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七
明眸, 卻心盲。
明眸善睐, 心思靈巧,善于微末之間洞察商機, 亦有造化新物天工之巧。
當石鈴終于在石家掌權後,外界多以丁酉年年末的冰鞋與升雲籃(熱氣球)作為她不凡一生的開始, 并由她這一路的故事而如此對她作出評價。
衆人誇贊她腦子靈活且手藝出衆, 又性格沉穩從不冒失, 以為她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又說,不愧是能常人所不能的石夫人。
石鈴被如此贊揚的時候總是微笑,知道他們都是說客氣話,也知道自己多推脫只會落個“謙遜”的美名。于是每聽完這些, 石鈴心裏就會說一句“不是”, 每說一次, 她都要提醒自己不能被吹到忘乎所以。
你并不是沉穩,也不是從不冒失。
你只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為此付出代價, 又在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其實什麽都看不清,需要在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
所以, 你才會是現在的謹慎模樣。
提醒完, 石鈴就會面色如常地繼續交談, 又在獨處時候再一次想起當初的莽撞, 想到……
如果當初, 自己是現在這樣多好。
不過可惜, 這只是如果。
那時候的自己多麽年少輕狂, 又多麽固執己見,不會有像現在一般的耐心去一遍遍追索細節,也不會像現在一樣推翻已經存有的印象去認真思考。
——魔教教主兇殘可怖,濫殺無辜。
他善良心軟,常帶笑意,臨街被偷了錢袋卻擺擺手說讓人拿去吃飯。
——魔教教主貪花好色,強搶民女。
他單純易羞,離人三尺,自己捏着他的手腕甩脫追兵,回頭看到的卻是一人臉紅心跳,讷讷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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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教主霸道至極,唯我獨尊。
他謙遜推讓,溫聲細語,遇到抉擇總是聽着自己的意見,有什麽想法也是輕緩委婉地表達出來,好像怕說重話便驚擾了誰。
……
魔教教主心狠手辣,動則滅人滿門,那次在客棧門外被圍,他以劍鞘制人,滴血不染。
自己第一次在這個刀光劍影的武林裏見到有人不下重手,問他,他就腼腆說:“只是覺得,不至于如此。”
只是,不至于如此。
這個世界多麽暴躁啊,東街的李大張二起了沖突就打到力竭,西街的師小姐看人不順眼便原地切磋,街上幾乎每天都有人飛檐走壁踹倒什麽,而客棧裏每月的桌椅更是更換不少,老板還會打着算盤,生氣地說這個月又有哪些人争鬥時順手砸店忘了賠償,以後遇到要讨債……
大家對于這些行徑都習以為常,甚至覺得動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有自己對着這些沖突一驚一乍,無所适從。
然後有人說:“只是覺得,不至于如此。”
輕輕點了穴道問話,又在清楚那是自己家裏的追兵後對自己道一聲“冒犯”,他帶着自己一躍而起,瞬間以石子解穴。
漸秋的時節微風和煦,自己第一次見人連動手都那麽溫柔,亦是第一次在屋檐間穿梭,回頭就能看到追兵漸遠。
——這個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可是,這個世界裏有一個你。
有那麽一瞬間,自己突然感動到想哭。只是不能哭,因為自己哭了,他就會比自己還難過和傷心,又驚慌地問個不停,怕自己做錯什麽。
要開心地笑。
而後的相處時間過得很快,幾乎是眨眼間,秋季的武林大會就要在浩然涯舉行。
自己在聽到消息後瞬間驚奇,他卻在驚喜後猶豫片刻。
他問:“我……可以去嗎?”
自己當然是點頭,像以往每次一樣,在他問出這些傻問題的時候拉着他往前跑,想要和以前一樣,拉着他一起對着後來的熱鬧歡笑。
只是,武林大會終究不同。
武林大會的第一天,自己拉着他順便逛了點香樓,在他羞怯的時候說以後一直這樣怕不是要打光棍,之後便被扯着出去,而身後的老板還在喊沒給錢。
武林大會的第二天,臺上打得熱鬧,自己踩在樹枝上開心吃山楂,然後在見他過來的時候揮手,因為大意,自己在那瞬間掉下去,雖然被人接住了,但他卻再不肯讓自己獨留高處。
武林大會的第三天,比試的前十六名已經決出,場上的打鬥逐漸精彩起來,邊上的各門派高手也随之多起來,人們在一招招的對打裏越來越興奮,自己卻在見血後想退……
他見此就要帶着自己離開,而異變則在那剎那發生。
比試臺上的人将自己帶走,一圈又一圈的人把他圍起來,之前接住自己的人安慰說:“不怕。”
怕什麽?
茫然無措的時候,自己聽到他被指責是前來潛伏的魔教教主。
“魔教教主搶了暖春閣的夏姬,聽說是因為人家賣藝不賣身……”
“魔教教主火燒八百裏青華山,只因一時興起……”
“魔教教主殺人如麻,滅了好幾家……”
那些聽過的傳聞全部在耳畔響起,而他在人群中緩緩點頭。
一瞬間,東華街初遇,客棧外相知,兩個月的交往全部成為泡影。
——第一眼見到對着行竊乞兒微笑的不是你,之後慌忙扯着一起離開了臉紅的不是你,第五天客棧外溫柔如鴻羽的不是你,小舟上問候艄公幫忙撐船的不是你,放河燈的時候希望人人安好的不是你,點香樓裏對着絲弦緩歌倉皇而逃的不是你……
相遇後的所有畫面都碎裂開來,原來,一切都不是。
“啊——”自己驚叫後直接暈厥,再醒來,石家的人已經從秋破雲手裏接過自己,又商量着因為那天的接人定親。
據說,秋破雲并無異議。
——我有。
可是自己再怎麽抗争,得到的也只是被關得更牢的結果。
直到秋破雲過來,自己才能松快兩分,也才能從他的口中得知那天的後續。
那天,身份被叫破後的葉思眠被下屬救走,而在場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
有人在手,有人在腿,而秋破雲則是在臉。
自己試探着摸了一下,因為面前的鐵證如山将心裏的悲傷想法确認,又在那之後陷入深深的憤怒之中,毫無理智,看不清迷影重重。
一切都是泡影,都是騙局。
“哈……”
越來越牢的禁锢,在壓抑生活裏日漸深刻的恨意,自己慢慢在後來學會收起尖刺,借着秋破雲的名頭出門,又在之後知道他是如何成為武林盟主的——
武林大會上,一劍重傷魔教教主,大敗魔教。
“做得好~”把湯盛過去後,自己說着良藥苦口,又說雖然不好喝但是很補,秋破雲就真的一碗碗地喝完,即使如黃連丁香葉子的苦澀入喉也不改面色。
一次次的出行裏,自己逐漸摸清自己的資本,一次次的出行裏,自己也越來越曉得魔教的嚣張行為。
于是,在創造一次機會後,自己利用石家的輕慢離開,又在神秘人的幫助下快速成長,步步接近魔教。
偶然之下,自己發現有一位少莊主被抓,而那個山莊對着魔教的深水寒潭和陡峭山峰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又一次偶然,自己遇到大刀門和霹靂堂分支,知道他們手裏有詳細地圖,只是無法順利地接近那些山峰。
自己就順理成章地和他們聯手,把他們早早包裝成商鋪的人,又将照着滑雪鞋的滑冰鞋和旱冰鞋交付他們練習,試着做出熱氣球以便空降到山上……
年尾,自己在最後一點不明被點通後完成熱氣球的制作,而那些原本隔岸觀火的武林門派也都已經逐漸靠近過來,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直到他出現。
幾月不見,消瘦不少,狼狽不少。
“我有話說。”
照舊是清亮的聲音,可是沒有人在意。
“我有話說!”
所有人終于看過去,然後,所有認知一下被颠覆。
大刀門的滅門慘案純屬謠言,那些本應作土的人們全部在日升峰過得好好的。
霹靂堂被帶走的圖紙和嫡系成員留在日升峰研制武器,表示這段時間十分開心。
萬閑山莊少莊主是當初眼紅別人的生意想插手才被抓來勞改,有人證出來确認此事。
……
那些用來發難的理由全部消失,不論是當事人還是增援而來的門派,齊齊在反轉裏和自己一起懵了。
“我喜歡這個江湖,雖然這個江湖不喜歡我;我也喜歡這個日升教,即使這個日升教惡名昭彰。”他站在風口,将手裏的劍提起來,“但是江湖容不下日升教,日升教也無法善待這個江湖,我亦是無法在兩者之間平衡,只能矛盾地做着自己該做和不該做的事——
于江湖而言,我不該侵占他教,于日升教而言,‘收取保護費’是傳統習俗。我對得起江湖就對不起日升教,對得起日升教就對不起江湖,所以,我只能如此日複一日拖着,一邊做着教主該做的事,一邊又護着這個江湖的正義,直到現在。”
閉眼一瞬後,他橫劍指向所有人:“此處是日升教所在,論環境,你們正道人士絕不熟悉這裏的布置,而論起武功,我相信此時你們亦是無一人可與我敵。所以,退吧。”
蘇謝在旁邊驚呆,喃喃:“……還好你們都還活着……”自己看過去,蘇謝就低吼,“是他給我們的地圖!是他說的‘還好我們都活着’!”
有人聽到這句話,卻不再多言問兩句,因為風口的他又宣布:“日升教自今日亡,以後也不會再傷害誰,你們……不必再惦記這裏了。”話尾變得沮喪,而一邊的蘇謝則更是激動地扯着自己的袖子。
失去理由繼續攻打的正派人士們看向秋破雲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門派掌門,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人出聲,讓人知道以往有着血仇的人還能不能繼續動手,而在蘇謝的激動裏,自己也瞬間明白了那日的一切到底為何——
日升教不該存在,因為它的存在會傷害別人。
所以早早埋下一切伏筆,所以暗中幫助敵人,所以才會有那日的一遭:那日過後,日升教元氣必傷,誰要想借着原班人馬重立魔教,也不能糾集着剩下的人就立刻起來。
這個江湖在短期內再不會有魔教,再不會有人橫行霸道,無所顧忌。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別人。
秋破雲和幾位掌門聚起來說話,接着他們說日升教今日純屬冤屈,但是往日罪行卻是實打實的,如果想要散門派就一筆勾銷,那恐怕有點難度。
他在風口點頭,身上的衣物和頭發更加淩亂。
接着,就是三人對陣,擊掌為誓,約定他贏了,日升教的過去就一筆勾銷,誰都不能在明面上追殺任何人。
出陣的人是秋破雲、五度觀觀主和菩提寺主持,所有人都對這個陣容點頭。
秋破雲出招三十五,敗,自己對着他的身影突然明白一些事。
五度觀觀主出手,八十七招認輸,不少人在這之後齊齊退後。
菩提寺主持并未動手,而是講經,又在語畢後滿意退後表示平局。
之前無所謂或者信心滿滿的人便只能随着自家掌門們退後離開,自己也在他的彎身道謝裏明白,後面的這場對陣是各位掌門的一片寬容。
菩提寺主持說:“善心善果,日升教的事明面上是了了,暗地裏如何也不是我們能幫。”
五度觀觀主言:“這事與貧道無關,之後誰要下黑手也不要找貧道。”
秋破雲笑一下,并未說話。
他便在這三人的刻意留下裏又謝一次。
自己走過去,還未說話,他笑一下轉身離開。
後來,自己知道那位老大夫被用胡子和頭發保命的事,明白他也有寸步難行的時候;後來,自己見到曲樂幾人,曉得當初那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後來,自己在江湖小報刊登廣告的時候發現舊事,明白當初真的是他自己一步步地毀了日升教;後來,自己會去吃着火鍋,想起自己以前說過的喜愛和偏好,對着老板娘笑笑就離開……
再後來,有人傳聞他在日升教散後閑雲野鶴,隐姓埋名。
自己探聽許久,得到的消息也不過是偶爾有人說他出沒在海邊,烤魚吃得開心,偶爾有人說他出現在山谷,背後背着許多蘑菇,偶爾有人說他在某個小鎮開了茶館,又因為生意不好匆匆歇業跑路……
雖然自己每次趕去都沒見過人,但是知道他過得好,也算終于能夠安心,終于死心過自己的生活。
現在一切恢複到最平穩的模樣,自己照舊和秋破雲共結連理,那座壓在身上的重山也被自己捏在手中,一切,似乎都是很圓滿的結局。
只是偶爾想起那天,自己還是會因為那句沒說出去的話耿耿于懷——
“帶我走,好不好?”
帶我離開這個滿是枷鎖和桎梏的世界,好不好?
我知道,答案其實很明了。
不好。
世人誇我明眸善睐,心思靈巧,善于微末之間洞察商機,亦有造化新物天工之巧。
我卻明白,我連最簡單的一顆心都看不清楚。
明眸,卻心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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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重新看了這個世界,感覺寫得有點跳躍orz下個世界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