心眼。

周文晟尋思片刻,看向站在角落的執金吾。“廷尉反應如何?”

執金吾今日也是常服,但腰間佩戴大刀。他平靜道:“廷尉并未登門徐府,但多次去信要求大姑娘放人。”

“是嗎,廷尉已經不想見她了啊……現在怎麽說呢?”

姜玖答道:“大姑娘看了信便撕了,說是廷尉只是寫來給她看書法的,全然不當回事。”

周文晟聞言,眼底湧出笑意。“徐直不是不說謊嗎?原來她氣極也會口不擇言了?西玄裏膽敢跟她作對的,也只有廷尉了。你們看過他給徐直的信嗎?”執金吾與姜玖同時保持沉默。

周文晟又道:“也對。你們的教養不允許做出私看這種事。無妨,廷尉是朕信賴之人。”他興致一來,主動問道:“你們可知為何徐直三番兩次都是随口說着廷尉給看書法來着?那是因為,廷尉書法冠一絕,徐直向來喜歡有才之人,她跟廷尉不對盤,又舍不下他的一手好書法……她曾當衆建議廷尉辭了官去學士館,這家夥根本不甩她,朕知道他只忠于朕啊。對了,說起來,那個雲卿……”

九行眼皮一跳,暗的訝異。陛下居然連府裏伶人雲卿的事都知道,他以為姜玖數月見一次陛下,怎麽透露的這麽快……府裏還有其他眼線?

姜玖跪伏在地。“是罪民沒有盯好魏雲卿……”

“哪裏的話,這不就是個巧合嗎?徐直做事沒有心機,魏雲卿也是應她要求唱了首西玄求愛曲,說來還是他的機緣造化。我記得你與他是世交之後,他不擅貴族義務,只愛唱歌跳舞,是你多方面照顧他?”

姜玖沒有說話。

周文晟擺擺手。“你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之後你放棄他,成為徐直的身邊人,令他不得不淪落做了樂戶,最後還是巧合的進了徐府……”說道巧合,他看着姜玖。

姜玖仿佛沒有察覺,只一臉坦率道:“如果知道他會進徐府,罪民當年就留點餘地,也不至于鬧到如今難看的地步。”

周文晟嗯了一聲,發現自己竟學起徐直的習慣,改而嘆了口氣。“也為難你了。放心吧,朕會替你修複點關系,只要魏家之後能夠成為學士,那麽朕就撤他樂戶,還他貴族之身。

姜玖聞言,并沒有大喜,只感激道:“陛下仁德。”

在旁的九行垂下眼不敢吭聲,他隐隐約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如果 魏雲卿真成了學士,就不受國籍限制,賤戶于他又算得了什麽?各國看他的,将是他的專才,他的學士木牌,這點就連曾在偏遠外縣的他都知道,陛下與姜玖怎會不知?

撤了樂戶,恢複貴族之身,不過就是誘魏雲卿在擁有學士之才的情況下,放棄學士之名回到西玄做事,這對西玄有多好的名聲啊……有時候九行真懊惱自己的聰明,看穿了他們言談下的涵義。

“九行。”

“罪民在。”

“大姑娘的後院人如今好嗎?”

九行心裏一跳,極力鎮定,下意識想要看向姜玖,尋求一個共同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轉頭。遲疑片刻,正在想要不要老實說徐直睡了一個皇子,樓梯間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有點納悶。三樓已經被包下,樓下必有侍衛暗地守着,誰敢上來?

“也對。”周文晟的聲音響起。“九行你是個男人,對大姑娘的後院自是不清不楚,以後你可要多跟姜玖學着點,朕對你寄望很深。同墨,你來說。”

九行呆住,迅速擡頭看着同墨自樓梯間過來,跪在姜玖身邊。

她慢慢比劃,姜玖看着,代她說道:“大姑娘将周公子當貨真價實的後院人看,把周文武調教的極好。”

“哦?”周文晟似笑非笑,神色莫測。“好好一個……竟當徐直的後院人嗎?他居然……徐直也真是膽大包天,她是根本不将他視作……周文武該不是想要徐達想的瘋魔了,便将徐直當徐達了吧?”這話他有意無意的說給他們聽。

畢竟,雖是十幾年前的事,他還是印象深刻。徐達在他眼裏确實不算什麽,哪知她到了大魏竟被人當成鬼神之女,就算徐達像極那幅畫裏的徐姓先祖,他扔不解周文武的瘋魔,對他而言,徐直對西玄的意義比起徐達不知重上多少倍。

“那麽,徐直呢?她……就只把周文武當成一個可以暖場的人?”他又問着同墨。

九行頭皮發麻,看着同墨毫不猶豫的比着手勢,姜玖流暢的說出同墨收拾的意思,他終于明白為什麽當日徐直會說出不管姜玖也好,同墨也罷,甚至是他,也萬萬不會做出格的事。

因為,徐直的身邊人,沒有一個是忠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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