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最初與最後,在興欣 (3)
有了。我們現在身處運輸機中,直臨宇宙環境,照經驗葉修最少還要一個小時才能結束這次被濃縮的情欲期,沒有自動駕駛,沒有底艙,沒有液體燃料,沒有對信息素無感的莫凡,而在機艙裏,黃少天和吳雪峰……都是Alpha。
有點兒諷刺。情欲期,葉修入伍至今可能也就經歷過兩次,其間相隔不過五個小時,卻次次都相伴着致命的陰謀與危機,容不下一點暧昧和情欲。
“葉秋……”黃少天的聲音沙啞而焦急,像在竭盡全力壓抑着自己。他在戰場上的忍耐力極強,此時此刻他的耐力也不遑多讓。“這……到底怎麽……”
他也明白,忘記服用抑制劑對葉修而言幾乎不可能發生,此事一定另有蹊跷。
葉修似乎有一種“永遠讓自己保持清醒”的潛意識,他居然還能講話。“現在……陶軒……嗯呃……算……不到這步……的……”他借着喘氣把音發出來,“少尉……嗯……你……”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拳那樣明白過來,一瞬間的清明注入了我的大腦。
那個女少尉是飛行員,她最少在幾個小時前就應該知道自己的飛行任務了。那作為一個即将執行重要任務的運輸機飛行員,她為什麽要跑去指揮室給葉修端茶遞水?
那麽,那杯水……
駕駛座艙突然打開了。那名上尉轉過頭來。葉修的信息素的氣味顯然對作為Omega的她也有一定影響,她的雙頰嫣紅如同醉酒,但她似乎對此渾不在意。她開口,聲音因為信息素的影響有些微顫,然而嘴角的微笑輕柔而溫和,仿佛與情人呢喃低語,眼睛卻只緊緊盯着葉修一人:“想得到嗎……秋帥?”
葉修無力地側身蜷在座椅裏,胸口起伏不定,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仿佛在向周圍泛着粉紅的柔光;一只眼從淩亂的發間隐約露出,水光下的瞳孔顫動着,努力想要從渙散中重新凝聚。
我聽到了自己的理智碎裂的聲音,急忙狠狠地往自己的胸口捶了一拳,不敢再看下去。
“秋帥,您……呼……您以為自己很……呼……偉大嗎……?”那個女少尉放開雙手站了起來,帶着笑,把機上幾個已經被人為劃得支離破碎的氧氣面罩扔在我們腳下。因為無人駕駛,機艙開始出現颠簸和顫動。她對此不管不顧,将前額一縷汗濕的頭發撥到腦後,笑容帶了些譏刺的意味,“您是Omega,卻靠着Beta的身份……呼……才有了這樣的地位……哈啊……高高在上,什麽苦難也沒受過、卻用那種憐憫的目光俯視衆生!!”她的語氣忽然強硬起來,語速越來越快,“僞君子,你配嗎!!你……”
女少尉沒能再說下去。她的眉間正中出現了一個血洞,鮮紅的血液從中汩汩流出。她大睜着眼睛,扭曲了的美麗面皮抽動了幾下,頹然癱倒在地,死了。
黃少天一手扶着葉修座椅的靠背勉強站着,握着光束槍的另一只手還在微微顫抖,然而他卻有一個堅定的靈魂來綁縛着他的肢體,把他牢牢按在原地,控制着他彈無虛發。
他喘着氣,嘴角竭力拉扯出一個比那女少尉更諷刺的笑容:“……你更不配。”
沒有人質疑這個舉動。再讓她廢話下去毫無意義,那個女人已經成為了這架運輸機上最大的不安定因素,況且她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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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的信息素濃度還在繼續升高,越來越超過我可以忍耐的限度;與此同時,運輸機的颠簸則突然開始加劇。我急忙撲向駕駛座艙。吳雪峰已經在那裏了,他戴着備用的沉浸式平顯頭盔,正全力平穩着雙手進行駕駛。他一直沒有說話,不知為何,他似乎比起幾個小時前顯得更加躁動不安、難以自抑。我們全都不得不用着最大的意志力壓抑着自己向後方不遠處的葉修撲去的沖動,不僅僅是道德的問題——如果現在事情真的有那麽簡單那就太好了——還有我們所有人能否活下去問題。
幾十倍于正常濃度的Omega信息素,失能性毒氣裏被忽視的一種,而運輸機可不同于能夠無人駕駛的飛車,這裏也不是安全的星際高速公路內部。我們随時可能失去理智,也随時可能會死。
我注意到機艙裏的通訊燈已經亮了很久,吳雪峰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吳雪峰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又意識到了什麽似的馬上呼了出來,随即打開了通訊。聽了一會兒之後他好像是苦笑了一聲,将頭盔上的全息通訊控制按鈕打開,頓時機艙內出現了陳果和她身後的未來興欣要員們的全息影像。陳果焦急的吼聲也随之傳遍整個機艙。
“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一直不接通!!”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調,“你們知道你們已經偏離預定航線多少了嗎?!你們知道你們現在在什麽位置嗎?!!你們……不,這……”
陳果忽然噤了聲。她看見了葉修,情欲期中的葉修。
黃少天已經不敢再呆在葉修身旁,他也跑到了駕駛座艙邊,用額頭抵着冰冷的金屬壁,左手死死抓住右手,以減輕一點意識的負擔。他是陸軍出身,并不會駕駛戰機,不敢輕舉妄動,不然他現在大概也已經身處駕駛座艙之中。
吳雪峰把我推到了駕駛臺前,他不得不讓只在模拟訓練室裏呆過的我接替駕駛,因為他現在已經無法使雙手保持駕駛所需的最基本的穩定狀态了。但我的情況也只能比他好一點點,每一秒,我都覺得下一秒我就要無法自控,扔下一切遵從本能。
仿佛是嫌一切的混亂都還不夠将我們摧毀,運輸機主控屏上突然跳出了冰冷的倒數計時。五分鐘。幾乎同時,一個突兀的聲音突然響徹整個機艙,那是存儲在機上的廣播錄音,……竟是劉皓。
“哈,哈哈……秋帥,葉秋、葉修!!你他媽知道我等這天等了多久嗎?!!”
2985年,在興欣,嘉世政府并非全無後手。在陳果與興欣星的反對苗頭初現時,陶軒就開始往這裏安插人手;陳果也不是茫然無知,陶軒安排在關鍵崗位的那些人,紛紛被她注意和懷疑,并且被不着痕跡地拔去。只除了一類人。
Omega。
Omega們是受迫害的主體,按照嘉世2985年憲法,在嘉世除了生存和生育,他們什麽權利也沒有。顯然,他們是最不可能站在興欣對立面的人。興欣人給予他們的信任遠高于給予一般Alpha和Beta的,這一點甚至可能連興欣人自己也沒有察覺。但興欣人卻忽略了一件事。
一切的導火線——Beta-loody。
第三次世界大戰後,榮耀聯盟授權成立的國際法庭針對嘉世在戰争中的罪行細節進行了16項後續審判,其中第12項即為針對整個Beta-loody事件的“Beta-loody審判”。
Beta-loody事件,當然不是偶然。葉修還是低估了陶軒,為了2985年嘉世全國上下的巨變,陶軒足足籌劃了至少十五年,甚至追溯到了他步入嘉世權力中心之前。陶軒通過對Omega錯誤的心理引導來将他們引入歧途,利用各種手段造就流氓、小偷、殺人犯、厭世者與反社會者。2980年起,陳夜輝就任安全部部長,在安全部下秘密構建了“013571”負責處(“0”即“O”,“13”、“5”、“7”、“1”對應的字母分別為“m”、“e”、“g”、“a”),對此進行專項負責:由專門的心理學家為Omega量身打造一種邪教,向他們提供畸形的素質教育,并灌輸厭世思想與反社會思想,使得他們行為強硬卻心理脆弱、思慮深沉卻思想偏激。2985年Beta-loody事件,見時機已到,陶軒讓陳夜輝的秘密機構點燃了引線:邪教“聖人”一聲令下,Omega争先恐後為他們的信仰赴死。社會的觀感、Omega本身遭遇的危機,早已完全不在他們的眼內。
除了邪教,嘉世政府還秘密培養了一批病态的精英Omega。陶軒早已有意識地将這些危險的精英散布在了嘉世星域各處。嘉世全境對2985年憲法通過與否的投票結果出爐後,高達50%以上的反對率讓陶軒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興欣星上,于是在大量的Omega為避難而湧入興欣亞星域時,其中就夾雜着這些危險的Omega中的大部分。陶軒甚至沒有讓Omega在興欣境內提前制造任何麻煩,他打算故意縱容興欣,等興欣“叛亂”之後,再利用這些Omega在興欣內部掀起一場內亂,震懾全國,永絕後患。
那名女少尉正是那批精英Omega中的一員,在接到關于葉修和吳雪峰的運載任務後,她在試航期間用飛機上的通訊系統暗中聯系了嘉世軍方(興欣和嘉世的戰機原本都是嘉世的,它們本就共屬一個通訊系統)。她的情報立刻得到了最高級別的重視,通訊開始幾分鐘後,與她直接對話的就是正從嘉世星趕來興欣星的劉皓了。
與導致Omega苦難的罪魁禍首聯系得毫無障礙,卻對“高高在上俯視衆生裝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的葉修恨之入骨。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上确實是什麽人都有的。
劉皓聽聞此訊,欣喜若狂,立刻指示了那名女少尉之後的行動。在确認女少尉對死亡毫不在意之後,劉皓讓她設法在葉修的飲食中投入最新研制的“蓬發劑”(也就是陶軒先前對葉修使用的那種催情劑),并将情欲期的開始時間控制在飛行任務執行途中。蓬發劑的成本很高,在興欣星的Omega“特務”們卻人手一份;只要陶軒下令,這些Omega就會在各種場合服用這些蓬發劑,将他們自己變成人形生化武器,散發出七八十倍濃度的Omega信息素。毫無疑問,興欣陣營将因此大亂,歧視、猜忌、質疑、陣營分化,甚至會按照嘉世一方的計劃,“土崩瓦解”。自此,嘉世國內對陶軒的反對者們将再無一搏之力。
那才是“Beta-loody”真正的終幕曲。
某種意義上,我們要慶幸陶軒把重任委派給了劉皓,因為劉皓在之後立刻命令封鎖消息,禁止将此事透露給除他之外的一切高層人物。劉皓明白,如果陶軒知道此事,必定會以此最有效率地将葉修置之死地,但是劉皓不願這樣。他太恨葉修了,他要葉修毫無尊嚴、受盡淩辱地死去,為此他甚至不惜對陶軒陽奉陰違。這也暗合了那女少尉的心願。如果不是這樣,從運輸機起跑到起飛再到進入航線,早已足夠我們墜機個幾千幾萬次了。
劉皓本打算在埋骨之地戰役中大敗葉修後故意留個空子讓他出逃,再實行他的計劃,沒想到反而是葉修将他打得大敗。但即使如此,他的計劃也仍繼續進行。那女少尉在半途就更改了航線,置智能警告與閃爍的通訊燈于不顧,轉而向嘉世占區飛去,途中還按照劉皓的計劃,設置了戰機自爆倒計時。
劉皓那令人惡心的聲音在運輸機內部回響着。
“……知道嗎秋帥,你坐的這班航班,五分鐘之內就要爆炸了!砰!!你灰都不會剩一點啊葉修!!五分鐘啊,其實挺長的,別絕望,你還有機會呢。要是你運氣好,你那群跟班擁趸居然現在還沒有把你按倒撕光你的衣服狠狠操你,你還有機會能在這裏迫降啊?只能通過錄音傳達真可惜,不過我真他媽想看看秋帥你發情是什麽樣一個欠操的樣子!!我他媽處心積慮步步算計,就他媽是為了今天啊!!……”
陳果的表情顯示她恨不得沖過去把那聲音的主人撕了。但她和她身後的那些人一樣,在此只是全息影像。他們什麽忙也幫不了。
“黃少天!!”吳雪峰的指甲在額頭和太陽穴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他用盡全力吼道,“槍!!!”
黃少天的聲音好一會兒才傳來:“……閉嘴!!”
遑論用槍,黃少天已經一個字都不能多說了,他非得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克制他自己上。
我的視覺和聽覺都模糊了。我覺得我的手在慢慢松開,身體在不由自主地轉向,想就這樣向葉修走去,颠簸、震動、撞毀、死亡,都不管了。隐隐約約間,只有劉皓的聲音在繼續。
“……秋帥,我知道你的,你還在想抗拒自己的本能啊?你知道本能是什麽嗎?就他媽是你克制不了的東西!!你能克制你自己的心跳嗎,不能!!因為那就是你身體的自主活動,你控制不了的!!!承認吧,你就是個低賤的Omega,你生來就是這樣要被人操……”
不是。不是。全錯了。
我感到我的意識慢慢強大了起來,慢慢地,我開始逐漸能夠壓制住自己的本能。我在第一時間緊緊按住了駕駛控制屏,穩住戰機,感到渾身一陣輕松,又有了多餘的力氣來回頭确認我身後那三人的情況。
吳雪峰和黃少天竟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态,他們終于能讓意識控制着自己好好動彈幾下了。我們的精神在漸漸被從壓迫中解放。看看我們三人的樣子,再标準不過的劫後餘生。陳果按住了心口,猛地呼出了一口氣。劉皓的聲音還在徒勞地響着,但已經沒有人聽了。
我幾乎忍不住要微笑起來,但我很快就發現,吳雪峰和黃少天面上凝重異常。
“……葉修,你做了什麽?!”黃少天急道,“為什麽情欲期的氣味會淡化到這種程度?!”
我心裏咯噔一聲。
我感覺到了。黃少天說得沒錯,葉修的氣味确實淡了,淡得不是一點半點。我們的理智之所以能夠回來,并不是我們克制自己的能力突然提升了,而是空氣中的Omega信息素濃度已經降至了作為毒氣的标準線以下,并且,還在以我們可以察覺的速度繼續下降着。
葉修到底做了什麽?!
顧不得葉修現在實際上還是處于情欲期狀态中,吳雪峰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但葉修卻搶先了一步,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葉修的身上那些情欲期特有的亮粉色已經褪得一幹二淨。他的那條高科技腕帶已經不在他的手腕上了,而是在他的小臂上箍得緊緊,腕帶上拖着一個大大的白色的膠袋,猛一看去仿佛葉修的手臂上纏着個大絲瓜,顯得有些滑稽。
但是從陳果、唐柔到吳雪峰和黃少天,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此時的葉修已經恢複了正常。他看了看我們,聳了聳肩。
“不以小命為基礎的身體自主活動,都是耍流氓。”
白色的膠袋裏有什麽在汩汩流動,已經在膠袋的底部積聚了快五分之一。
是血液。葉修的血液。
面對這樣一幅場景,沒有人再能說得出一句話。
面對血液的流失,即使是心跳這樣最為基礎的生理機制,也要在短暫的加快後逐漸減慢、微弱下去,最終停止,更不必說情欲期這樣的生理現象。即使是發情期的野獸,在遭遇生命危險時也會本能地躲避。全身發紅也總得要皮下有足夠的血液循環;即使是情欲期這樣強悍的本能,也必須要為只有一次的生命讓道。
葉修真的贏了。他靠着強大的意志力,以生命為賭注,強行中斷了自己的情欲期。
在此之前,全世界沒人認為有哪個Omega能夠做到這一點。但是葉修做到了,辦法出人意料又順理成章。
就是那一瞬間,他給了在場的所有人一個共同的印象:這個人,具有世界上最堅定的意志與最不屈的靈魂。
他永立不敗之地。
“本來想在準備萬全的時候再試試,後來還以為用不上了,誰知道現在,啧啧。”葉修自言自語道,臉色蒼白,嘴唇血色漸淡,但是眼光清明無比。然後他坐下來,擡起頭,語氣虛弱,吐字卻清晰而連貫:“你們都這眼神看我幹嘛?我要不這樣今天我們幾個全得死在這裏。現在聽我說。老吳速度換下小月月,已經不到三分鐘了,必須找個居民區迫降,看劉皓那樣,不會對我們設空防的。”
“中尉,迫降居民區!”吳雪峰大聲道,腳下卻紋絲不動。我急忙迫降,一面分出一點兒心思來聽着葉修的話。葉修沒理吳雪峰,緊接着語速極快地說:“陶軒現在還不敢把老吳‘叛國’的事公之于衆,還有機會。我們迫降的衛星是随機的,劉皓不可能預知,知道以後也不能向駐守官兵明說老吳叛國,那他就得自己來圍堵。就利用這個時間差。迫降後你們不用再管我,馬上跟着吳雪峰騙一架戰機走,千萬別去任何有大官兒的地方,直接找機場。”
“我靠你在說什麽?!”黃少天喊道,但葉修也沒理他,而是吃力地轉向陳果,“老板娘(他對陳果的獨特稱呼)你最快速度把興欣境內的所有可疑Omega搜身後分批集中,食水只能由我們供應,再分別進行詳細盤查。我死以後絕不能讓多餘的人知道,馬上去藍雨找我弟替我身份……喻文州瞞不住的,直接拜托他就行……”
葉修的聲音更虛弱了,然而他的思路卻讓人完全認識不到這一點。以葉修現在的失血量,他當時早已眼前陣陣發黑,心率劇增,雙耳轟鳴,随時能夠昏過去,但他卻能在這樣的狀态下對逼近的死神視若無睹,沉着冷靜地做出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的謀劃。
吳雪峰沉聲問:“還能撐多久?”
葉修沉默了幾秒,可能是在從自己的意識和失血過多的身體狀況間找到平衡點:“這上面的裝置能夠控制出血量……可能已經止血了,不過我現在也不是太确定……”
吳雪峰說:“就是說你還沒死定。馬上輸血,你還能活過來。”
葉修說:“帶着我……你們……騙個屁戰機……”
我們已經成功迫降到了地面居民區。“興衛十七!迫降成功了!”我跳下駕駛位,對他們叫道。降落後戰機是有自己的後續機制的,相當于有了自動駕駛功能,不再需要我了。
“興衛十七……我只能說,天無絕人之路。”吳雪峰忽然笑了起來,又低聲說,“葉修,比起你為了我們犧牲性命,我更願意把這看做是你把性命交付給我們。”他轉向我,“中尉,這家夥先拜托你拖着了,我們得馬上下去。”
葉修想拒絕,但是沒有力氣,他現在連坐着都費力。我有些吃力地将微弱掙紮着的他抱了起來,背在背上。
“準備走了。”這麽對我說完,吳雪峰脫下軍大衣披在我背後,把葉修的頭臉蓋了個嚴實,随即我們下了飛機開始在還沒積多少雪的雪地裏狂奔,沿途不忘提醒路人們立刻避開爆炸。黃少天最後一個跳下來,他緊緊跟在我們身後,一句話也沒有說,面上神色晦暗難明。
外面下着雪,所以我背着一個披着軍大衣的人并不顯得很奇怪。聽到爆炸的警衛隊可能馬上就會來到,那樣我們就難以脫身了,于是吳雪峰向一旁的路人借了架碟形飛車。葉修推測得一點沒錯,陶軒沒有公布吳雪峰的情況,一般人現在都已經知道了葉修不再是嘉世的戰神而是嘉世的“罪人”,但是卻對吳雪峰的反叛沒有一點兒概念。吳雪峰謊稱自己前來追捕葉修,黃少天則是從藍雨趕過來堵截魏琛的,聽到這裏大部分的路人都露出了厭惡的神色走開了,只有少數人圍了上來,吳雪峰從他們那裏借到飛車倒是很容易。
“看,”吳雪峰對我身後的葉修說,“那些走開的人——他們都喜歡你呢。”
說完他毫不臉紅地站上反葉修者提供的碟形飛車的碟底,讓我們幾個都站上去,發動碟形飛車飛了起來。碟形飛車又稱“空中摩托”,速度極快,我們耳邊只聽得到呼呼的風雪聲。
“這裏的警衛軍大概不久就要找上我們了,在那之前我們得先去一個地方!”吳雪峰在風雪聲裏大聲說,“我的別墅!”
“別墅?!”我不禁驚訝地喊着問。
“和倉庫也差不多!剛好存着一架最新研制的戰機,和運輸機一樣,宇空兩用型的,能量石能源,性能優越,大概還真是天意!”吳雪峰笑着喊道,“私人禮物,所以不放在任何武器庫裏,壞了點規矩!還好是這樣,不然今天壞了大規矩就沒東西救我們啦!”
“什麽機種啊!”我好奇道。
“宇空殲擊轟炸機,‘星雲’!”吳雪峰說,他按住按鈕,在飛車外的外蓋蓋上了。他的聲音低了下來:“一會兒我帶你們在前面停下,你們馬上跑過去,沒什麽守衛,只有密碼,能量石就在上面。葉修和黃少天擠炸彈艙,你駕駛。”
我愣住了。
我顫抖着聲音問:“那、你呢?”
“我當然是留在這裏騙人了。”吳雪峰笑得毫不在意。
我驚慌失措地看着他,甚至差點将背上虛弱無力的葉修摔了下來,吳雪峰卻不為所動,只是抽出一只手,用力将葉修扶了回去。“當心點,”他說,“這要是再出什麽差錯,我不是白死了?”
然後他又看看黃少天:“這家夥得暫時先拜托你照顧了。”
黃少天沉默不語,點了點頭。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從下飛機開始,黃少天和葉修就都隐約明白要發生的是什麽事了。既然吳雪峰要讓葉修活下去,那就不能利用在這裏的嘉世駐軍的戰機。是劉皓的命令讓這裏嘉世所轄所有衛星上的空防放我們進來的,但是如果沒有知會,突然有一架飛機自境內起飛,我們三頭六臂也應對不了一整個衛星上的空防,結果只能是被擊落。那麽誰去向當地駐軍做這個“知會”?只有一個人——其背叛身份尚未被公之于衆的吳雪峰,現在,吳雪峰還是嘉世人民心目中威望極高的戰争英雄,他還有這個震懾力。但是,我們固然能夠趁着時間差成功逃脫,身在整個衛星駐軍中心的吳雪峰,卻再也不可能了。
興欣,是葉修反叛生涯的最初,卻已是他的最後。
而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束手無策。葉修不必說了,我根本不夠分量。至于黃少天,他現在緊咬着牙關,一言不發,握拳的雙手松了又緊。他大概從未如此無力——葉修和吳雪峰可以互相推讓死亡,但黃少天不行。我們四個人中,只有黃少天一人絕對不能死。黃少天在藍雨國內和世界範圍內的影響力太大,如果他死在這裏,藍雨國內将爆發巨大動蕩,藍雨和輪回、興欣的外交關系将至此崩毀,甚至可能将藍雨推向嘉世一邊。嘉世呢?如果嘉世發現了黃少天身在興欣……藍雨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嘉世卻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戰争借口了。
為了藍雨,黃少天什麽也不能做。
吳雪峰潇灑地控制碟形飛車車頭轉了個彎,按照飛車上自置的導航圖,我們距離目的地還有三千五百米。對于碟形飛車來說,很近的一個距離。
他還在說:“我們現在在嘉世勢力範圍的中心,不要冒險飛回原航線,跨度太遠了,費的時間也太長,葉修支持不住不說,你們一回去可能還會剛好撞上一場大戰。興欣現在的局勢未必穩定,醫療條件也不盡如人意。任何一個小差錯我們都擔不起,你們向上飛,橫跨國界面,去輪回。”
“我們就不能……”我急道,吳雪峰卻打斷了我的話。
“不能。葉修和黃少天,他們兩個非活下去不可。你不是初學者,你是一個執行絕對不能失敗的飛行任務的飛行員,懂了嗎?”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是,你……”
吳雪峰的目光越過我,投注到了葉修身上。他突然笑了一聲:“知道嗎,我幾個小時前才剛想明白一件事,但好像已經太晚了。我很慶幸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沒什麽可傷心的了,”吳雪峰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手,雙眼卻凝視着葉修,“他敢用命賭未來,我就敢用命為他鋪路。強将手下無弱兵,中尉,拜托你……別讓我太早再見到他。”
我惶急地轉頭想看葉修,我徹底沒了主意時,第一反應總是這樣。但這一次我停在了半路,因為我的臉貼上了他的臉,冰涼又溫熱,冰涼的是葉修的面頰,溫熱的是自葉修面頰上滑落的液體,一滴,又一滴。
他哭了。
“到了。”吳雪峰說,停下了飛車,給我們指了最後的方向。
葉修此時早已經一句話也無力再說。他徒勞地睜大了眼睛看着吳雪峰,微弱地搖着頭,淚水從他的眼眶裏不斷地流出來,嘴唇翕動着,仿佛在哀求着什麽。吳雪峰用力閉了閉眼走到我身邊,輕輕将葉修的頭摟了過來,将自己的面頰和葉修的貼在一起。淚水也從他的眼角滑落。
“我的蒼鷹……”吳雪峰低低地說,“從今往後,你就要自己飛了……”
他最後緊了緊懷抱,退開兩步,說:“你們走吧。”
黃少天的眼裏有淚光閃動,但作為榮耀聯盟第一的機會主義者,黃少天的行為必須冷酷無情,因為他永遠明白什麽是最重要的。他從我肩上小心地抱起已經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葉修,扛到他自己的肩上,聲音有點顫抖:“我們走。”
說着他一只手五指并攏,向吳雪峰敬了一個軍禮,背着葉修轉過了身,再也不曾回頭。
我還是沒能做到像黃少天那樣,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将領,我可能終究只是一個士兵。或許我還隐約抱有一絲僥幸,吳雪峰還可能被像蘇沐橙那樣軟禁,他還是有活着的可能;但我內心深處明白,不會的。這一次是永訣了。吳雪峰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為葉修的威脅和創傷,任何一點可能都不行,他絕不會活着被嘉世政府掌控。他必死無疑。
我最後還是忍不住轉過身,向遠處懸浮着的飛車投去最後一瞥。
吳雪峰站在懸浮着的飛車上,肩上、軍帽上都落了積雪,但他凝視着葉修的方向,動也不動。他的右臂伸直,微擡15度,拳頭緊握着,正對着葉修的方向。
我想,那一幕,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吳雪峰最終還是放下了手,調轉車頭,與我們在兩條路上漸行漸遠。
坐進炸彈艙時,葉修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态。炸彈艙沒有氧氣輸送裝置,而“星雲”只有兩個氧氣面罩,飛行員必須用一個,剩下的那個,黃少天毫不猶豫地帶在了葉修的頭上。
“不是有加壓艙嗎?”他說,聲音沙啞而有些未退去的哽咽,“這裏到輪回比較近,最近的路線導航儀上就有,你快點我就能忍到。”
炸彈艙空間狹小,黃少天采取了最不會壓迫到葉修創口的姿勢,緊緊把葉修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他發涼的四肢。他貼在葉修耳後,我一直能夠從駕駛艙的通訊對講器中聽到,他的話語從未間斷過。
“葉修,你聽到了嗎,你非得活下去不可。你一定給我活下去,興欣還在等着你,還有仗等着你打,你還要把你們嘉世那幫混蛋一個個送上法庭和絞刑架,你要活下去知道嗎?別讓那麽多人的一番心血白費啊,你還要回到戰場上勝利呢,活下去啊你,你要是死在這裏就太混蛋了,你就這麽死了我榮耀贏的場次不是永遠超不過你了,于鋒他們都是上将了,我們元帥都元帥了,我可不想當一輩子中将,所以你得給我活下去知道嗎?……”
我們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星雲”順利穿越了輪回與嘉世的國境面,到達了輪回境內。經氣息已經有些微弱的黃少天與輪回本土進行簡單确認之後,我們從宇宙開始向輪回邊境的一個小衛星“途二衛-9”處降落——那個小衛星環衛的主星“途二”,就是藍雨和輪回舉行聯合軍演的地方,目前由輪回軍方第一人周澤楷坐鎮此處;到了這裏,嘉世已經再也沒有追來的可能了。
命運,确實是一種最莫測的東西。葉修當年提出的“爪字理論”,無疑在無意間促進了嘉世政府的戰争準備進程;但也正是“爪字理論”促進了宇空兩栖戰機的誕生,使得戰機能夠自由飛越幾乎所有星球的大氣層內外而非僅限于少數幾種特殊類型,在今天救了葉修一命,為動蕩不安的興欣和嘉世保存下了最後一線希望。
“星雲”最終平安地降落在了“途二衛-9”的一個軍用小機場裏。輪回軍方對此極為重視,甚至派了輪回繼周澤楷之後最著名的“第二人”江波濤前來迎接。機艙逋一打開,我便撲了出來。我的狀态絲毫不需要調整,不是我真的不需要,而是因為有比這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