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覺醒 (3)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厭倦了戰争,寧願用祖國的榮耀換取和平。但是,看清楚嘉世的目的。嘉世已經侵占了雷霆,難道再吞并一個虛空,嘉世就會滿足了、就此止步了嗎?!真正的和平從來不是能用國家的榮耀換取的,她只會和國家的榮耀一起站在勝利的盡頭!虛空軍方對侵略的态度只有一個,那就是戰鬥到底!”
頓了頓,李軒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
“然而我們自知無權代表虛空的全體國民。”他道,“現在,我們請求虛空的全體國民賦予我們這一權力。大戰迫在眉睫,條件所限,我們已經沒有時間進行一次正式的全民投票,現在是虛空時間晚上八點,我們懇請虛空二十六顆城市行星及其衛星上所有願意支持我們的虛空公民熄滅燈火,關閉燈源。我相信這至少可以體現出大部分國民的意向。”
緊接着,他從腰間取出一把子彈式手槍。駕駛座上的李迅忽然揚了下嘴角。在全國人的緊張注視下,李軒就這樣握着槍把,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神色紋絲不動。
“軍人天職,保家衛國。”他一字一句道,“我曾發誓過為虛空獻出生命。如果虛空注定要在明日被她的兒女們親手送進墳墓,我願意為她保留最後的榮光。”
吳羽策沉默地站起身來,用行動表達了虛空軍方對李軒最堅定的支持——他同樣手握一把子彈式手槍,抵上自己的頭部。
在能量式武器全面普及的今天,傳統的子彈式手槍已經基本退出了歷史舞臺。如今,子彈式手槍的使用,更多象征着一種榮譽。
駕駛座上的李迅一身輕松地向後叫道:“哎參長副參!算我一個!槍記得給我留把!我一戰鬥機飛行員,要是死于直升機墜毀那也太丢人了……”
這不是威脅,而是決心。這些人将國家的命運交給了人民,卻将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國家。如果沒有人民的支持,軍方的抵抗必定不可能成功。不成功,則成仁。
這時,一旁的女記者突然有了動作。她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端端正正對準了自己的心口。李軒和吳羽策此時終于動容:“你……”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女記者說,神情堅定,不可動搖,“公民也有自己的天職,我不會讓英雄孤獨地離開。”
機廂裏沉默了數秒。忽然李迅叫道:“好姑娘!”一面扭轉光屏駕駛盤,另一手壓下副操作杆,左腳踩下方向舵,操作舵右打。立時,直升機尾旋翼變距,機鼻下降,主旋翼左傾,機身側轉,向左下方燈火繁盛的城區飛去。
中心區上空因政變而起的交火方停不久,空中交通區沒有飛機,沒有飛車,一片開闊。直升機低空飛臨城市,在一棟棟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間穿行。李迅按下按鈕,機門自動打開,直升機的轟鳴聲和旋翼卷起的獵獵風聲一瞬間大了起來,李軒、吳羽策握着槍走出機門,來到機外延伸出的小平臺上。拿着攝像機的女記者李燕琳緊跟在他們身後,迎着虛空的凜凜夜風,忠實地記錄下了這虛空史上奇跡的一幕。
現在是虛空國家時間晚上八時零七分,虛空所有二十六顆行星的人工太陽都已經隐去了光熱。每天的這個時刻,虛空的各大城市燈火璀璨,夜景繁華,今日也不例外。通明的路燈連成一條一條閃光的緞帶,加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彙聚成一片壯觀的燈的海洋。
可是世界各地千千萬萬的觀衆可以從電視屏幕上看到,虛空中心區輝煌的夜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暗下。城市裏密密麻麻的點點燈光陸陸續續一點點地熄滅着,家庭中通明的燈火熄滅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熄滅了,玲珑剔透的輪廓燈熄滅了,不能停電的醫院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就連馬路上的車輛也紛紛停下、熄滅車燈。光亮在城市的四面八方星星點點地消失,夜幕逐漸籠罩了這座虛空的不夜城。十五分鐘之內,虛空首都星中心區燈火盡滅,成了一座黑暗的城市,只餘下一排排路燈、大屏幕和和航空導航燈,在黑夜中發出孤寂的微光。
深埋在虛空人胸中的熱血終于被他們至誠的軍人點燃了。悲憤與激昂、忼慨與榮耀在這一刻一齊沸騰,千千萬萬的虛空人關上了自己能關上的所有的燈,沖出家門,沖上街頭,湧向那架正在飛行的直升機的方向。一片黑暗中,有唯一的一點光點分外凸顯,如同一顆散發光芒的明星,在夜空裏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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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光屏上,俯瞰偌大的夜城,李軒嘴唇緊抿,一語不發。他的眼圈紅了。一邊吳羽策的眼裏也隐隐閃動着淚光。直升機逐漸飛臨首都星中心區中央踏破虛空廣場政府大樓上空,沸騰的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在廣場上越聚越多;踏破虛空廣場周邊的每一條道路都被激動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電視畫面上,以廣場為中心,放射狀延伸出去的各大街道人山人海,幾無空隙。直升機在政府大樓上空盤旋,電視航拍的廣場畫面随着直升機的盤旋緩緩旋轉,四周潮水般的呼聲和喊叫也随之放大和清晰。
“我們決不投降!”
“虛空萬歲!”
“李軒!吳羽策!李軒!吳羽策!李軒!吳羽策!”
在益加熱烈的叫喊聲中,李軒和吳羽策身後的指揮臺上彈出一個光屏,上面是一位身着軍服、二十歲左右的男性青年。
“我是虛空全國青年督戰隊隊長蓋才捷。首都星各大居民區全境情況已經确認完畢。”蓋才捷立正,鄭重地向李軒和吳羽策敬了一個軍禮。李軒和吳羽策轉身回禮。蓋才捷的後方是一個布滿了密集排列的小色塊的大屏幕,那是從虛空首都星全境各地上空實時拍攝的鳥瞰影像集合,一眼望去,一片黑暗。
指揮臺上,一個又一個的光屏接連不斷地彈出。
“我是虛空國家星際軍B集團軍群司令葛兆藍,雙崗星及周邊衛星各大居民區全境情況已經确認完畢。”
“我是虛空國家星際軍第九集 團軍司令楊昊軒,九松林星及周邊衛星各大居民區全境情況已經确認完畢。”
“我是虛空國家星際軍第四集 團軍司令唐禮升,線峽星及周邊衛星各大居民區全境情況已經确認完畢。”
…………
虛空全境二十六星二十六張光屏在指揮臺上閃現浮動,二十六位虛空将領在虛空各地莊嚴敬禮。他們身後由千千萬萬的實時影像集合而成的屏幕盡是一片昏黑,無一例外。
全民投票的結果已經在黑暗中出爐,今夜,虛空全境沒有燈光。
駕駛座上的李迅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偏過頭一抹眼睛,自言自語:“怎麽辦,我們這下要流芳百世了……”
夜空中,李軒和吳羽策站在直升機外的平臺上,腳下是群情激奮、人山人海的踏破虛空廣場,虛空全境二十六星一片黯淡的夜景光屏環繞在他們身後。李軒微微抽了抽鼻子,極快地擡起手肘擦過已經通紅的眼睛,吳羽策抿着唇,熱淚盈眶。那位冷靜的女記者此時也終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她在将麥克風遞給李軒之後,便單手捂住嘴啜泣了起來。
李軒接過麥克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下一秒,他的聲音響徹整個踏破虛空廣場。
“虛空全體人民已經作出了決定。我們将誓死抵抗到底,決不投降。嘉世侵略的腳步不會輕易停止,怯懦和縱容的結局只會是毀滅。如果全世界還沉浸在虛假的和平幻夢裏不願醒來,那麽戰争的號角,就由我們虛空來吹響!”他再也不顧縱橫的熱淚,大聲喊道,“虛空,不滅!”
頓時,所有嘈雜的吼叫、散亂的呼喊全都止住了。所有的、所有的人聲都漸漸彙聚成同一個聲音,響徹踏破虛空廣場、響徹首都星中心區、響徹虛空首都星、響徹虛空二十六星全境。
“虛空,不滅!”
“虛空,不滅!!!”
“虛空,不滅!!!!!”
面對攝像頭,女記者滿面淚水,聲嘶力竭地喊道:“聽聽吧!聽聽虛空人民的聲音吧!”
“虛空,不滅!!!!”
“虛空,不滅!!!!!”
“虛空,不滅!!!!!!”
激奮昂揚的呼聲震天撼地,夜空之上,李軒和吳羽策一齊擡手,朝天鳴槍。子彈式手槍的鳴響、排山倒海的呼喊,共同交織在黑夜浸沒的高樓大廈間,虛空凜冽的夜風吹動他們的發絲衣角,和政府大樓樓頂高挂的虛空國旗一起,獵獵飄揚。
電視屏幕前,葉修嘆一口氣,從沙發上起身:“想不到啊……”
“居然是虛空主動再次開啓戰端,還連帶要打醒全世界。某種意義上,……也不知道算不算欠了他們一個人情。”江波濤說,和周澤楷兩人也站起身。周澤楷盯着屏幕,找了一下形容詞,輕輕說道:“很……厲害。”
“嗯,這個确實厲害。”葉修點頭同意。我也和他們一起站了起來,立正,幾個警衛也是同樣。在肅靜的客廳裏,我們一齊向電視裏那一片鼎沸的黑暗敬禮。無關身份,無關國籍,這是軍人無聲的致敬,對一種不可言說的精神與力量。
但這天晚上的事件在虛空并非全無争議。戰後的一次訪問中,對于廣場上空講話中的一些細節,吳羽策曾受到過尖銳的責問。“如果當晚的虛空熄燈數量沒有那麽多,甚至不足一半,請問軍方打算怎麽辦?抛棄那些雖然是少數派卻堅持抵抗的人、不顧一切一死了之嗎?”
面對诘難,吳羽策以他以一貫的堅定作出了下面的回答。
“沒有如果。我們不會輕易放棄相信人民,正如我們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
2986年3月31日晚上8時,虛空正式投降前夜,吳羽策逼宮救李軒,虛空軍方廢黜政府,死谏全民,喚醒了虛空乃至全世界人民心中的戰鬥意志,史稱“夜城政變”。從此之後,虛空便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抗争侵略的洪流中去。每年的3月31日晚上八點後,虛空各大營業場所燈源關閉,人們自發熄滅家中的燈火,城市陷入一片昏黑,來往車輛在同一時間鳴笛致意,以紀念這一虛空史上偉大的歷史事件,直到今天。
被激越奮揚的氣氛所感染,周澤楷家裏的早餐氛圍也分外熱烈起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周澤楷做的早餐确實好吃,反正葉修在幾分鐘之內就把面前的火腿荷包蛋消滅幹淨,帶着他那包手指餅,與周江二人一起出去例行散步喂鴿。
現在鴿子已經基本和葉修混熟,還是會站他的腦袋,但總算是不把他趕得滿地亂跑了,只是一心一意粘着周澤楷,後者在鴿群中幾乎走不動道。站滿鴿群的小廣場上,葉修坐在一邊,嘴裏叼着一根手指餅,頭上停着一只鴿子,左手打開便攜全息通訊器,右手和來搶手指餅的鴿子堅決鬥争。陳果的影像出現在他身邊,一眼看到他那副樣子,險些沒笑暈過去。
葉修和陳果的彙報像談天,非但毫無官僚作派,簡直就是太下裏巴人了一些,一個吃手指餅一個啃雞爪,除了興欣,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高官會談。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完了這一屆AS會議的全部內容,臨了談到身份和方便的問題,陳果大手一揮,爽快地給了葉修一個興欣外交部長的職務,江波濤聽了一口水嗆在嗓子眼裏,咳了半天沒上來氣。
說着說着,話題又來到了幾十分鐘前震驚世界的虛空夜城政變。我卻注意到,從與陳果談AS會議的中途開始,葉修的樣子就好像有點兒不對勁,他在走神。而一旦提到夜城政變,他的走神益加嚴重,只是他的回答應對極有條理,不容易被人察覺。
“虛空這次真是豪華陣容,吳羽策重操舊業幹監控判斷不說,明明是直升機,連飛行員都要用第一王牌。叫什麽來着,李迅?”陳果啧啧贊嘆,“這麽危險的任務,他還真敢上。”
“李迅……這次他也算是舍命陪君子吧,”一邊江波濤玩笑道,“不過聽說他就喜歡這樣,嗯……豪情萬丈的感覺,說不好是自己主動請纓去的。”
陳果笑:“這麽大膽?我記得好像他也是Omega吧?真是太有闖勁了,”一邊拿眼睛瞟葉修,“怎麽這年頭的Omega一個個都這麽非典型……”
葉修忽然說:“那典型是什麽?”
猛地被問到這個問題,陳果一愣,躊躇了一會兒,說:“怎麽說好呢?在我從小的印象裏,那時候反拓荒戰争還沒結束,感覺上……是那種……特別柔弱需要保護的類型吧。後來見識廣接觸多了,印象也變了一點,但是一說到Omega,雖然再沒覺得特別柔弱一碰就碎了,但果然還是覺得……性格比較弱,稍微有點內向的感覺,就像那種在班上經常被欺負的學生……”
我們一起轉過頭看全場唯一的Omega。周澤楷搖頭,有話直說:“不像。”
豈止是不像,簡直八竿子打不着。比起在班上經常被欺負的學生,葉修更像是談笑間把欺負學生的惡霸的頭頭混的那個幫派的老大玩兒得連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的那種人。
“但Omega并不全是這樣吧?”葉修說,用胳膊撞撞我,“小月月,就你見過的Omega來說,符合這個印象的人有多少?”
我腦子裏一下閃出很多很多人,戰友裏少數的幾個,還有當上葉修的副官以後、還有這幾個月來見到的Omega們。人性的複雜和人群的劃分果然不是能簡單概括分類的,葉修、羅輯、戴妍琦、高英傑、李迅……Beta-loody中犯案的犯人們、“工廠”中的許許多多人和那位可敬的男性Omega青年,甚至是那名深恨葉修、間接害死了吳雪峰的女少尉……非但不能用柔弱一詞簡單概括,甚至,和這一形象截然相反的人不在少數。
“從我見過的來看,不少,但例外不止一個兩個。”我誠實地說。
“所以我可沒覺得‘柔弱’是Omega本身的特有性格屬性,更沒覺得Omega的能力比Alpha和Beta弱到哪裏去。”葉修說,“人的性格是多面的,決不是千篇一律,Omega、Beta和Alpha未必不能有相同的性格。至于能力,很差嗎?Omega的人數是少,但只要有機會,其中很多人一樣混得出頭。嗯,我自己算一個,李迅那也得是好幾十架戰機才墊出來的虛空王牌飛行員吧?戴妍琦能當上肖時欽的副官,能力也平庸不到哪裏去。高英傑,大概是膽怯了點,但我覺得那是很自然的個人性格,用不着扯上性別因素。至于他的能力,雖然表面看太不出來……不過王傑希這人我好歹知道點,就憑他愛微草愛得就差沒和微草登記結婚的那樣兒,你覺得他會害微草嗎?他願意托付重任的人,真實實力能不出衆?”
葉修的話句句在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情緒的異常。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他在為Omega被歧視的遭遇不平,但我們又不知道是什麽觸動了他的思緒(而且他平時也不這樣),于是想說話前,都不免先要在心裏好一番字斟句酌。但這時葉修接着說了下去。
“真實存在的大部分性格或怯弱或敏感的Omega,除了少部分确實可以說天生如此,其餘的人與其說是真正的怯弱和敏感,倒不如說是被社會的普遍觀念帶成這樣的。促使他們性格的主幹形成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先天因素,大部分是後天因素。如果整個社會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Omega軟弱、沒有天資,并且也以這樣的觀念灌輸他們,那我倒覺得大部分Omega變成現在這樣的‘标準形象’很正常。同樣,戰争時期軍營中的Omega可以算是半脫離社會,又因為戰争的需要,長期受到幾乎和Alpha和Beta一樣的嚴苛要求,除去在體能上的劣勢,在其他方面和Alpha和Beta相比并不遜色——這也不奇怪。也就是說,在性格和能力上,Omega和Alpha、Beta并沒有天生的區別。”
“那麽,”葉修自言自語一般地道,“最開始,社會中存在的Omega‘柔弱’的普遍印象,又是怎樣形成的?”
他的話語仿佛具有一種魔力,我們都不由得被他帶着思考了起來。我和陳果還在想着葉修方才的話,周澤楷則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說,最後江波濤先開了口。
“這方面以前我也想到過,過去許許多多的人都曾經想到過。在性格和能力上,Omega和Alpha、Beta并沒有天生的區別——我覺得,這一點沒有說錯。”江波濤慢慢地說,“但在另外一方面,Omega和Alpha、Beta天生的區別卻很顯著。”說到這裏時,他看着葉修,罕有地猶豫了,仿佛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但葉修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他的話頭:“嗯,好樣的小江,我也這麽覺得。”
江波濤一愣,葉修說:“因為Omega生育率高,人數卻稀少得很,體能有劣勢,有情欲期,又可以被标記,這就是天生的,否認不了。首先,Omega生育率高、人數又少,Beta生育率又很低,這就意味着人類繁衍的重擔絕大部分必須由Omega承擔。繁重的生育任務束縛了所有Omega的發展,就算妊娠期總共只有三個月,Omega也不得不将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用在懷孕、生産和養育上。
“Omega還可以被标記,成為專門為某一個Alpha生育的人,更麻煩的是一個Alpha還可以标記多個Omega……嗯,當然現在社會意識發展,法律有規定了,一個Alpha在同一時間只能有一個被自己标記的Omega。但無論如何,這等同于讓Omega在性上具有‘所屬物’的屬性,而繁殖對于一個族類來說又是最重要的,加上物以稀為貴,于是Omega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一種社會資源。所以像我啊羅輯啊這些人純屬幸運個例,因為人類的繁衍需要是不可能允許社會中存在多少自由奮鬥天天向上的Omega的,不然人類就不用活了。對Omega的重重束縛和偏見,其實不也是出于繁衍的需要嗎?不然都各自快活各自的去了,誰來生?
“還有一方面。Omega還有個麻煩的情欲期,而且情欲期期間,Omega除了做愛什麽也幹不了,如果沒有抑制劑,幾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雖然說是本能和人之常情,但是前地球時代從來就認為淫欲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們的文化又大部分是從前地球時代傳承下來,Omega因為這個被鄙視也自然而然。”
“所以,Omega怎樣也做不到和Alpha、Beta在真正意義上平等,連最基本的平等标準都不可能達得到。這就是現實。歧視根本不可能消除。”葉修最後得出結論。我吃驚地看着他,仿佛做了一場大夢;本能地想反駁他,卻發現一切言辭都是那麽蒼白無力。因為他說的的确是事實。或許Alpha、Beta、Omega在性格和能力上是平等的,他們具有同樣高貴的靈魂,但肉體上、物質上,莫大的劣勢從Omega出生起就已經注定。即便是從前地球時代起就固定在人們心中的平等觀念,也無法彌補這樣明顯的弱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差異,就會有優勢和劣勢,優等生看不起後進生,業績好的員工輕視業績差的員工,精英階層對普通階層的優越感……以上這些若有若無的歧視,至少還能被大多數人維持在某個平衡之內,因為道德能夠維持人們的态度,社會也允許那些被鄙視的人有其他發展,他們在另外的方面完全可以有所成就,何況他們人數不少,是社會各方面不可或缺的部分。但Alpha、Beta和Omega之間的差異則遠遠超越了這個平衡标準,因為它的立足點分別是人類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最重要的兩部分——種族繁衍和道德。
我們都沉默了,因為這個真實的結論是如此的沉重。半晌,陳果艱難地說:“可是,至少,我們還能用法律……”
“但一年之前,嘉世的憲法還規定所有公民一律平等。”葉修說。陳果再度啞口無言。
“小月月,”葉修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三角形,真的是最穩定的結構嗎?”
我條件反射地回答:“當然,三角形三條邊首尾相接,結構最穩定,這個小學就教過……”
葉修卻沒有繼續理會我,他從地上随手拾了兩根樹枝,一邊說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人平等,現實中雖然沒有絕對的平等,不過人人各有所長,相對平等也是能夠達到的。但在作為人類社會繁衍基礎的性別中,Alpha、Beta和Omega之間卻不是這樣。Omega實在是太弱勢了,讓Omega不被從人類社會中淘汰的最大原因,和導致他們的弱勢的最大原因是一樣的——強大的生育能力。這也是Alpha、Beta、Omega三種性別保持平衡的維系之一,另外的維系則是Omega的稀少比例、Beta的高比例和低生育率。就是這些了,幾乎沒別的了,非常脆弱的維系。”他從包裝袋裏抽出一根手指餅,和兩根樹枝兩兩頭尾相接,做成一個三角形。透過三角形的中央,葉修眼睛裏的光芒平靜而冷冽。
“用人類種族的生存和繁衍生硬地将Omega性別綁定在極劣勢的地位、用生殖的形式強行給本應分工明确的性別劃定天生不可逾越的等級、比起野獸都不如的無法自抑的情欲本能、一群人天生可以用标記将另一群人定義為自己的私有物亦即物化……”他的手指猛然從三角形三個角的方向狠狠用力,三角形的某個角一滑,手指餅從中間斷裂,和兩根樹枝一起散落在地上。
“所有這一切,真的是一個自由而平等的文明社會所應該具有的東西嗎?”
他又撿起那兩根樹枝,握在一起。這一次,任他握得再用力,兩根樹枝之間始終緊密貼合,安如磐石,堅不可摧。
我們全都呆呆地望着葉修。直到現在我們才終于明白,葉修想的根本不是歧視的問題,而是更深、更遠、觸及了最終本質的東西。盡管在之前和他相處的許多時日裏我已經隐隐有所感覺,但這一回,葉修終于第一次将矛頭,徹徹底底地指向了那個在人類歷史上綿延盤繞了數百年的龐然大物。
他在質疑整個人類社會的基石——ABO性別系統。
“前地球時代的人類社會,也很穩定吧?反正我覺得比現在這個社會穩定多了。至少,那個社會的戰争,絕不會有這麽個愚蠢的導火線。ABO性別系統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一個平等的文明,就連後地球時代人類的迅猛發展也不是因為ABO系統帶來的便利,而是因為前地球時代人類發展留下的影響和慣性,它什麽多餘的好處都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而在ABO性別系統的環境下,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葉修說,“如果再不做出什麽改變,這樣繼續下去,現實中存在的極度不平等,遲早會戰勝僅僅存在于人類意識裏的平等觀念,整個人類社會也遲早會被ABO性別系統拖得文明退化,甚至崩潰。……而這一切,都僅僅只取決于一個突變的基因。只有一個,不是嗎?”
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這番聞所未聞的言論讓我們無不目瞪口呆、如遭雷殛,沒有一個人開得了口去回應他。于是葉修自己開了口。
“如果這種完全失衡的不平等是天生注定,”他道,“那就改變這個天生!”
葉修終于找到了。在一片混亂之中,他終于為人類找到了那條唯一正确的道路。
太陽的高度又高了一些。猛然大盛的陽光透過葉修身周,模糊了他的輪廓。他的腳邊新落了兩只啄食手指餅的鴿子,一雄一雌,在他身周嬉戲飛騰,親密無間。
“原來‘鬥神’這兩個字,”江波濤望着他的身影,喃喃道,“竟然是這個意思嗎……”
說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像在思考着什麽,又像是因為直視了太陽的光輝。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的住處。上午我所聽到的觀點或者說決定實在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整整一個中午和一個下午,我都被紛亂的思緒纏繞着,渾渾噩噩像發了一場高燒;用旁觀者的話說,“走路的姿勢神态簡直像走在另一個世界”。陳果離開時和我樣子差不多,周澤楷、江波濤兩人倒不愧是沙場滾過的大将,他們只是顯得有些魂不守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仿佛沒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是怎樣的驚天動地,自從講完那番話以後,他的狀态反而恢複了正常,吃得飽睡得香。
不過,大概是因為我一直保持着木木的樣子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反而有了閑心,問我:“怎麽回事,就覺得這麽難接受啊?”
“我是個正常人,”我僵硬地回答他,“你得給我思考和适應的時間知道嗎……”
如果說出這話的人不是葉修,如果我沒有先前當葉修的副官得來的那番閱歷,只怕我在聽到葉修那席話時,除了覺得荒謬可笑之外不會有第二種想法。然而即使有這兩個“如果”作為奠基,我仍然不可能立刻接受葉修的觀點;另一方面卻又潛意識裏想要反駁,忍不住深入思考。但越深入,我就只能越驚恐地覺得,葉修的觀點完全合理。如果前地球時代的男女性別系統确實如同流傳下來的歷史中所描寫,ABO性別系統确實在各方面都遠遠不如。它甚至不是通過正常的進化進程得來,僅僅是因為輻射産生的可遺傳變異。按照葉修的話來說,ABO性別系統甚至就是個定時炸彈,或許表面很難輕易看出,但要不解決了它,人類就會一直在慢性自殺的康莊大道上向滅亡的終點一路狂奔不回頭。
我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葉修,我發現我已經忍不住相信他的話了。但即使葉修的話真是正确的,要改變這一切,又談何容易?
我剛想開口說些什麽,敲門聲卻忽然響了起來。葉修躺在沙發上寧死不起,他朝我這邊眨了眨眼,我只得認命去開門。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門外是周澤楷。
一開門我就被周澤楷的樣子吓了一跳。副官當了幾年下來,精明強幹雖不敢當,不過在覺察他人的情緒方面,我自信還能稱得上敏銳。但我從沒在一個人的眼睛裏看見過這樣強烈而矛盾的感情。堅定和迷茫、喜悅和悲傷、自豪和痛苦,還有更深的、令人看不懂的一點兒東西,全都在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裏纖毫畢現。或許口讷的人一旦情緒激蕩,便會顯得比常人更加激烈,但周澤楷眼裏的感情之錯綜複雜,卻讓我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我自己對情緒的感知出了問題。
但這一切不過是昙花一現。幾乎在我對上周澤楷目光的那一瞬間,周澤楷便一驚,垂下了眼簾;再擡眼時雙眼一片澄明,平靜得令我險些以為剛才産生了錯覺。正說不出話,葉修在房間裏叫:“誰啊?你們倆那兒門裏門外玩兒什麽深情對望呢?”
我讓開身子,周澤楷沉默地走了進來,他想了想,說:“我。”
葉修笑噴:“你都走進來了我還不知道是你?”
周澤楷被他說得一愣,忽然好像徹底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他有點兒慌亂似的環顧四周,活像一只找不到媽媽的小鹿。還是葉修好心幫他度過了尴尬,率先問道:“小周怎麽了?”一面爬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裏頭翻找茶葉,免得周澤楷在搜尋可用語句時因為氣氛僵硬而不安。等到周澤楷看着像是組織好了語言時,葉修的茶葉也找着了,他以一種标準的泡方便面的手法泡了一杯茶,放在一邊晾。
“我……會支持。”周澤楷說。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周澤楷突然冒出來這一句,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葉修憑借他強大的聯想能力和邏輯思維理出了頭緒:“上午的事?我說的話嗎?”
周澤楷點點頭。我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意味着周澤楷全盤接受了葉修的想法,但還不僅如此。葉修轉過身來,正視周澤楷,他好像毫不懷疑周澤楷會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