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9
向下,再向下。碩大無朋的礦渣堆,開向時空盡頭的窗戶。一切,皆是虛無。我邁步而入。兩面牆上,烈火永遠不滅,卻又不曾傾覆。我幻化出一個身形,循聲而去。物質樹上,挂着《聖蟒經》,一個聲音,正在吟誦着其中的字句。最後,我進入了一個幽暗的洞穴。穿紅色喪服的吊唁者,在吟誦者周遭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半圓。再看那吟誦者身旁,巨大的靈柩臺上,薩沃清晰可見,一半身子被吊唁者帶來的鮮花覆蓋着。紅色的燭焰,在天坑中忽明忽暗,距離人群不過數步之遙。穿過洞室後部,聖蟒大祭司,安博拉什的本瑟斯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混沌的音響效果着實不錯。我在人群稀少處,找了個衆人一回頭便能看到的位子,尋找起了相識的面孔,找出了黛拉、塔伯以及曼多,他們正坐在最前面,看來他們此時的身份是本瑟斯的副手,只待時辰一到,便協助他将那棺椁放進永恒。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不由得回想起上次參加的那場葬禮——在安珀,大海邊,葬的是凱恩。思緒一路缥缈。
我看了看周圍,朱特不見人影,亨德裏克的姬愛瓦就在我前面一排的位置。我将目光移向了邊緣外的深不可測的黑暗,感覺更像是在向下看,而非看向外面,如果這樣的咬文嚼字在這樣一個地方真有任何意義的話。偶爾,我也能看到宛若流星般的燈火或是翻滾的混沌。漸漸地,像是正在進行一次羅夏墨跡測驗[4],我眼前出現了黑色的蝴蝶、雲層、影影綽綽的面孔……我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心裏微微一驚,我坐直了身子,一時搞不明白是什麽驚醒了我的假寐。
是沉默。本瑟斯已經停止了吟誦。
我正要俯身向前,悄聲對姬愛瓦說上點什麽,可本瑟斯已宣布啓靈。我驚訝于自己竟然回想起了所有該有的禮節。
聖歌聲起,曼多站起身來,還有黛拉和塔伯。他們走上前去,來到本瑟斯身邊,一起在棺椁四個角站定——黛拉和曼多在棺椁尾部,塔伯和本瑟斯在頭部。仆役們從各自的位置起身,開始吹滅蠟燭,最後只剩下了邊緣處最大的一根,依然在本瑟斯身後忽明忽暗地搖曳。此刻,我們所有人都已起身站定。
那詭異的燭光,照耀到兩側的牆壁之上,映照出了各式各樣的身影,借此,我得以看到下方諸人的動作。此時,聖歌聲已住。
四個身影微微彎下腰去,想來已經抓住了棺材的把手。随後,他們直起身來,朝邊緣走去。一名仆役走上前來,站在他們剛剛經過的那根蠟燭旁,準備在薩沃的身軀最終托付給混沌時吹滅蠟燭。
只剩下了六步的距離……三……二……
本瑟斯和塔伯跪在道路邊緣,将棺材對準石頭地板上挖出的一個凹槽。本瑟斯吟誦起最後一個章節,黛拉和曼多依然站立不動。
祝告結束,我聽到了一聲咒罵。曼多似乎猛地向前晃了晃,黛拉則踉踉跄跄地讓到了一側。只聽得咣當一聲,棺材砸在了地面上。那名仆役的手已經有了動作,最後一根蠟燭随即熄滅。緊接着是一陣研磨之聲,那棺材向前移動了出去,更多的咒罵聲又起,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從邊緣處退了回來……
旋即,一聲慘叫傳來,一個壯碩的身影倒下,然後消失不見了。慘呼聲小了,小了,又小了……
我擡起左拳,讓斯拜卡猶如吹肥皂泡一般,變出了一個發着白光的圓球。當我将它放開,任由它飄到頭頂時,它的尺寸已然長大了三倍。突然間,整個地方到處都充滿了泡泡。其他有着魔法背景的吊唁者,在我動手的同時,也紛紛拿出了他們的看家本領,放出了光球。一時間,四下裏的光線,倒顯得過于刺眼了一些。
我眯起雙眼,看到了本瑟斯、曼多和黛拉正在邊緣附近,而塔伯和薩沃的屍身,則不見了蹤影。
其他的吊唁人員,已經有了動作。在意識到自己的時間尤為寶貴之後,我也動了起來。我向下跨過那一排早已空空蕩蕩的座位,向右,碰了碰姬愛瓦那依然保持着人形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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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她飛快地轉過身來,“塔伯——掉下去了——是不是?”
“看起來應該是那樣的。”我說。
“現在怎麽辦?”
“我得離開這兒,”我說,“馬上!”
“為什麽?”
“不出片刻,便會有人開始考慮繼位這事,我會被置于重重保護之下,”我告訴她,“我不想那樣,現在還不想。”
“為什麽不想?”
“沒時間解釋了。不過我想和你談談。能耽誤你一會兒嗎?”
四下裏,人影紛亂如麻。
“當然,先生。”她顯然已經想到了繼位這事。
“用不着這樣。”我說着,斯拜卡已經釋放出了能量線,旋轉着将我們包入其中,帶離了此地。
我将我們送到了那片鐵樹森林當中,姬愛瓦一直抓着我的胳膊,東看西看。
“爵爺,這是什麽地方?”她問。
“我還是先別說了,”我回答道,“因為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上次我跟你說話時,還只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但現在有兩個,其中一個和這個地方有關。”
“問吧,”她說着,轉身面對着我,“我會盡量幫忙的。不過,若是很要緊,我恐怕不是最合适的人——”
“對,确實很要緊。只是我現在沒時間約貝莉莎了。和我父親科溫有關。”
“是嗎?”
“是他在試煉陣颠覆之戰中殺了博瑞爾。”
“據我理解,是這樣的。”她說。
“戰後,他與皇室代表團一起來到了王庭,簽署條約。”
“對,”她說,“這事我知道。”
“沒過多久,他消失了,而且似乎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死了。不過後來,我得到了線索,他并沒有死,而是被囚禁在了某個地方。你能跟我說說相關的事情嗎?”
她突然轉過了頭去。
“我生氣了,”她說,“你話裏有話。”
“對不起,”我說,“可我還是得問。”
“我們可是一個把榮譽看得比什麽都重的家族,”她說,“我們接受戰争安排的命運。戰争一結束,一切便都放下了。”
“我道歉,”我說,“我們其實還是親戚,你知道的,按我母親那邊來論的話。”
“對,我知道,”她說着,慢慢轉過身去,“就這些嗎,梅林王子?”
“對,”我說,“你想去哪兒?我送你。”
她沉默了一會兒,随即聲明道:“你說有兩個問題的。”
“算了。我改主意了,第二個不問了。”
她轉回身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算了?就因為我維護家族榮譽?”
“不是,因為我相信你。”
“然後呢?”
“我去麻煩別人好了。”
“你的意思是這事很危險,所以決定不問我了?”
“我還沒完全弄明白,所以可能會很危險。”
“你又想惹我生氣嗎?”
“天地良心!”
“那你就問。”
“我幹脆指給你看吧。”
“随便。”
“如果得先爬一棵樹呢?”
“無所謂。”
“跟我來。”
于是,我領着她來到那棵樹下,爬了上去。頂着這一身皮囊,爬這樣一棵樹,對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她緊跟在我身後。
“上面有一條路,”我說,“我會讓它把我吸進去。給我幾秒鐘,好給你讓出路來。”
我又往上爬了爬,随即便被吸了進去。我站到一旁,飛快地檢視了一遍洞室,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随後,姬愛瓦出現在我身旁,我聽到了一聲倒抽涼氣的聲音。
“噢,我的天!”她說。
“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麽,”我說,“卻不知道你看到的又會是什麽。”
“一個祠堂,”她說,“供奉的是安珀皇室的一員。”
“對,是我父親科溫,”我贊同道,“我看到的也是這個。可為什麽會看到這個?在王庭當中,怎麽會出現這樣一個地方?”
她緩緩走上前去,盯着我父親的祭壇看了起來。
“或許我還應該告訴你,”我補充道,“這不是我回來後看到的唯一一座祠堂。”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格雷斯萬迪爾的劍柄,在祭壇下摸了摸,找出來一包蠟燭,從中拿出一支銀色的,插進一個燭臺之中,用另外一支點燃,放到了格雷斯萬迪爾旁邊。在此過程中,她口中一直念念有詞,但我沒聽清她說的到底是什麽。
當她轉過身來時,已是笑容滿面。
“我們倆都是在這兒長大的,”我說,“你知道的東西怎麽這麽多?”
“答案很簡單,爵爺,”她告訴我,“戰争一結束,你便離開,去另外一片土地上接受教育去了。這種現象,是在你離開之後才出現的。”
她伸出手來,勾着我的胳膊,将我領向了一條長凳。
“實際上,沒人覺得我們會打敗仗,”她說,“盡管也有過很長時間的争論,覺得安珀是一支很難戰勝的力量。”我們坐了下來,“後來,又是一段時間的不安,”她繼續說道,“針對的是戰前的政策以及戰後的條約。不過,倒沒有哪個家族或集團敢于挑戰皇室聯盟。你也知道那些邊緣爵爺們是多麽保守。若想對抗王室,還得團結絕大部分的力量。于是,他們退而求其次,開始熱衷于收集同戰争相關的安珀紀念品。人們迷戀上了他們的征服者。各種關于安珀王室的成員的傳記都賣得很好,一時間洛陽紙貴。一種個人崇拜漸漸成形。這樣的私人祠堂,也相繼湧現,祭拜的都是各自心目中的安珀英雄。”
她頓了頓,注視着我的臉。
“這簡直就是重重地扇了本土宗教一個響亮的耳光,”她接着說道,“因為一直以來,聖蟒之道,在王庭中是唯一的重要教派。于是,薩沃下令将安珀崇拜定為異端,這很顯然是出于政治原因。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要是什麽都不做,這陣風說不定很快就過去了。當然,我也說不準。不過,禁止它反倒将它趕入了地下,人們愈發将它當成了一種嚴肅的事情,當成了發洩自己不滿的渠道。我不知道在各家族當中,到底有多少祠堂,但這很顯然便是其中一個。”
“有意思的社會現象,”我說,“你崇拜的人物是本尼迪克特。”
她笑了起來。
“那原本就不難猜啊。”她說。
“實際上,我哥哥曼多曾跟我說過這種祠堂。他說自己是無意中在亨德裏克撞見的,不知道是什麽。”
她咯咯一笑。
“他肯定是在試探你,”她說,“這種行為,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而且我碰巧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崇拜對象。”
“真的?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在早些年,他根本就沒隐瞞過這事,在禁令下達之前。”
“那她崇拜的是誰?”我問。
“菲奧娜公主。”她回答。
越來越奇怪了……
“你真的看到他給她建祠堂了?”我問。
“對。在禁令之前,當你對皇室政策極為不滿的時候,邀請幾個朋友一起祭拜并不是什麽新鮮事。”
“那禁令之後呢?”
“大家都聲稱擁護政策,都說自己的祠堂已經砸毀。我覺得許多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藏起來了。”
“那邀請朋友共同祭拜這事呢?”
“我覺得這得看雙方之間的關系有多好了。我真的不知道安珀崇拜是如何組織的。”她将手朝着四周大大地揮了一圈,“不過,這樣一個地方是違法的。好在我不知道我們究竟在哪兒。”
“我想也是,”我說,“崇拜對象和真人之間又是怎樣一種關系?我得說,曼多見過真正的菲奧娜。他們見過面,我當時就在場。我認識的另外一個人還偷了他的——守護神的東西,放在他的祭壇上面。還有那個——”我起身走到祭壇前,拿起了科溫的劍,“——便是這家夥。我見過格雷斯萬迪爾入鞘時的樣子,摸過它,拿過它。這柄就是。可問題是我父親已經失蹤了,而且上次我見他時,他正佩戴着這把劍。把你的守護神囚禁起來,也符合這種崇拜的教義嗎?”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她說,“但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可以。真正受到崇拜的,是那個人的精神。沒理由那個人就一定不能被囚禁。”
“或是殺害?”
“或是殺害。”她贊同道。
“這所有的一切,”我說着,轉向了祭壇,“雖然非常有趣,但對于尋找我父親,卻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轉身回到她身邊,走過那個安珀符號,那符號一如高加索地毯上的圖案那般鮮明。黝黑的洞室,光亮的地板,右側遠處就是混沌。
“你得問問究竟是誰把他的劍弄到這兒來的。”她說着,站起身來。
“我已經問過一個懷疑對象了。不過對方的回答,并未讓我滿意。”
我挽起她的手臂,拉着她回到了樹上,她突然走近了一步,離我非常之近。
“我願意以我所能做到的任何方式,來效忠我們的王,”她說,“雖然我不能正式代表我的家族,但我敢肯定,亨德裏克人會擁護你,給那個難辭其咎的人施壓的。”
“謝謝。”說着,我們擁抱在了一起。她身上的鱗片有些冰涼,尖牙說不定會把我人類的耳朵咬出一個豁口,可最終僅僅是一個似有若無的輕咬。“如果還有需要,我會再找你的。”
“一定要來找我。”
就這樣抱上一會兒,感覺确實不錯,于是我們繼續抱了下去,直到一個影子突然在附近動了動。
“梅林嘶傅。”
“格萊特!”
“嘶我。我看到你們往這邊來了。不管是人形,鬼形,大人還是孩童,我都認嘶你。”
“梅林,那是?”姬愛瓦問。
“一個老朋友,”我告訴她,“格萊特,來認識一下姬愛瓦。姬愛瓦,這是格萊特。”
“榮幸之至。我來是想警告你,已經有人往這邊來了。”
“誰?”
“黛拉公主。”
“哦,天!”姬愛瓦驚呼道。
“如果你猜到了我們在哪兒,”我對她說道,“可千萬別說出去。”
“我還不想掉腦袋呢,爵爺。咱們現在怎麽辦?”
“格萊特,到我身上來。”我跪下身去,伸出一條胳膊。
她爬了上來,給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我起身拉起姬愛瓦,将意念探進斯拜卡當中。
随後,我猶豫起來。
我确實不知道我們到底在什麽鬼地方——從地理的角度來說。斯拜卡只要一發動,有可能把我們送到隔壁,也有可能把我們送往千裏之外的影子中。若是讓斯拜卡先查明我們此刻所處的位置,然後再決定前往何處,則需要耗費一定時間。太長了,我決定了。
當然,我也可以讓它将我們隐形,可又怕萬一被母親的法力探查出來。
面向最近的一面牆壁,我将意念沿着斯拜卡的一條能量線探了過去。既沒出現在水下,也并非漂浮在海上,更沒有流沙什麽的,似乎是一片樹林。
于是,我走到那牆跟前,徑直穿了過去。
幾步過後,我們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回過頭去,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映入眼簾,鳥不聞,蟲不語。頭頂,是一片湛藍的天,一輪橙色的太陽,眼看着已到了中天。
“骨髓!”格萊特一聲歡呼,松開我的胳膊,消失在草叢中。
“別去太久!”我壓低聲音,嘶聲說完,領着姬愛瓦離開了那座山。
“梅林,”她說,“我被自己知道的這些東西吓到了。”
“只要你不說,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我說,“要是你喜歡,我甚至可以在送你回去參加葬禮前,把這段記憶抹掉。”
“不,留着它吧。我甚至希望它能夠多一些。”
“我會估摸出我們的位置,在有人想起你之前把你送回去。”
“還是先等你的朋友打完獵回來再說吧。”
我有點希望她能繼續說:“……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畢竟,蒂姆爾和塔伯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可惜的是,她是一個矜持、有修養而又尚武的少女——就我後來所知,光她那柄闊刃劍的劍柄上就有三十個缺口——面對我這樣一個将來有可能會成為她的君王的人,是不可能說出如此失禮的話來的。
等格萊特恰到好處地回來後,我說:“謝謝,姬愛瓦。我現在就送你回葬禮現場。要是有人看到咱倆在一起,問起我去哪兒了,你就說我要找一個藏身之地。”
“如果你真想找一個藏身的……”
“也許,晚點再找你聊。”說話間,我已将她送回了神廟外。
“好害蟲。”見我變回了人形(通常都比變成其他形狀要容易得多),格萊特贊道。
“我送你回薩沃的雕塑園吧。”我說。
“為什麽回那兒,梅林?”
“好讓你在那兒等上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一個多愁善感的光圈出現。如果有,就叫它鬼輪,讓它來找我。”
“我該讓它去哪兒找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它倒是擅長這個。”
“那就嘶我過去吧。如果你沒有被更大的東西嘶掉,改天晚上來找我,跟我嘶嘶你的故事。”
“我會的。”
将這條蟒蛇挂回她的樹上,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我一直都拿不準她什麽時候是認真的,什麽時候又是在開玩笑。爬行動物的幽默,總是那麽怪異。
我召喚來一套新衣,将自己打扮成灰紫二色,還尋來了長短兵刃。
我有些好奇,很想知道母親究竟去那祠堂裏幹什麽去了,但最後還是按下了前去偷窺的沖動。舉起斯拜卡,我凝神定氣,注視着它看了一會兒,随即再次放下。由于不知道具體過去了多少時間,也拿不準盧克究竟在不在那兒,就這麽貿然将自己送往那兒,可能會一無所獲。最後,我掏出了一直帶在身上的主牌,打開。
找出盧克那張後,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上面。片刻過後,它變涼了,我也感覺到了盧克的出現。
“喂?”他說,“是你嗎,默爾?”他的身影動了動,随即鮮活了起來。我看到他正在一條鄉間道路策馬而行,道路兩側,一半正常,一半荒涼。
“對,”我回答,“我猜你已經不在卡什法了。”
“沒錯,”他說,“你在哪兒?”
“影子某處。你呢?”
“我他媽的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回答,“我們已經跟着這條黑暗之路走了好幾天。我也只能說是在‘影子某處’了。”
“哦,你最終還是找到它了?”
“是妮妲找到的。我什麽也沒發現,她只是一個勁兒地領着我往前走。實際上,這條路已經清晰起來了。那姑娘,可真是一個要命的追蹤者。”
“她現在跟你在一起嗎?”
“沒錯。她還說我們已經漸漸追近了。”
“最好把我也接過去。”
“來吧。”
他伸出一只手來,我伸手上前,握住,向前一步,松開他的手,走在他身側。後面,是一匹馱着給養的馬。
“嗨,妮妲!”見她就騎行在他另外一側,我趕忙叫道。在她右前方,一個令人不快的身影,正在騎行。
她莞爾一笑。
“梅林,”她說,“你好啊。”
“叫我默爾怎麽樣?”我說。
“你說了算。”
黑色坐騎上的那個身影轉過頭來,注視着我。我還沒反應過來,斯拜卡當中便已沖出一股奪人心魄的力量,我被吓了一跳,趕忙将其止住。我們之間的空氣模糊了起來,發出了一連串刺耳的聲音,就像是汽車為了避過碰撞,正擦着人行道而行一般。
他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身材高大、一頭金發的混蛋。此刻,穿的是一件黃色襯衫,搭配黑色長褲以及黑色靴子,身上長長短短挂了不少刀劍。那個獅子搏獨角獸的徽章,正別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之上。我每次看到或是聽到此人,他都在玩火,有一次還差點要了盧克的命。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亡命徒,一個來自艾瑞格諾的羅賓漢,同時也是安珀的死敵及其前任君王的私生子。我相信,在黃金圈,他那顆腦袋的懸賞應該不低。不過,此人和盧克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而且盧克曾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并沒那麽不堪。他,正是我的叔叔德爾塔,而且我有一種感覺,他只要動作稍快一點,他的肌肉便會将那件襯衫撐成一縷縷布條。
“……這是我的軍師,德爾塔,你們應該認識。”盧克說。
“我記得他。”我聲明道。
德爾塔盯着半空中我倆之間那正如青煙一般消逝的黑色線條,笑了笑,很勉強。
“梅林,”他說,“安珀之子,混沌王子,我的掘墓人。”
“這又是哪兒跟哪兒?”盧克問道。
“寒暄而已,”我答,“你記性不錯啊,德爾塔,老相識。”
他輕笑了一聲。
“像一個墳墓自動在你眼前出現這種事,總是很難忘記的,”他說,“但我不怪你,梅林。”
“我也不怪你。現在。”我說。
他哼了一聲,我也哼了一聲,算是認識過了彼此。我轉向了盧克那邊。
“這路本身沒什麽麻煩吧?”我問。
“沒,”他回答,“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條黑暗之路,有時看起來要荒涼一些,但沒遇到什麽真正的威脅。”他朝着下方瞥了一眼,一聲輕笑,“當然了,它不過只有幾碼寬,”他補充道,“而且這兒已經是目前為止最寬的地方了。”
“不過,”我一邊說,一邊開啓洛格魯斯視覺,查看了起來,“還是不能大意。”
“我猜是我們運氣好的緣故。”他說。
再一次,妮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很愚蠢。在秩序之地,有一名泰一甲在身旁,不管一條混沌之路隐藏了多少兇險,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看來你們是有點小運氣。”我說。
“你需要一匹馬,默爾。”他随即說道。
“我想你說得對。”
在此地,我不該貿然使用洛格魯斯暴露自己的位置。不過,好在斯拜卡也有着同樣的功用,于是我進入其中,将意念延展,再延展,連接,召喚……
“随時都有可能會撿到一匹,”我說,“你是不是說過咱們已經追近了?”
“是妮妲告訴我的,”他解釋道,“她和她妹妹的心靈感應可真是神奇,更別提她對這條路本身的高度敏感了。”
“而且還知道不少關于幽靈方面的東西。”他補充道。
“哦,咱們有可能撞見嗎?”我問她。
“劫持卡洛兒的是來自王庭的幽靈武士,”她說,“他們似乎朝着前方的一座塔去了。”
“離咱們多遠?”我問。
“很難說,因為咱們是在穿越影子。”她回答。
腳下的小路,在山區一路蜿蜒穿行,所過之處,雜草全都變成了黑色,而且一路上屢見不鮮的樹木和灌木,也都變成了一片焦黑。我每次踏向路旁,再回來時都會發現它似乎明亮了一些,也溫暖了一些。在卡什法原本無法偵知的路,到了此地已是如此明顯,說明我們已經深入洛格魯斯腹地。
剛過下一道彎沒多久,我聽到右側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馬嘶聲。
“抱歉,”我說,“解個手。”說着,我離開道路,進了一片生着橢圓形的葉子的樹叢。
響鼻聲和馬蹄刨地的聲響從前方傳了過來,我循着它,到了一片樹蔭下。
“等一下!”盧克叫道,“咱們不應該分開。”
樹林異常茂密,騎馬不易進入。于是我回頭吼了一聲“別擔心!”,便一頭紮進了樹林。
……而他,出現在這兒,自然不是偶然。
鞍辔齊全,缰繩挂在茂盛的鬃毛之上,它正用馬語一邊咒罵着,一邊将頭晃來晃去,連連用前蹄刨地。我停下腳步,盯着它看了起來。
與騎在一匹已被吓得半死的畜生身上相比,我更願意穿上一雙阿迪達斯一路小跑,穿過影子,或者,自行車也行,實在不行,踩着高跷一路蹦過去也無所謂。
之所以這樣想,并不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駕馭這種動物,而是因為我确實不喜歡它們。坦白地說,我還從沒遇到過像朱利安的摩根斯坦,父親的星騎,或者本尼迪克特的格蘭鄧寧那種不管是壽命、爆發力還是耐力都能同安珀人匹配的良駒。
我四處打量了一圈,卻沒發現有受傷的騎者……
“梅林!”盧克又叫了一聲,但我的注意力已被眼前之物深深吸引了過去。我緩緩走上前去,不想再惹它生氣。“你還好嗎?”
我剛才想找的,不過是一匹馬而已,一匹能吃幹草的驽馬就可以,為的不過是跟上我的同伴。
但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一匹叫人過目難忘的駿馬——黑橙二色的斑紋,将它裝點得活脫脫就像是一頭猛虎。在這一點上,它和紅黑條紋的格蘭鄧寧倒是頗為相像。由于不知道本尼迪克特的坐騎是從什麽地方弄來的,我一直很樂意将它歸功于魔法。
我緩緩走上前去。
“默爾!出什麽事了嗎?”
我不想大聲回答,我怕吓着這可憐的動物。我一只手放到它的脖頸上,溫柔地撫摸了起來。
“沒事了,”我說,“我喜歡你。我這就解開它,咱們就是朋友了,好不好呀?”
我說着,趕忙解開缰繩,同時用另外一只手輕撫着它的脖頸和雙肩。等它自由之後,它沒有掙脫出去,似乎在打量我。
“來吧,”我說着,撿起了缰繩,“這邊走。”
我牽着它,一邊同它說話,一邊朝着來路走去。等到我們走出林子時,我意識到自己确實喜歡上它了。随即,盧克迎了上來,手中提着一把劍。
“我的天!”他說,“難怪你去了這麽長時間!是你把它畫出來的嗎?!”
“喜歡嗎,嗯?”
“你要是什麽時候想處理了,我會給你開一個好價錢的。”
“我想我應該不會處理它的。”我說。
“叫什麽名字?”
“林中虎。”我不假思索地說完,随即扳鞍上馬。
我們朝那條小路走去,就連德爾塔也頻頻将目光投向我的坐騎,目光中似有贊許之意。妮妲伸出手來,摸了摸了它黑橙二色的鬃毛。
“現在咱們應該趕得上了,”她說,“要是抓緊時間的話。”
我端坐在馬背上,騎着我的林中虎上了路。我回想起父親所說的這種道路對胯下動物的種種驚吓,原本已經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竟未對它造成任何影響,于是,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氣。
“趕上什麽?”在自然組成行進隊形後——盧克打頭,德爾塔緊跟在他右後方,妮妲走道路左後側,我走在她身後略微靠左之處——我問道。
“我也說不準,”她說,“因為她還處在昏睡當中。不過,我确實知道她已沒再移動,而且,給我的印象是,劫持她的那些人打算在那座塔裏避一避,而那兒的道路要寬得多。”
“嗯,”我說,“你不會也碰巧發現這條路每走一段時間,寬度便會有所變化吧?
“我當初學的可是文科,”她笑道,“不記得了?”
她突然轉過頭去,朝着盧克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依然同他隔着一個馬身的距離,雙目注視前方。不過偶爾也會回頭看上一眼。
“真要命!”她輕聲說道,“這樣跟你們倆在一起,讓我又想起學校裏的時光。不自覺地就那樣說話了——”
“英語。”我說。
“我說英語了嗎?”
“說了。”
“該死!要是你注意到了,提醒我,好嗎?”
“那是自然,”我說,“不過,這倒是說明,雖然肩負黛拉交給你的任務,你當時也還是有那麽一點享受的。而且,你很有可能是唯一一個拿到了伯克利學士學位的泰一甲。”
“對,我确實很享受。弄不清楚你們倆到底誰是誰。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與你和盧克在一起,在學校。那麽多年,我一直在拼命想要弄清楚你母親的名字,好知道我到底應該保護誰。不過,你們倆的嘴巴可都夠嚴實的。”
“我猜,這應該是遺傳,”我評價道,“我很喜歡你化身薇塔·巴利的那一段。不過,也很贊賞你以其他身份對我進行的那些保護。”
“可我卻很痛苦,”她說,“當盧克開始一年年嘗試要你的命的時候。如果他是黛拉的兒子,是我要保護的對象,那便無所謂了。可他不是。我那時已經非常喜歡你們倆了。我唯一能夠确定的是,你們倆都是安珀血統。我不想你們之中任何人受到傷害。最艱難的,莫過于當時你離開,而我肯定盧克将你誘入新墨西哥的山裏是想殺你的時候。那時,我嚴重懷疑你便是那個人,但又拿不準。我愛上了盧克,所以只好借用了丹·馬丁內茲的身體,帶上了一把手槍。我滿世界跟着你,心裏清楚,一旦他試圖傷害你,那我的使命,便會迫使我不得不朝我所愛的人開槍。”
“不是,是你先開的槍。我們只是站在那兒說話,就在路邊。他是為了自衛才還擊的。”
“我知道。但一切似乎都在暗示你有危險。他已經把你帶到了一個完美的清除地點,時機也正好——”
“不,”我說,“你不過是虛開一槍,而且給自己留了很大的餘地。”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逼他開槍還擊,這樣就解決了你可能會迫不得已向他開槍這一難題。”
“有魔法控制,我不能那樣做的。”
“興許是下意識的選擇,”我說,“這麽看來,是某種比魔法還要強大的東西,找到了出路。”
“你真的相信那個?”
“對,而且你現在承認也沒關系了。你身上的魔法已經解除了。我母親告訴我的。你告訴我的——應該是。”
她點了點頭。“我其實不知道它具體是什麽時候解除的,或是怎樣解除的,”她說,“可它不見了。雖然現在你一旦有什麽危險,我還是會試着保護你。你和盧克是真正的朋友,真好,而且——”
“那幹嗎還不對他道出實情?”我打斷了她,“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就是蓋爾?吓他一大跳——高興的那種。”
“你不明白,”她說,“他和我已經分手了,記得嗎?現在我又有了機會。就像重新來過一樣。他很喜歡我。我不敢說出‘我就是那個曾被你甩掉的女孩’這樣的話來,因為那樣會讓他思考這一切都是為什麽,讓他相信第一次的決定是正确的。”
“那是一個愚蠢的決定,”我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麽要跟你分手,他從沒跟我說過,只說吵架了。不過我知道那是托詞。我知道他是喜歡你的。我敢肯定,他和你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是安珀之子,正打算回家去幹一件危險的事情,而在這件事當中,容不下一個普通影子姑娘的存在。你實在是表現得太好了。”
“那就是你和茱莉亞分手的原因嗎?”她問。
“不是。”我說。
“抱歉。”
我注意到自我們開始說話以來,那條黑暗之路已經寬了尺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