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1
坐在其中一只墊子上面,短劍置于身側,我就這樣将左手探到試煉陣之上,攏成杯狀,當中盛着自己的鮮血。試煉陣之兆就懸在我身前的半空中,似乎突然間忘卻了卡洛兒、妮妲、德爾塔和盧克的存在。我就着右手中那凝滿白霜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茶,只見冰塊中間,一枝新鮮的薄荷清晰可見。
“梅林王子,”試煉陣詢問道,“告訴我你的想法,讓咱們盡快解決此事。你确定我不用給你找一塊手帕來包上那道劍傷嗎?你仔細想想,這樣其實并不會削弱你讨價還價的資本,但能夠阻止意外的發生。”
“不,這樣就挺好,”我說着,晃了晃那只盛了鮮血的手,當中的液體立刻晃蕩了起來,一縷細細的紅線,爬到了手腕處,“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試煉陣之兆一個寒噤,立刻閉了嘴。
“梅林王子,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它說,“但我覺得你還不完全明白你此舉的危險性。只要有幾滴血灑到我的圖案之上,整個宇宙便會陷入一片混亂。”
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說。
“非常好,”它說,“說說你的要求。”
“我們的自由,”我說,“放我們走,你便會毫發無傷。”
“你給了我很窄的選擇,對你的朋友們也一樣。”
“什麽意思?”
“對于德爾塔,你願意送他去哪兒都行,”它說,“而對于這位幽靈女士,雖然我覺得她會是一名很好的伴侶,雖然就這麽放棄她很可惜——”
盧克注視着妮妲。
“順便問一句,所謂的‘天坑畜生’‘幽靈女士’到底又是怎麽回事?”他問。
“哦,我還有一些事情……你不大了解……”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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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他問。
“對。”
“我被算計了,還是你真的喜歡我?”
“你沒被算計,而且我真的喜歡你。”
“那咱們晚點再說吧。”他說。
“正如我所說,我會放了她,”它接着說道,“還有德爾塔,還有盧克。不管他們三個想去哪兒,我都很樂意送他們去。但你有沒有碰巧覺得,你和卡洛兒留在這兒說不定要比其他任何地方安全得多?”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回答,“卡洛兒,你怎麽看?”
“我要出去。”她說。
“就這麽辦,”我告訴它,“現在——”
“等等。你也想要公平公正地對待你的朋友,對不對?”
“當然。”
“那讓我提一些他們也許沒有想到的東西。”
“請吧。”
“女士,”它說,“他們想把你那只眼睛弄進混沌王庭,你的感情,在他們眼裏什麽都不是。如果只有把你關進大牢才能達成這一目的,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卡洛兒虛弱地笑了笑。
“那就讓你把我關起來?”她問。
“把你自己當成一位客人吧。不管你需要什麽,我都會滿足你。當然,這件事對我自然有一定好處。我不否認這一點,我很樂意承認。但你必須在我們之間作出選擇,否則便會被另外一方給抓走。”
我看着卡洛兒,她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問。
卡洛兒走過來,将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把我從這兒弄出去。”她說。
“你聽到了,”我告訴它,“所有人一起走。”
“我冒昧地懇求你們再留上片刻。”它說。
“為什麽?”我問。
“想想。在我和洛格魯斯之間作出選擇,并不僅僅是一件政治上的事情——就某件特定的工作,選這個人或那個人來做。我的對手和我,是維持宇宙正常運轉的兩個基礎。在絕大多數語言裏,你或許可以給我們貼上這樣那樣的名詞、形容詞标簽,這樣那樣的名目,但從本質上來說,我們所代表的,還是秩序和混沌——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要是你喜歡;理智和情感,若是你願意;瘋狂和節制;光明和黑暗;天籁和聒噪。然而,雖然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東西,但我們雙方都絕不會去奢求對方的消亡。熱寂或是火球,古典或是混亂,我們任何一方都在沿着一條單行軌道運行,沒有了對方,便成了死胡同。我們倆都清楚這一點,而且自打鴻蒙初開以來,我們之間的争鬥,都是一件極為微妙的事情。或許,最多只能算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
“現在,我終于贏回了我與生俱來的優勢,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此刻,我已有了讓全影子實現一個劃時代夢想的資本——創造一個永遠不會被忘卻的高度文明時代的能力。若是天平偏向另外一邊,我們便不得不去面對一個變亂頻仍的時代,至少也和冰河世紀差不了多少。當我說你是游戲道具時,并非否認你在此事當中的作用。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寶石和王冠的歸宿至關重要。與我在一起,我便能夠實現我所說的黃金時代,而你,也将成為其中的功臣。離開,你便會被另外一方奪走,黑暗和混亂就會接踵而至。你選擇哪一邊?”
盧克微微一笑。
“我一聽就知道你這是在玩推銷那個調調,”他說,“先縮小選擇範圍,變成一道簡單的選擇題,讓他們以為是自己在做主。”
卡洛兒捏了捏我的肩膀。
“我們走。”我說。
“非常好,”試煉陣之兆說道,“告訴我你們想去哪兒,我會把你們全都送往那兒。”
“不是全部,”盧克突然道,“只是他們。”
“我不明白,那你呢?”
他拔出匕首,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走到了我身旁,将他的手也伸到了陣體上面。
“要是我們一起走,便只有三個人能夠到達那兒,”他說,“若是那樣,我願意留在此地,在你運送我朋友這段時間留下來陪你。”
“你怎麽知道我會送他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問得好,”他說,“默爾,你身上還有主牌嗎?”
“有。”
我将它們取出,給他看了看。
“裏邊還有我那張嗎?”
“我上次看的時候還有。”
“把它拿出來,準備好。在你們出發前,想想要去哪兒,期間和我保持聯系。”
“那你呢,盧克?你總不能一直就這樣像個血人似的在這兒威脅它吧?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你遲早得妥協,等到那時——”
“你那一摞當中,還有那些古怪的主牌嗎?”
“什麽意思?”
“就是被你稱作厄運主牌的那些。”
我翻了翻,它們在最下面。
“有,”我說,“做得非常精致,我沒忍心把它們扔掉。”
“你真這麽覺得?”
“對啊。你多弄點出來,我回安珀給你開個畫展。”
“你說真的?你不會是為了安慰我說說而已吧——”
試煉陣之兆不滿地哼了一聲。
“每一個人都是天生的批評家,”盧克感嘆道,“好吧。把所有的厄運主牌都抽出來。”
我照做了。
“洗洗。牌面朝下。”
“沒問題。”
“打開。”
他靠上前來,抽了一張。
“好,”他說,“我準備好了。你們準備好後,告訴我它送你們去了哪兒。保持聯系。嘿,試煉陣,我也要一杯冰茶。”
一只結滿霜花的杯子出現在他右腳旁。他拿起來,啜了一口。
“多謝。”
“盧克,”妮妲說,“我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你會怎樣?”
“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回答,“別為我哭泣,幽靈女士。一會兒見。”
他看向我,挑了挑眉毛。
“送我們去基德拉什,”我說,“在卡什法王宮和神廟之間的空地。”
我用潮濕的左手,拿着盧克的主牌,靠在了嗡嗡作響的斯拜卡旁邊。随即,那牌便涼了下來,盧克則說:“你聽到他說什麽了。”
一陣天旋地轉,接着,一個涼風送爽的基德拉什清晨出現在眼前。我透過主牌注視着盧克,一條接一條地打開戒指上的通道。
“德爾塔,我想我最好還是把你留這兒好了,”我說,“還有你,妮妲。”
“不,”那個健壯的男人,所說的話跟妮妲一模一樣,“先不忙。”
“你們倆現在都跟這事沒有關系了,”我解釋道,“兩邊都不想從你們那兒得到什麽。不過我得給卡洛兒找一個安全的所在,還有我自己也是。”
“你是整件事的焦點,”妮妲說,“還有,幫你也就是幫盧克。帶上我。”
“我也一樣,”德爾塔說,“還欠盧克一個大人情。”
“好吧,”我說,“嘿,盧克!你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他說,“那你最好還是去辦自己的事吧。該死!我弄灑了——”
他的主牌突然間黑了下來。
我并沒有等待複仇天使降臨,也沒去等火舌、閃電或是地上突然出現的一條裂縫,便忙不疊地将我們全都送了出去。
我趴在那棵大樹下的那片如茵綠草之上。薄霧,在眼前絲絲纏繞。父親的試煉陣,在我身下閃着光。朱特正盤腿坐在車頂上,膝上橫着一把劍。見我們現身,他跳了下來。科溫已不知所蹤。
“出什麽事了?”朱特問我。
“一言難盡,累得不行了。我就躺這兒,盯着這霧,直到自己睡過去,”我說,“去見見卡洛兒、妮妲和德爾塔,聽聽他們的故事,也跟他們說說你的,朱特。若是沒有緊急狀況,天塌下來也別叫我。”
我說到做到。很快,收音機中的吉他聲以及薩拉·K的歌聲,便漸漸遙遠了起來。身下的草地,可真是柔軟。霧氣在我的腦海中盤旋纏繞,漸漸變成了黑色。
然後,然後……然後,先生……
走。我正在行走,幾乎腳不沾塵,正在我慣常去的那家加利福尼亞超市中穿行。成群結隊的孩子,抱着寶寶的夫婦,拿着大包小包的婦女一一走過,廣播當中,傳來了含混不清的聲音。熟食飄香,罐裝食品琳琅滿目,促銷價牌清晰可見。
走,走過藥店,走過鞋店,走過糖果店……
左手邊現出了一條窄窄的走廊,我一直未曾注意到。必須轉向那邊……
奇怪,此處應該有一張地毯的。高高的蠟燭、凸出的燭臺、窄箱上的燭架。在它們的映照下,四壁通明……
我轉向了後面。
并沒有後面,超市不見了,走廊盡頭處,現出了一面牆。一張小小的挂毯正挂在那兒,九個身影,正在上面回望着我。我聳聳肩,再次轉過身來。
“你的咒語看來還沒完啊,叔叔,”我嘆道,“那咱們就繼續吧。”
走。四下裏鴉雀無聲。向前,朝着那個鏡子閃耀的所在而去。我記得,許久以前就見過這個地方,雖然它的布局——我突然意識到——已不是典型的安珀城堡風格。它就在那兒,在記憶尖上——那個年輕的我,曾走過這條路,茕茕孑立。但我知道,若是任由記憶泛濫,一切将不堪設想。我無奈地放開了那個畫面,将注意力轉回到了左側那塊小小的橢圓形鏡子之上。
我笑了,我的影子亦如是。我伸了伸舌頭,對方也回敬了我。
我繼續朝前走,數步過後,我意識到鏡中的自己變成了鬼魅一般的形狀,但我自身并未有任何變化。
右側,有人清了清嗓子。我轉向那個方向,看到了哥哥曼多,在一個鑲着黑框的菱形鏡子中現身。
“親愛的弟弟,”他說,“國王已經駕崩。你是既定的王位繼承人,萬壽無疆的王。速速回世界盡頭繼承王位,有沒有寶石新娘都行。”
“我們碰到了一點小麻煩。”我說。
“現在,一切都不值得費心理會,你在王庭的出現,遠比一切都要重要。”
“不,我的朋友們就比這事重要。”我說。
一絲稍縱即逝的笑容,染上了他的雙唇。
“你會更有力量來保護你的朋友,”他說,“以及針對你的敵人。”
“我會回去的,”我說,“很快。但不是為了王冠。”
“随你便,梅林。我們想要的,只是你的現身。”
“我可什麽都沒答應。”我說。
他一聲輕笑,鏡子當中随即變成了空空蕩蕩的一片。
我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
更多笑聲,從我左側傳了過來,是我母親的。
一個紅色鏡框,被雕刻成了花朵的形狀,當中,她正在盯着我,臉上盡是戲谑的神色。
“去天坑中找他去吧!”她說,“去天坑中找他去吧!”
我走了過去,她的笑聲,在我身後綿延不絕。
“嘶——!”
右側,一面窄窄的鏡子,鑲綠邊。
“梅林嘶傅,”她說,“我已經找了,可那鬼火,還沒過來。”
“謝謝,格萊特。請繼續留意。”
“嘶。等改天,找個溫暖的晚上,我們必嘶再見一面,嘶上一杯牛奶,嘶嘶舊時光。”
“那不錯。好的,必須那樣。要是咱倆都沒被某個更大的東西吃掉的話。”
“嘶——嘶——嘶——!”
她這是在笑?
“祝你打獵愉快,格萊特。”
“好。嘶——!”
……于是繼續,向前走。
“安珀之子,斯拜卡佩戴者。”來自左側一個壁龛中。
我停下腳步,看了看。白色邊框,灰色鏡面,當中,是一名我從未見過的男子,穿一件黑襯衫,敞着衣領,外加一件棕色皮背心,金色頭發,綠色雙眸。
“什麽事?”
“安珀藏着一枚斯拜卡,”他說,“等着你去找。它蘊含着巨大的能量,也有着數不清的咒語,能夠讓佩戴者在某些特定時刻,按照某種特定方式行事。”
“我有點懷疑,”我說,“為什麽會這樣?”
“它之前由薩沃,混沌國王佩戴,會迫使繼承者接受王位,并按照既定方式行事,對某些特定之人言聽計從。”
“這些人是?”
“一個又是哭又是笑還喊‘去天坑找他吧’的女人,一個穿黑衣,迫不及待地想要你回去的男子。”
“黛拉和曼多。這些咒語是他們下的?”
“正是。那個男子還專門把它放在了那兒,等你去找。”
“我現在還不想放棄這東西,”我說,“它真的非常有用。有辦法解除這些咒語嗎?”
“當然。但它對你應該不管用了。”
“為什麽?”
“你戴的戒指,不是我說的那枚。”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別怕。”
“請問你高姓大名,先生?”
“我叫戴爾文,而且實際上,我們也許永遠也不會見面,除非古老的力量失去了控制。”
他擡起手來,我看到他也戴着一枚斯拜卡。他将它送上前來。
“用你的戒指碰一下我的,”我命令道,“然後它就會遵命将你帶來。”
我擡起我的戒指,朝着鏡子探了過去。就在它們似乎碰到一起的那一刻,白光一閃,戴爾文不見了。
我垂下手臂,繼續前行。随即,心念一動,走到一個衣櫥前,拉開了它的抽屜。
我瞪大了雙眼,在這個地方,似乎你永遠也不可能先人一步。只見那抽屜當中,是我父親的祠堂的微縮版——小小的琉璃、點燃了的微型蠟燭,祭壇之上,甚至還有一柄如同玩具一般的格雷斯萬迪爾。
“答案就在你面前,親愛的朋友。”一個似曾相識的嘶啞嗓音,傳了過來。
我擡起目光,只見一面鑲着淡紫色邊框的鏡子,就懸在那衣櫥上面,之前我并未留意到。鏡中的女人,長發如墨,雙眼黝黑,我竟有些分不清哪兒是瞳孔,哪兒是眼白。她臉色異常蒼白,尤其在一雙粉色的眼影和唇彩的映襯之下,更是蒼白如織。那雙眼睛……
“拉菡黛!”我說。
“你記得!你真的記得我!”
“……還有那些跳白骨舞的日子,”我說,“你長大了,也變漂亮了。我最近還想到你了。”
“我睡覺時感覺到你的問候了,我的梅林。很抱歉和你分開了這麽長一段時間,可我父母——”
“我明白,”我說,“他們以為我是幽靈,或者吸血鬼。”
“對。”她将一只蒼白的手探出了鏡子,抓住我的手,拉向鏡中,貼在了她的雙唇上。她的嘴唇冰冷異常,“他們更願意讓我同其他男人和女人的兒女培養感情,而不是像你們這類的。”
她微微一笑,我看到了她口中的尖牙。記得孩提時,它們還不像這麽明顯。
“天!你看起來好像人!”她說,“改天一定要來懷爾德伍德看我!”
情不自禁地,我靠上前去。鏡中,我們的雙唇碰到了一起。不管她是什麽,我們都曾是朋友。
“答案,”她重複道,“就在你面前。來看我!”
鏡面變成一片赤紅,她随即消失不見。那座祠堂,依然在那抽屜當中,絲毫未變。我關上抽屜,轉過身去。
繼續行走。左側,一面又一面鏡子;右側,鏡子一面又一面。其間,唯有我自己。
随即——
“哇哦,哇哦,侄兒,糊塗了吧?”
“一如既往。”
“這也不能怪你。”
他滿眼的玩世不恭和睿智,頭發一如他妹妹菲奧娜或是弟弟布蘭德的那般紅。或者,也和盧克的一樣。
“布雷斯,”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是來替戴爾文說他未說完的話的。”他說着,将手伸進口袋,随即探了出來,“給。”
我将手探進鏡中,将它接在了手裏。另外一枚斯拜卡,和我戴着的那枚一模一樣。
“這就是戴爾文說的那一枚,”他說,“你可千萬別戴。”
我仔細盯着它看了一會兒。
“那我該拿它怎麽辦?”我問。
“放在你口袋裏。等到該用時,你自會知道。”
“你是怎麽弄到它的?”
“曼多把它放好之後,我就把它換了出來,用的就是你現在戴着那枚。”
“順便問一句,一共有幾枚?”
“九枚。”他回答。
“我猜你應該知道它們全部的下落。”
“大部分都知道。”
“那應該不難。我猜你不會碰巧也知道我父親的下落吧?”
“不知道,但你知道。那名重口味女士,已經告訴你了。”
“又是在打啞謎。”我說。
“我其實一直都更喜歡根本就沒有答案的那種。”他回答。
随即,他便不見了,我繼續前行。片刻過後,眼前的一切也不見了。
四下裏無依無靠,整個人沒着沒落。一片漆黑。好。真是太好了……
一絲亮光,透過我的睫毛溜了進來。我眨眨眼,把它趕了出去。雷聲隆隆,沒過多久,那亮光便再次透了進來。
黑暗,浸染着粗糙的棕色山脊,溝壑和繁盛的蕨類……
片刻之後,意識和判斷力清晰起來,我意識到自己正側身躺在地上,凝望着兩條樹根間那裂開了的地面,放眼望去,零落的草地,點綴四處。
……于是,我就那樣繼續凝望着。一聲炸雷過後,一道刺眼的閃電接踵而至,大地似乎也随之顫抖了起來。有噼裏啪啦的聲響,落在了樹葉和車頂上。我繼續凝望着眼前那條最寬的裂縫。
……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明白了過來。
這便是初醒時的蒙眬,意識深處,其實還在昏昏欲睡。遠遠地,我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正在交談,還能聽到刀叉碰撞盤盞的聲響。我知道,等我的肚子再清醒上一點點,我可能就會想要加入他們。而現在,就這樣裹在我的披風中,聽着柔和的雨聲,清晰地迷糊着,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我轉向了自己那個微觀世界,以及它裏邊那幽深的大峽谷……
大地再次打了一個寒噤,這一次,既無閃電亦無雷。而且,它還在繼續顫抖着。這叫我有些惱火,因為它驚擾了我的朋友和親人,讓他們擡高的音量當中,透出了驚惶的味道。而且,他還擾了我這段難得的加利福尼亞休憩時光,在我最想要懶洋洋地讓大腦中剛剛接觸的那些奇人奇事沉澱下去的時候。
“梅林,你醒了嗎?”
“醒了。”我說着,迅速坐起身來,飛快地揉了揉眼睛,擡手捋了捋頭發。
跪在我身旁搖我肩膀的,正是我父親的幽靈。
“咱們似乎碰到麻煩了,”他說,“狀況很不樂觀。”
正站在他身旁的朱特,忙不疊地點了幾次頭。大地再次抖了一抖,殘枝斷葉紛紛揚揚當中,地上的石塊跳了起來,塵埃四起,霧氣攪動了起來。盧克、德爾塔、卡洛兒和妮妲正坐着吃東西的那塊厚實的紅白二色桌布上,傳來了一聲盤子碎裂的清脆聲響。
我解開披風,站起身來,這才留意到我睡着後,不知誰幫我脫了靴子。我将它們重新套上。又是一陣震顫,我靠在了那棵樹上。
“這便是你所說的麻煩嗎?”我說,“還是,還有更大的東西會把它吞掉?”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想當初我畫這個試煉陣的時候,”他說,“根本就沒想到這地方會有瑕疵,或是出現類似今天這樣的狀況。若是叫這些震動震壞了試煉陣,那咱們可就真有麻煩了,而且還不止一個。就我理解,你戴着的那個斯拜卡能夠吸取到巨大的力量。有沒有辦法用它來擺平眼前的局面?”
“我不知道,”我說,“從沒試過這種情況。”
“那就趕緊試試,好嗎?”他說。
我已經發動意念,在那些能量線周圍逡巡着,将它們一一激活。随即,我抓住了其中最為強勁的一條,狠狠将它當中的能量吸進了四肢百骸,七經八脈。點火完成,發動機已在運轉,我也坐到了駕駛席上。旋即,我換擋就位,将斯拜卡當中的一條能量線,探進了地面。
我不斷地将其延伸出去,耐心地尋找着反客為主的時機。
……從沙灘一路涉水,進了大海——波濤輕撫着我的胸、腹——用腳尖試探着礁石、水草……有時,岩石會反轉、滑落、彼此碰撞、翻滾……目力所及,深不見底。不過我看到了岩石,看到了海草,或靜或動,一如在光亮處一般。
探着,探着,一路向前,向下穿過岩層,一束亮光,沿着亂石照了過來,相互試探着,地下的山巒相互親吻着,維持着微妙的平衡,造山運動在不動聲色地繼續着,幽暗隐秘處,礦藏在耳鬓厮磨——
嘩啦!一塊岩石翻落,帶動了我……
我一個猛子紮了下去,跟着那岩石滑行的路徑。我沖到了前頭,大波熱量在前開路,沖出了一條全新的甬道,向外,再向外……它朝這邊來了。我沖破一面石牆,又是一面。我不知道怎樣能夠躲過它,但這已是我唯一的法子。走那邊!該死!那邊!我又開出了兩條通道,第三條,第四條——
地心深處,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震顫。我又打開了另外一條能量通道。我所到之處,水下的岩石盡皆穩定了下來。很快,大地也停止了顫動。
我返回第一次感覺到顫動的地方,此時那兒已經穩定了下來,但壓力依然沒減。感覺,用心去感覺。查出一條向量,循着它,循着它去找壓力的根源。但不是,這兒不過是向量的一個交彙點,跟着它們。
又一次,更多的向量在此交彙。跟着它們。開放更多的通道。整個壓力結構,猶如一套錯綜複雜的神經系統,必須全部查明。我必須将它們的關系,牢牢地記在腦海。
又是一層。興許,這是不可能的,興許,我會在這極盡繁複之能事的關系當中,永久地尋找下去。暫停。将問題簡單化,別去理會一切無關的痛惜。追尋到了向量交彙處。出現了回路。好。一塊板岩出現。更好了。
再試着跳上一次。不好。畫面實在是太過于宏大,無法裝進腦海。摒棄雜念。
好了。
于是,主線條被描摹了下來,絕大多數向量都被簡單地吸回了板岩。所發揮出來的壓力,比釋放出來的要小,為什麽?第二條向量之上,出現了額外的輸入點,将能量引向了這邊。
“梅林?你還好嗎?”
“別管我。”我聽到我的聲音,如此回答我。
那邊釋放,注入能量,深入,感覺,傳輸信號。
出現在我眼前的,莫非是一個洛格魯斯?
我又打開了三條能量通道,集中在該區域,開始給它加熱。
很快,岩石便發出了噼啪聲響,沒過多久便開始熔化。我新制造出來的岩漿,順着一條條縫隙向下溜去。一個空心區域,在先前能量聚集的地方形成。
回來。
我撤回了能量線,關掉了斯拜卡。
“你做什麽了?”他問我。
“我找到了洛格魯斯在地下興風作浪的點,”我說,“把那個地方給移除了。現在,那兒變成了一個小洞。如果塌下去,興許還能進一步緩解壓力。”
“這麽說你穩住它了?”
“至少能頂上一會兒。我不知道洛格魯斯的極限在什麽地方,但它想要到達這個地方,必須另外再尋一條通道。然後,還得進行試探。而且,如果現在它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試煉陣的警覺,也許能進一步遲滞它的行動。”
“看來你已經争取到了一定時間,”他說,“當然,試煉陣接下來也會對付我們的。”
“會的,”我說,“我還以為這是一個安全的所在,兩種能量都不能靠近,所以才會把大家都帶到這兒來。”
“很顯然,值得冒險一試。”
“好吧,”我說,“我猜是時候給它們一些別的事情,讓它們提心吊膽一下了。”
“比如?”
我看了看,這個我父親的試煉陣幽靈,這個地方的守護神。
“我知道你的肉身在哪兒,”我說,“而且我打算去把他放出來。”
一道閃電,刺了下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勁風,卷起落葉,鼓蕩着霧氣。
“我必須跟你一起去。”他說。
“為什麽?”
“自然是因為我個人對他也很感興趣。”
“好吧。”
雷聲在我們頭頂炸響,武器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
朱特随即走了上來。
“我想,已經開始了。”他說。
“什麽?”我問。
“能量對決,”他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試煉陣都占有一定的優勢。但你奪走了寶石新娘,盧克又損毀了它,相較于洛格魯斯,相較于之前的歲月,它現在肯定弱了許多。于是,洛格魯斯打算趁虛而入,大舉進攻,只是在試圖立即除掉這個試煉陣時,略微耽誤了一點時間。”
“也有可能是洛格魯斯在試探我們,”我說,“而這,也不過就是一陣風暴而已。”
說話間,一陣細雨已經灑了下來。
“我之所以來這兒,是因為我覺得這是這場争鬥中,兩股力量不能觸碰的地方,”他接着說道,“我覺得,在攻防當中,雙方都無法分心,顧及不到這個地方。”
“現在也還有這個可能。”我說。
“這也許是我唯一一次站在勝利一方,”他聲明道,“我說不好自己是否在乎對錯。它們都是非常強勢的力量。我只想同那些能夠在變亂中贏得勝利的人在一起。你怎麽想的,默爾?你打算怎麽做?”
“科溫和我要去王庭,我們要去救我父親,”我說,“然後,我們會去解決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永遠快樂地活下去。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搖了搖頭。
“我一直拿不準你究竟是一個傻瓜,還是一個有着充分自信資本的人。不過,每一次我以為你是傻瓜的時候,都會栽上一個大跟頭。”他仰望着深沉的天空,擦了擦眉頭上的汗珠,“我真的累了,”他說,“但你依然可以成為混沌之王。”
“不可能。”我說。
“而且你和兩股能量的關系,非同一般。”
“如果真有,也是我沒搞明白的那種。”
“無所謂,”他說,“我依然選擇和你站在一起。”
我走到另外幾人身旁,抱了抱卡洛兒。
“我必須返回王庭,”我說,“保衛試煉陣。我們去去就來。”
三道閃電劈下,天空頓時亮若白晝。勁風搖晃着那棵大樹。
我轉過身來,在半空中開出了一道門。科溫的幽靈,同我一起,穿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