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最初與最後,在興欣 (1)
如果說葉修靠在車後座上開始喘氣的那一瞬間我還不明就裏,那麽當那一陣似有若無又隐約間無法抗拒的氣氛彌漫開時,就算愚鈍如我也立刻明白了我們遭遇了什麽、如今又陷入了怎麽樣的危險境地。
葉修不會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明顯,他自己的情欲期根本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來臨;況且,一個Omega在正常的情欲期中散發的氣味幾乎不可能達到如此高的濃度。是陶軒動的手腳。只可能是授銜儀式開始時葉修喝的那杯酒(确切來說,是茶)了。
這是非常毒辣的一步棋。陶軒一開始就在葉修的那杯酒裏下了催情劑,并将作用時間控制在新聞發布會結束之前。如果葉修最終服從,陶軒便會不着痕跡地讓工作人員為葉修送去含有抑制劑的茶水,以葉修的聰明,一定會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并把茶水喝下。如果葉修選擇了另一條背道而馳的路,那麽,無論葉修在新聞發布會中作出了怎樣震撼人心的不利發言,一切都将被新聞發布會的最後一分鐘終結——新聞發布會面向全世界數百個頻道同步直播,這使得數以億計的人們能夠在第一時間看到葉修的一舉一動。幾十倍的信息素濃度意味着幾十倍的情欲期猛烈程度,Omega在情欲期中顯露的柔弱媚态會自動讓葉修先前所有的發言變成一個笑話,葉修本人的崇高威望與影響力也将自此降至冰點;這樣,不但解決了一切可能引發的後續矛盾,甚至還能反過來證明陶軒的正确性。
如果葉修沒有被吳雪峰和莫凡中途救走,一切或許就将完全不同。
然而這并不意味着我們此時的境況會因此而改善多少。
早在27世紀,便早已有人提出過将Omega信息素提取濃縮作為生化武器的構想。一般而言,Alpha難以抗拒的只有信息素氣味與自己喜好相符的Omega,而Beta則能不受影響——但這僅限于Omega信息素在空氣中的濃度正常的情況下。Omega信息素在空氣中的濃度一旦達到一定值,将能夠使得Alpha乃至Beta喪失理智、Omega受影響進入情欲期進而失去戰鬥力,屬于失能性毒劑的一種。但由于提取成本過高、殺傷力相對較弱(在失能性毒劑中,Omega信息素所能夠造成的殺傷力甚至遠弱于前地球時代使用的LSD毒氣),此構想在不久後便被棄置不用。
現在我們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種生化武器。對吳雪峰和我來說,此時此刻,比起面對Omega信息素,我們更願意去面對LSD。我們甚至沒有辦法開窗透氣:在高頻躍遷中打開車窗,躍遷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強大外力和高頻振動會讓我們一瞬之間屍骨無存。而如果任情況就這樣發展下去,等會兒去到興欣丢盡臉面還在其次,首先……我們還得能活着到達興欣。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不小心碰到駕駛位上什麽不該按的按鍵,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也許有人認為我們可以讓葉修服用抑制劑,但大部分抑制劑的機理是阻止信息素在體內的合成,在Omega情欲期中途服用幾乎無法起到作用。而那種能夠強制中斷情欲期的藥物則很少,很不幸,由于葉修并沒有預計到這種情況的發生,他沒帶。就算他帶了,藥物也未必能夠對如此強烈的情欲期表現造成阻礙。
吳雪峰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些什麽,他立刻轉回頭,咬緊牙關捂住口鼻(ABO性別系統中人類關于信息素的受體大部分位于口鼻,雖然無法完全避免,但是确實能夠起到一定作用)。他是個Alpha,可以說是我們幾人之中對Omega信息素抵抗力最弱的一個。
我覺得我的意識已經有些混亂。理智與欲望撕扯着我,我竭力想要站起來,爬到飛車的前座去,逃離這艱難的折磨。這時吳雪峰一把扯過了我的領子将我從後座拖到前座,撞擊與摩擦帶來的劇痛讓我勉強清醒了一些。而吳雪峰居然還清醒着。他眼角發紅,額上青筋跳動,顯然在極力地克制本能,從牙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打暈……我……”
我卻也沒有足夠多的力氣打暈他了。吳雪峰露在外面的眼裏閃過一絲類似于絕望的情緒,他試着轉頭去看莫凡,但是若要這樣做,他首先會看到葉修。
吳雪峰猛地一下把外套脫了下來死死捂在自己頭上,那力道大得讓我懷疑他随時能用這個力度把自己掐死。
“那是葉修……”我聽到他喃喃地重複着,“那是葉修……那是葉修……那是葉修……”重複了好幾遍之後他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接着他開始用腦袋撞車窗上的鋼化玻璃,試圖把自己弄暈。
我的意識也慢慢陷入了混亂。我用最後的意識拔出了槍,用槍口對準了我自己……對天發誓,那竟然是我的本能反應。我是個軍人,在我的心目中Omega不是工具而是活生生的有着靈魂與思想的人,我絕不能做出不可饒恕的事,尤其是那還是葉修。
千鈞一發之際,我的槍被一只從天而降的手奪走砸在了後座的車窗上,我再也夠不到了。而我根本無力抵抗,只能勉強擡起頭。然後我被那只手狠狠地抽了幾個大嘴巴。我心裏的拔河繩被理智那邊暫時拉了回去,模糊的視野有了焦點。
是莫凡。他冷着一張臉,雙眼沉靜,帶着些慣有的不耐,看起來竟絲毫沒有受到Omega信息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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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葉修突然打破了暧昧的沉默。
“……快點……底……艙……”他喘着氣說,尾音的上揚早已壓抑不住。
比起我和吳雪峰,葉修作為散發出幾十倍濃度的Omega信息素的信源,現在居然還能保持着意識,這簡直就是個奇跡。莫凡立刻回身打開底艙,用最快的速度把葉修塞了進去。
吳雪峰的聲音啞得快要聽不出是他。他咬牙奮力道:“底艙……有通風口……通向上面……”
現在我們又面臨了一個難題。要隔絕信息素,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關閉底艙門。但底艙本身是作為車內倉庫而存在的,本身并沒有氧氣輸入裝置,為了防止氣壓差異,一般是與車廂內連通。我們當然也可以堵上通風口,但通風口的設計讓堵塞它十分困難,同時在高速行駛的情況下,這樣做還非常可能導致車毀人亡的慘劇。
葉修異常柔軟的聲音從底艙傳出來,但其中的顫抖明顯不是因為情欲本身,而是他在壓制情欲:“那兒……不是有口大棺材嗎……把我……裝進去……”
他在說我先前看到的那個黑色的大箱子——那是用來打包莫凡那個“閃電”摩托的,反正也不占什麽位置,便被吳雪峰順手擱在了底艙裏,不想現在派上了用場。
“不能蓋上蓋子……你會……窒息……”
“那別蓋……”葉修喘息着說,“燃料……小莫……液體燃料……箱子……倒……”
莫凡雖然可能在表達能力上有些許障礙,但是在接受與解讀方面倒是沒有太大問題。從葉修跟他擠出了一個道謝來看,莫凡做得不錯。
莫凡把葉修裝進了那個大箱子裏,在裏面倒滿液體燃料,只把葉修的頭露出來,看起來像是葉修正躺在浴缸裏泡燃料澡。這個做法相當有效,信息素可溶于液體燃料,從葉修身上散發出的信息素被盡皆隔絕在液體燃料中。莫凡又從底艙爬了出來,把沾滿汽油的兩疊紙巾分別遞給我們。不需要解說其作用,我們立刻将紙巾捂在口鼻上權當防毒面具——這種情況,不要說燃料只有微毒,就算是劇毒我們也認了。
莫凡拿起紙巾和一罐燃料,開始給車廂裏搞清潔。随着車內的鼓風機吹入新鮮的氧氣,信息素的味道也在慢慢消褪。一場危機總算是過去了。
莫凡看出了我們的疑惑,他簡單解釋道:“我天生對Omega信息素無感。”
“謝了,”吳雪峰靠在駕駛座上,額頭上還帶着血痕,此前無論面對怎樣的險惡他也面不改色,但這一次他卻明顯受驚不小,“要不是你,我們這兒就不止是要出大麻煩了。”
可不是嗎,我可差點把我自己給幹掉了。
我向底艙裏問:“葉修,你還好吧?”
“還行……”葉修的聲音從車內的喇叭裏傳出來,“我現在……泡燃料裏……舒服多了。”
按照後來羅輯的觀點,這大概算是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個好辦法。Omega信息素之所以會讓Omega産生情欲期的各種反應,主要的原因除了Omega自己的身體機制以外,也在于Omega的信息素粘附在了Omega體表,達到一定程度才會開始揮發;Omega本身又會被這些信息素所影響,産生更加劇烈的生理反應。燃料把葉修體表的信息素一起溶解了,這讓葉修好受了一些。
葉修接着說:“……你們……有沒有……覺得這種情況……就好像我在車廂裏……放了個屁……”
滿車廂裏遺留的暧昧氣息頓時蕩然無存。
吳雪峰有些無力地說:“你現在至少也是在情欲期中,現在你還能保持意識我很佩服你,但咱能悠着點兒嗎?”
“哦。”葉修說。
雖然燃料緩解了一部分情欲期的反應,但畢竟那是幾十倍強度的,葉修能撐到現在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剛剛那算是他用盡了最後力氣的安慰。莫凡一直在确認他的情況,葉修在講完這句話後就徹底意識不清了,連一句完整的呓語也說不出來,只能斷斷續續地呻吟着。
吳雪峰額頭上又見了汗,他深吸了一口滿是燃料味道的空氣,關掉了喇叭。緊接着他讓我坐回後座,理由是他現在不想看到和聽到任何能讓他想起葉修的人和事。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總算平安到達了目的地。陶軒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因為飛車一下嘉興線就遭遇了襲擊,但陳果也對此做出了相應的安排,一時之間,我們的飛車飛到哪裏,哪裏硝煙彌漫。幸而飛車本身質量過硬,吳雪峰駕駛技術高超,我們有驚無險。
興欣。這裏就是興欣。這個詞自今天之後将與葉修的一生緊密相連。興欣,是葉修作為嘉世人的最後,也是葉修作為興欣人而反對嘉世的最初。
早在半個小時以前,興欣中心區就已經爆發了大規模的武裝沖突。興欣作為嘉世的輔星,屬于首都軍區也就是吳雪峰的管轄範圍以內,加上陳果的影響,興欣駐軍內部其實早已分化成嘉世派與興欣派。事發至今一個小時,陶軒就是個傻子在統合了一切情報之後也該明白過來了,他命令興欣駐軍攔截葉修,這下就點了火藥桶。葉修這個太夠分量的火藥撚子讓一些中立派徹底倒向了興欣這邊,興欣中心區立刻成為主戰場,短短的半個小時內已經再無一片安寧之地,目之所及,從地面到天空盡是交織的光幕、戰火與滾滾的濃煙。
陳果他們當機立斷地放棄了早已是第一靶子的興欣星政府大樓,冒着槍林彈雨前來與我們會合。飛車在興欣派的後方停下,放下底階,把葉修連同那口大箱子一起放了下來。
簡單地一番介紹後,吳雪峰向一旁的陳果一行解釋道:“發生了點意外。是陶軒幹的。”
唐柔反應極快:“是那杯酒?”
吳雪峰點頭:“看來是的。所幸時間大概也只有原來的幾十分之一,”他估測了一下,“路上那麽長時間應該是好了,再觀察幾分鐘吧。”
葉修露在外面的臉依然通紅,但是狀态好多了,看起來像是普通的發燒,不然我們也不敢讓他出來透氣。他現在已經能夠比較正常地說話:“我覺得我能起來了其實,這樣感覺很不好,黏黏的,我可還穿着軍裝呢。”
吳雪峰對他說:“你消停會兒。”
葉修正要再說什麽,突然就打斜剌裏沖出一個長發半遮面容的男子,他撲到大箱子旁邊,從箱子裏撈起葉修黏乎乎的手緊緊握住,大叫道:“老大!醒醒啊老大你不能死啊老大!!老大!!”
一片呆愣。所有人眼睜睜地看着這無厘頭的一幕,無不懷疑自己其實不是置身于血與火的戰場,而是身在攝影棚。
葉修極為配合地半眯起眼睛,另一只手伸了出來,一面還和得了帕金森綜合症似的抖個不停,似乎想要去撫摸那個青年男子的臉龐。男子悲痛地“啊”了一聲,連忙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期間打了個滑,葉修的手無力地落回原處。
“我不行了……”葉修躺在燃料裏,氣息奄奄地說,“包子,一切都……拜托……”
“不!!老大!!!”被稱為包子的男子撕心裂肺地吼道。
“包子,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發誓我看到包子的眼裏閃爍着晶瑩的淚花。
吳雪峰走到大箱子旁邊一把把油乎乎的葉修撈了起來,說:“就這樣吧,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包子還在吼:“不準你帶走老大!我和你拼了!!”
陳果扶着額頭:“包子別鬧,人明明看起來好着呢。”
包子又看了看葉修,這才露出一副驚喜之态,上去噓寒問暖。
包子就是如今我們所熟知的那個包子,原名包榮興。葉修認識他還要在認識我之前。那是在戰後的一次非正式聯合演習裏(葉修說,與其說是演習,不如說是聯誼),地點就是月輪星的冰霜森林,嘉世和藍雨、霸圖、微草各出一支小隊,目标是奪取代號“血槍手”的一座高地。這次非正式演習,藍雨、霸圖、微草方面,喻文州韓文清王傑希等人都忙于戰後國內事務處理不能親至,嘉世這邊則由被政府冷落以致閑出個鳥來的葉修親自帶隊。
其他三方委派的指揮雖然完全無法和葉修匹敵,但也不能說是平庸之輩,他們所帶領的小隊也可說是本國士兵中的精英。而嘉世這邊為了戰争的準備,精英士兵均在進行秘密訓練,注重星際作戰的政府又對陸戰演習完全不重視,于是撥給了葉修一幫只受過基本訓練的新兵蛋子。當時,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認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由葉修擔任指揮,嘉世這邊也輸定了。
但葉修的準則之一,既然兵不能用,那就用腦。他充分利用了四國混戰的局勢和自己在人手上的劣勢,挑撥離間引動三方混戰,先将自己排除出三方的視線之外,自己指揮新兵們在三方撕咬時從背後撿漏打黑槍換裝備換軍服,連自己都當誘餌給用了,經過72小時的艱苦奮戰,最後居然硬是帶着一幫新兵蛋子從藍雨、霸圖、微草的精英小隊那兒虎口奪食,将“血槍手”高地收入囊中。
每個人都明白,這次嘉世小隊除了有葉修在,可謂是劣勢占盡,能夠奇跡般地獲得最終勝利,完全是依靠葉修那堪稱天下無敵的指揮能力與協調能力。包子也在那幫新兵裏,自此之後對葉修尊敬有加,葉修不讓他用敬稱,具有江湖氣息的包子也樂得如此,“老大”一稱,包子一叫就叫了幾十年,直至他離開人世。
四軍一體化實施後,包子前往興欣駐守。和平年代體現不出戰争的才華,2985年初,包子還是一個士兵,後來碰巧和陳果談得投緣(據說談論內容就是葉修),就此成了陳果的警衛。看到葉修以後,他居然無視了葉修旁邊的所有人和戰場上所有的危險闖到了葉修身邊。謝天謝地,闖過來的是包子,而不是一個炸彈或者刺客,不然一切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我曾問葉修,僅僅相處了三天,他是怎麽在時隔兩年之後還能記得包子的,當然後來我知道我問了個多麽蠢的問題。沒人能和包子朝夕相對三天之後還不對他刻骨銘心。
這不是葉修和包子的第一次見面,卻是葉修和陳果的第一次見面。陳果一上來就抓住了葉修,我目瞪口呆,因為我從沒見過這麽奔放的高層人物——陳果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高層人物。
不錯,這确實是一次歷史性的會面,但它并不同于大多數人的想象那樣隆重。
“知道嗎,我一直都特別崇拜你!”陳果對葉修說。
“知道我是個Omega以後呢?”葉修笑着問。
“更崇拜了!”陳果豪爽地說。
既然因為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與共同的堅持站在了一起,那就不需要更多了。
一次握手,就是一生的友誼與永恒的信任。
我們就地開了個小會溝通戰況。期間,陳果遞給葉修一個通訊器,葉修接過通訊器,聽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放下了。看來這是一個十分高級的機密,至少暫時是。
葉修才剛剛從一場危機中解脫出來,就不得不立刻上戰場。陶軒大概也沒有指望靠興欣駐軍就能抓住葉修。雖然現在興欣星上的局勢是興欣派占優,但最多幾個小時以後,自政府派出的嘉世軍就會兵臨興欣。——而就算在興欣派內部,盡管陳果竭力避免,卻也不能保證沒有陶軒的爪牙潛伏。
即使嘉世軍大軍未到,興欣星上的嘉世派和興欣派也還有得一鬥。陶軒是知道誰救走了葉修的,他不會再指望吳雪峰。那麽在首都方面的嘉世軍調集前來的這段時間,葉修猜測,馬上,興欣星上的嘉世派也會有一個遠程指揮者了。
“要不要接着猜猜是誰?”吳雪峰問葉修。
“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要從首都帶兵過來興欣,肯定是要接班首都軍區司令了,又要有經驗老資格,那還誰啊,劉皓呗。”葉修說,“那倒不錯,陶軒要是下了格殺令,劉皓肯定陽奉陰違。他哪兒舍得讓我這麽幹脆死啊,肯定要活捉我你信不信。”
葉修猜的沒錯,不久後,嘉世一派的行兵布陣明顯開始有序起來。很可能正是劉皓在遠程指揮。但興欣一派這邊,葉修也接過了指揮權。
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陳果等人作為興欣的行政人員留在興欣地面,莫凡則繼續執行其他任務去了。葉修和吳雪峰則轉移到了一艘艦艇上。
葉修正是搭乘這艘艦艇在興欣星大氣層以外指揮着興欣軍與嘉世軍相抗。大氣層以內的戰鬥的激烈程度已經達到最高峰,在太空中我們也已陷入了與嘉世軍的戰鬥。吳雪峰從昨天開始殚精竭慮到現在已經太累了,一向堅韌的他如今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定。葉修把他趕到了一邊休息。
相對于葉修在反拓荒戰争中那些有名的戰役,這次太空中的興欣戰役,其規模實在有些小了,雙方滿打滿算不過只有二十個師——有一部分部隊正在大氣層裏頭打着,況且嘉世軍的大部隊還沒來呢。
興欣現在還沒有總指揮部,此時的太空中,葉修本人就是總指揮部,他身旁只有幾個勉強像是參謀的輔助人員——幸虧這一次的戰役規模較小,他才能獨力将這些信息的分析和處理工作承擔起來。
“十點鐘方向敵軍攻勢緩了,他們旁邊的艦艇的火力倒是猛了起來,很可能是在掩護他們換武器進行更猛烈的攻擊。”葉修道。他單邊耳上別着通訊器,直立在指揮臺的全息星域圖前,大大小小的光屏三百六十度高低錯落地環繞着他。葉修伸展雙手,在這些光屏上或輕點或挪移,他本就有着一雙藝術品般的的手,在微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白皙優美。他的嘴角自然揚起一縷不羁的微笑,眼裏,則閃耀着星辰般燦爛的光輝。包括正休息着的吳雪峰在內,指揮室裏沒有一個人舍得把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而他只顧着思考戰局,對周圍的環境毫不在意,好像他并不是身處其中,而是站在一個更高的世界裏俯視着宇宙。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他指揮一次戰役。我突然完全明白了為什麽這個人能與別國幾乎所有的優秀将領交上朋友,為什麽在傳聞中他只需一次戰役就足以讓曾見過他麾下的官兵們為他一生效死——反拓荒戰争中幾乎所有曾在他部下任職的軍官,甚至他曾經的上級,在三戰中都成了他的支持者。又一次,他看起來像一個神了——戰争與藝術之神。
“不,十點鐘那兒別躲——別單純躲。先把他們引近點。”葉修接着說,“第一和第二隊讓巡宙艦隊頂炮,最快速度沖到他們面前,驅逐艦隊遮住第三隊巡宙艦隊掩護他們從下面上然後分兵,裝成鉗形攻勢,趁十點鐘方向那邊敵軍開攻的時候立刻向十一點鐘方向合圍他們旁邊的艦艇,等炮火轉向你們的時候馬上下沉準備散開。……32浮空式星際空軍基地,你們就在大氣層裏,對,從大氣層裏面向外面打,打中十炮就夠,別多啊。”
葉修靠着虛虛實實的戰術,滅了一部分嘉世軍之餘,也讓嘉世軍對興欣星及其殖民衛星附近的區域産生了顧忌,因而他可以将那部分區域中的大部分兵力空餘出來。
遠在嘉世星的劉皓畢竟也不是白當的嘉世軍元帥,他并不擔心兵力的損失,而且他清楚地知道這次作戰的目的是要抓住葉修和盡量将興欣從嘉世手中保住。目前他并不知道葉修究竟在哪艘艦艇上,于是他不惜耗費大量兵力和葉修在宇宙中撕扯,無論如何不放一艘艦艇逃走。
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在嘉世大軍到來之前将目前這部分攔截的嘉世軍全殲,身處宇宙,我們将成為甕中之鼈。
“這個地方,以前我也打過仗。”站在指揮臺上,葉修揮開大部分光屏,只留下面前唯一的一個,裏面隐約能看見有個人影。葉修似乎在與人影對話,他回憶什麽似的說道:“這附近,曾經是宇宙的墳場啊。”
反拓荒戰争期間,嘉世星域發生過兩次大會戰,一次在首都星附近,一次則在輪回與嘉世交界。兩次會戰都給嘉世星域造成了嚴重的傷亡,而他們的重合之處正是興欣星附近的那一片星域。戰後,打掃宇宙戰場時,那片星域是艦艇殘骸與殘肢碎肉最集中的地方。清理所需的工程太過浩大,嘉世優先處理了嘉興線沿途的殘骸,而那一片宇宙墳場,至今尚有無數的廢鐵殘骸、鮮血、碎肉和白骨靜靜漂浮于其中。太空中沒有腐蝕也沒有腐敗,從外表看去,戰争中發生在這裏的無數的死亡與悲歌,都不過像是昨天的事。
“我們可以利用一下這片墳場。”葉修最後說,“來都來了,再幫個忙呗?見機行事你懂的。”
然後他立刻關掉了面前的光屏,重新将其他的光屏招回來。剛剛光屏裏面的人看來甚至來不及回他一句話。葉修手指輕輕一彈,光屏立刻在指揮臺上排成一個大長方形。葉修坐上指揮臺擡頭看着長方屏幕,彎曲着一條腿,另一條腿在臺下晃來晃去,和他在第一講堂教書時一模一樣。
我總算找到機會給他倒了杯熱水。但我的熱水沒能遞上去,艦上的一個女性Omega軍官搶先将熱水遞給了他。在興欣,陳果的堅持甚至影響到了當地駐軍,即使他們和陳果并非處在同一個系統之下。因此,興欣的Omega并沒有像在嘉世的其他地方一樣被從軍中驅逐。
“謝謝,少尉。”葉修看了看她的軍銜,“我們離走人還有多長時間?”
什麽走人?我不是太清楚狀況,初臨戰場第一線,我又不太敢問。
“最多兩個小時。”那女軍官說。
“足夠了。我們打快的。”葉修說,“這片墳場和它的名字都不怎麽吉利,這下是它成為敵軍噩夢的時候啦。”
葉修沒有生硬地将自己從劉皓的撕扯中拉出來。在敵方的兵力優勢下,他選擇了迎戰和硬拼,這可大出劉皓的意料。劉皓太明白葉修的能力之強悍了,他不相信葉修會真的選擇硬拼,他認為葉修還有後招。
葉修确實還有後招,但是他的後招一般都是連招。作為敵人,當你以為你已經發現了葉修挖的坑、不無得意地敏捷避開時,你避開的腳步一般都會恰好踏在某個更深的陷阱上。
現在已經是榮耀聯盟标準時十點四十三分。太空的戰争比陸地的戰争安靜得多,然而其壯闊卻較之遠勝。電子瞭望窗自動變焦,從那裏我能看到太空戰場上的景象。稠密的流星雨,變幻莫測的光幕,絢麗的爆炸,我的心靈第一次被這樣直觀地震撼。葉修的目光則集中在全息星域圖上。
“現在立刻把所有除第四隊外的重型裝甲艦後撤,撤到墳場裏。然後,向前,在興衛八外圍面對敵軍安置六個兵團,優先向他們保證所有的火力供應。”
“所有的?”一個參謀驚道。
“所有的。”葉修重複道,随即又笑了一下,“當然,別那麽快表現出來。在那幾個兵團的外邊……還得放一個用佯攻來找抽的誘餌,就第四隊重型艦吧,上三分之一就夠了。”
讓幾隊巡宙艦直面炮火長驅直入的目的就是如此:借機将絕大部分重型艦僞裝成被打殘、動力源幾乎耗盡、迫切需要休整的樣子逃入有重重戰艦殘骸掩護的宇宙墳場裏。剩下一部分“看似比較完好”的重型艦,則放在臺面上裝樣子,讓敵軍以為那是興欣軍在宇宙中最後一點像樣的火力。
劉皓的軍隊還是有可以用來掩護的地方的,那就是嘉世派在興欣星上的據點及其周邊的一部分殖民衛星。興衛八目前并不是嘉世所占,但是它是興欣外圍諸衛星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交通樞紐。所以,一切都是為了引誘劉皓的軍隊主力從據點裏傾巢而出進行突襲,而那兩個星際兵團的主要作戰任務就是将嘉世軍吸引并牽制在第四隊重型艦附近,拖住他們,然後——讓那些根本不需要休整而且動力源充足的重型艦,其中一隊分散掩護,另外兩隊則借墳場中漂浮的那些掩體向嘉世的軍隊主力的兩翼和側後方穿插并進行分割包圍。最後,将之全殲。
我是這麽猜測的,但葉修呵呵地笑了,說:“片面了,哪有那麽簡單?到這一步最多只能滅劉皓一半軍隊。這人對我心理陰影很大的,來的時候肯定疑神疑鬼不會出全力。這時候就要給他一個懷疑的契機。”
然後他調出一個光屏窗口:“劉皓也該發現了吧?興衛八頭頂上那顆偵測衛星。”
對,興衛八頂上那顆偵測衛星,原先躲在劉皓那邊的視角盲點,現在正在葉修的指揮下逐漸側轉下降到劉皓可以觀察到的角度。從殖民衛星上向外太空發射的炮火帶給嘉世軍的顧忌猶在,這樣,按照計劃劉皓會在宇宙兵團襲擊之前發現這顆偵測衛星,他就會立刻認識到自己的突襲已經失去了突然性,同時質疑為什麽既然自己的進攻已經暴露在了葉修的觀測之中,葉修卻還不立刻對他們進行炮擊。這樣放置他們一段時間後,劉皓會向後分出一部分兵力兼顧後方據點,以免葉修偷襲。
這時,葉修命令兩側宇宙兵團發動炮擊,由于炮火實在過猛,劉皓就會轉而懷疑葉修在此布置的兵力是否僅僅只有表面上看起來的幾個兵團,進而推斷之前那些都是葉修的圈套。“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這樣想之後,他就會有一個暫時的心理放松,忽略後方而重視應對前方。他不會再将“兼顧後方”放在一個很重要的地位上,而是會主要注重前線軍隊本身的防禦,從擔憂葉修偷襲後方,轉變為擔憂葉修偷襲本軍——這是一個微妙的心理轉變,至始至終葉修都掌握了一個度,劉皓不會察覺哪裏不對勁,因為他覺得他一直保持着對葉修的警惕,卻沒有注意到他的關注點已經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梁換柱。
“呵呵,不能因為人家叫輕型艦隊,就以為人家是吃幹飯的啊。”葉修總結陳詞。
答案揭曉。趁虛而入,占領後方,這确實是有的,但是趁虛而入的卻不是一般攻堅用的重型艦隊,而是速度和靈巧占據極大優勢的輕型艦隊。它們的速度和隐蔽性讓它們不容易被正專注于正面戰場上的劉皓察覺,而劉皓既然已經在先前的作戰中消耗了許多兵力,要和他心目中葉修最後的“主力”對抗而且是搞突襲,就必定要用上相當大一部分的可用兵力。如此,那些據點當然就防守空虛,大量訓練有素的輕型艦足夠占領了。
“可是我們這邊并不算占優勢呀!”一個參謀疑問道,“分出了輕型艦,我們的兵力雖然能和現在的劉皓相抗,但是如果劉皓想走,我們的部隊大部分都位于劉皓軍前,只要他敢犧牲前方的一些部隊來掩護,我們幾乎阻擋不了……”
他的話很準,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裏确實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