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07
我将我們送入整個迷宮中老薩沃最為鐘愛的那個古怪大廳。這是一個雕塑園,沒有任何外部光源,僅有的基本照明,相對于這麽大的空間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整個地方比我喜愛的那個大廳幽暗許多倍。地面很不平整,這兒凹進去一塊,那兒凸出來一處,坑坑窪窪,整體猶如一個倒扣的鍋蓋。而且,很難估摸出它的具體大小,因為所站的地方不同,大小也不一樣。格蘭博,這位薩沃勳爵,費盡了移山心力,才在高低不平的地勢上将它建造出來。而且我相信,這其中還用上了一位影子大師所特有的精湛法力。
我站在一套看起來像是不見了船的繁複帆索旁邊,或者說,更像是一套巧奪天工的巨人樂器,光線将一條條帆索染成了銀色,在半隐半現的框架當中,從一處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一如人生。另外的藝術品,則從四壁上凸出,猶如鐘乳石一般垂挂下來。我徜徉其間,先前還覺得立在地上的那些物件,此刻不是從牆上探出,便是斜倚着牆壁。
伴随着我的腳步,房間在随時變換着形狀。微風穿行其間,帶出了一片嘆息聲、嗡嗡聲、哼哼聲以及猶如鐘磬一般的聲響。格蘭博,我繼父,尤其喜歡這間大廳,可對我來說,只要邁過這道門檻,便是一次對勇氣的歷練。不過,長大一些後,我也開始喜歡它了,其中部分原因,我想是它能為我的青春期提供不定時戰栗的緣故。然而此刻,我只想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一會兒,緬懷一下往昔的時光,同時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思緒,紛亂如麻。那些逗弄了我成人生活這麽久的問題,似乎已快到了水落石出之時。腦海中,各種可能性在翻滾纏繞,扭作一團。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最終翻到上面,都将不容忽視。
“老爸?”
“什麽事?”
“多一句嘴,這是什麽地方呀?”
“薩沃道藝術聖殿的一部分,”我解釋道,“全王庭和附近影子中的人們都會來參觀。這是我繼父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我小時候也經常來這些大廳裏閑逛。這地方有不少可以藏人的地方。”
“那這個房間呢?看起來有些不大對勁。”
“既是,也不是。”我說,“我猜這得取決于你所說的‘不對勁’是什麽意思。”
“就現在,我的判斷能力就受到影響了。”
“那是因為這個地方的空間本身就交叉重疊,就像是某些奇怪的折紙一樣。這個廳實際上要比看起來大許多。不管你來上多少次,每一次的布局都會不一樣。而且,它本身似乎也在變幻。我一直就沒搞明白過。也只有薩沃,才清楚。”
“我沒說錯,它确實有些不對勁。”
“不過我喜歡。”
一棵虬枝盤結的銀樹下,我在一根銀色樹樁上坐了下來。
“我想看看它是如何交叉折疊的。”他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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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
他飄走後,我不由得想起了剛才同母親的見面,曼多說過或是暗示過的那些東西——試煉陣和洛格魯斯之間的沖突,我父親曾是試煉陣的代理人以及屬意的安珀君王,她全都有意無意地提了一遍。莫非,她早已知曉了這些事情,而不僅僅是猜測?我猜應該是這樣,因為她和洛格魯斯的關系,似乎确實非同一般,而對于宿敵的風吹草動,洛格魯斯肯定是不會放過的。她已承認她并不愛我父親,她想找的,不過是一個能夠帶她接近安珀的人。她真的只是為了替洛格魯斯又生出一位代理人來?
念及後來的結果,我不由得啞然失笑。她已看到我接受了良好的訓練,卻絲毫不像父親。我更喜歡的是魔法,但在王庭,魔法師俯拾即是。最後,她只好把我送去了那個地球影子,那個安珀人所鐘愛的地方。可一個伯克利的計算機科學學位,并不能讓我替混沌舉起反對秩序的大旗。她對我,想必已是失望至極。
我回想起了童年,回想起了深藏在這個地方的那些離愁別緒。格裏爾和我經常會來這兒,格萊特會在我們腳邊扭來扭去,會盤在一條樹枝或是藏在我的衣服當中。我會發出那種從某種動物那裏學來的嗚嗚哀號聲,有時科格瑪也會從層層疊疊的黑暗中,或是某個扭曲空間的破損處滑出,來找我們玩。我一直沒弄清楚科格瑪到底是什麽,或者是什麽性別,因為科格瑪是一個幻形怪,既能飛,又會爬,還能跑和跳,形狀總是在随心變幻。
我心念一動,那聲古老的呼喚再次出口。當然,什麽動靜也沒有,片刻過後,我明白過來了——這不過是對那消逝的孩提時代的一聲呼喚,一聲至少曾讓我興致盎然過的呼喚。而此刻,我已什麽都不是。安珀人不像安珀人,混沌人不像混沌人,兩邊的親人,想必都對我很失望。我不過是一個失敗了的試驗品。我從未對自己要求過什麽,不過是渾渾噩噩度日罷了。突然間,我的雙眼濕潤了,我将一聲抽泣咽了回去。至于接下來我會進入怎樣一種情緒,我恐怕永遠也沒機會知道了。因為已有東西分了我的心。
只見一片火焰一般的赤紅亮光,在我左側牆壁高處突然現了出來,圍成一個小圈,約有一人來高。
“梅林!”只聽得一個聲音在那個方向喊了一聲,而那圈火焰,則猛地跳向了高處。在亮光的映照下,我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就像是我自己的臉的翻版。見它就這麽出現在眼前,我反倒高興了起來,盡管這意味着死亡。
我将左手往頭上一舉,一束藍光,已在斯拜卡當中準備停當。
“這邊,朱特!”我一邊叫,一邊站了起來。我一邊開始将那束藍光聚成光球,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邊準備好了撒手锏,打算将他電成焦炭。這一招,肯定能把他徹底解決。我已記不清他這是第幾次試圖要我的命了,但我已下定決心,等到下一次機會到來時,一定要先下手為強。不管那能量泉讓他變成了什麽,将他的神經系統炸上一遍,似乎是留下他最為穩妥的法子。“這邊,朱特!”
“梅林!我想談談!”
“我不想。我已經嘗試過太多次,現在已經無話可說。過來,讓咱們一次性解決——武器、徒手、魔法,任你選,我無所謂。”
他擡起雙手,掌心向上。
“休戰!”他叫道,“在薩沃這麽幹是不對的。”
“別跟我說那種屁話,兄弟!”我叫道,不過也意識到他這話應該是認真的。我還記得那老人的贊許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而且,他也絕對不敢在這兒撒野,惹黛拉不高興。“順便問一句,你到底想幹嗎?”
“談談,我是認真的,”他說,“要我怎麽做?”
“咱們那邊見。”我說着,将光球上的光亮朝一棟像是由紙板、玻璃和鋁片做成,且閃耀着粼粼亮光的巨大房子照了過去。
“好吧。”那邊傳來了回答。
我朝着那個方向走去,同時看到他也一樣。我調整了方向,以确保我們中途不至于撞在一起。此外,為了能先他一步到達那兒,我還加快了腳步。
“不玩花招,”他叫道,“而且如果我們真的決定解決這事,那就出去。”
“好吧。”
我選了一個角落,從他過來的相反方向進了那棟建築。立刻,便有六個一模一樣的我迎面而來。
“為什麽選擇這兒?”他的聲音似乎近在咫尺。
“我想你應該從沒看過一部叫作《上海小姐》[3]的電影吧?”
“沒有。”
“我突然覺得我們可以在這兒一邊走一邊談,這個地方能确保我們彼此都無法傷害對方。”
我拐了一道彎,更多的我,從不同的地方現身出來。片刻過後,我聽到一聲倒抽了一口涼氣的聲音,從附近傳了過來。幾乎在同一瞬間,又是一聲輕笑。
“我開始明白了。”只聽他說道。
三步過後,又是一道轉彎。我停下腳步。屋內同時出現了兩個我以及兩個他。然而,他卻并沒有看向我這邊。我将一只手緩緩朝他其中一個影子伸了過去。他轉過身來,看到了我,立刻長大嘴巴,後退一步,消失了。
“你想談什麽?”我站在原地,問道。
“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生活原本就是這樣。”
“你把黛拉氣得不輕……”
“消息還真靈通。我剛和她分開最多十到十五分鐘呢。你就在薩沃?”
“對。而且我還知道她跟你一起吃午餐了。剛才我跟她匆匆見過一面。”
“哦,她也沒讓我好受。”
我轉過另外一道彎,穿過一個門洞時,剛好看到他正在淡淡地笑着。
“她有時就是那樣。我知道。”他說,“她告訴我說洛格魯斯過來吃了點甜品。”
“對。”
“她說它似乎已經選定了你作為王位繼承人。”
我希望他看到我正在聳肩。
“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我并不想。”
“可你也沒說自己不要。”
“那是唯一能夠讓兩股力量重回平衡的方式。是萬不得已的一種狀态。我敢肯定,事情絕不會那樣的。”
“可它選擇了你。”
我又聳了聳肩。
“蒂姆爾和塔伯都在我之前。”
“那無所謂。它想要的是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似乎是一個很蠢的職業選擇。”
突然間,他從四面八方朝我而來。
“現在看起來确實是這樣,”他承認道,“而且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你被指定之前。每一次我們相逢,我都覺得我占優勢,但每一次,都讓你距離殺我又近了一步。”
“确實是越來越糟了。”
“上次,在那間教堂,在卡什法,我幾乎是十拿九穩能夠除掉你的。結果,卻差點送了命。”
“假如黛拉或是曼多真的除掉了蒂姆爾和塔伯,你最終還是得面對我,可迪斯皮爾呢?”
“他不會攔我的路。”
“你問過他了?”
“沒有,可我敢肯定。”
我接着往前走。
“你總是想當然,朱特。”
“也許你是對的,”他說着,現身出來,随即再次消失,“不過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
“為什麽?”
“我放棄了。我棄權了。讓它們都見鬼去吧。”
“怎麽可能?”
“即便是洛格魯斯沒有進一步表明态度,我也開始有些焦慮了。不是因為害怕你殺了我。我開始考慮自己,考慮繼位這事了。即使我登上了王位,那又能怎樣?我開始不自信了,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像曾經以為的那樣,有能力坐這個位子了。”我再次轉了一個彎,瞥見他正在舔自己的雙唇,眉頭擰成了疙瘩。“我可能會把王國搞得一團糟,”他接着說道,“除非有人能夠指點我。可你知道,最後,只能是曼多或黛拉。到頭來,我只會是一個傀儡,不是嗎?”
“有可能。可你真是讓我越來越好奇了。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這樣想的?不會是能量泉碰巧讓你變成這樣的吧?莫非是我的闖入,阻止了你在那兒的進一步動作,才會變成這樣?”
“可能有這方面的因素,”他說,“我很高興我沒有一條道走到黑。我懷疑要真是那樣,它會讓我瘋狂的,就像布蘭德那樣。但是,也許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或者,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下來,我側身走在一條過道中,兩側的鏡子裏,全是我那叫人眼花缭亂的影子。
“她其實根本就沒想過要殺你。”他最終在我右側某處,突然說道。
“茱莉亞?”
“對。”
“她怎麽樣了?”
“正在恢複。實際上,恢複得相當迅速。”
“她也在薩沃嗎?”
“在。”
“你看,我想去看看她。可萬一她不願意見我,我也能理解。我那一刀刺出去時,并不知道面具就是她,我真的很抱歉。”
“她從沒想過真的傷害你。她想對付的是賈絲拉。同你,不過是在玩一場苦心孤詣的游戲。她只想證明她也能變得像你一樣出色,或許比你還要好。她只想讓你知道你都抛棄了什麽。”
“對不起。”我嘀咕道。
“請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你愛過她嗎?你有真正愛過她嗎?”
我沒有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畢竟,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許多遍,而且我也在等答案。
“愛過,”我最後說道,“不過,等我終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是我自己不好。”
少頃,我問:“你呢?”
“我不會再犯你犯過的錯誤,”他回答,“正是因為她,我才會思考這麽多事情……”
“我明白。如果她不想見我,幫我跟她說聲對不起。所有的一切。”
他沒有回答。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希望他能趕上來,可他并沒有。
“好吧,”我叫道,“我們的對決已經結束,一切到目前為止。”
我再次走起來。片刻後,我來到出口,走了出去。
他正站在外面,仰頭盯着一張碩大的瓷臉。
“好。”他說。
我走近了一些。
“還有呢。”他依然沒有看向我。
“哦?”
“我想他們正在暗中策劃什麽。”他說道。
“誰?怎麽策劃?針對什麽?”
“母親和洛格魯斯,”他告訴我,“為了将你扶上王位。寶石新娘是誰?”
“我猜可能就是卡洛兒。我好像聽到黛拉用過這樣一個稱謂。為什麽這麽問?”
“我無意間聽到她發號施令給她在亨德裏克的親戚。她正在派一個特別小組去綁架那個女人,把她帶到這兒。給我的感覺是,她好像會是你未來的王後。”
“真是荒唐,”我說,“她已經嫁給了我的朋友盧克。人家現在是卡什法王後——”
他聳了聳肩。
“不過是告訴你我都聽到了什麽,”他說,“這事想必和能量平衡什麽的相關。”
确實。我并沒有想到這一可能,但聽起來合情合理。有了卡洛兒,王庭自然也就有了仲裁石,或是這兒的人口中的聖蟒之眼,而且平衡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安珀會損失一局,而王庭則扳回一局。這倒是正合我的心意,或許能将預料中的毀滅性災難無限期推遲。
可不幸的是,我絕不能讓這事就這麽發生。那個可憐的姑娘,就因為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碰巧來了一趟安珀,就因為碰巧對我産生了那麽一點好感,已遭受了太多的颠沛流離。我記得自己也曾覺得這樣的事情有其合理之處,犧牲一個無辜的人來換取大衆的幸福。可那是在學校,而且不過是一些理論上的概念。卡洛兒是我實實在在的朋友、表親,而且嚴格來說還算得上是我的愛人——雖然是在一種非常規狀态之下,不大算數——而且,在我飛速審視了一遍自己的情感之後,覺得自己還有可能會愛上她。這一切的一切,無一不在說明,那樣一種哲學,在現實社會中無疑又敗了一局。
“她是什麽時候派出那些人的,朱特?”
“我不知道他們具體是什麽時候走的,或者到底走了沒有,”他回答,“而且由于時間流不同,他們說不定已經完事回來了。”
“沒錯,”我說,“該死!”
他轉過身來,注視着我。
“這件事還有着別的用意,我猜?”他說。
“她對我很重要。”我回答。
他臉上變成了迷惑的神色。
“若真是這樣,”他說,“幹嗎不讓他們把她送到你身邊來?如果你不得不接受王位,這至少能讓事情甜蜜一些。若你不接受,至少也有了她。”
“感情是很難隐藏的,更何況這附近還到處都是魔法師,”我說,“為了控制我,她可能會被當作人質。”
“哦,我知道這樣很不好,可我确實有點高興。我的意思是……我很高興你有了別的可以在乎的人。”
我垂下了頭。我很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可我并沒有。
朱特又發出了低低的哼哼聲,一如他小時候思考問題時那樣。随後,他說:“咱們得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她,将她送往一個安全的地方。或者,要是他們已搶先了一步,那咱們就得把她奪過來。”
“‘咱們’?”
他微微一笑,可真是罕見。
“你知道我現在的本事,我可不差。”
“我相信是這樣的,”我說,“可你知道的,萬一叫人看見這事是一對薩沃兄弟所為,那會引來什麽?很可能是亨德裏克家族的複仇。”
“如果讓黛拉跟他們解釋一下呢?”
“會讓他們覺得是她耍了他們。”
“好吧,”他說,“那就悄悄地幹。”
我原本可以說,避免一場仇殺可以挽救許多條人命,但那樣會讓我聽起來很虛僞,雖然我并沒有那個意思。于是我說:“你在能量泉中得來的力量,給了你傳說中‘活主牌’的能力。似乎你可以用它來傳送茱莉亞和你自己。”
他點了點頭。
“能将我們從這兒火速送往卡什法嗎?”
“咣!”一聲震耳欲聾的鑼響,遠遠地傳了過來,響徹四野。
“紙牌能夠做到的東西,我全部都能做到,”他說,“而且我還可以帶上別人。唯一的問題就是,主牌本身到不了那麽遠的地方,我得分多次跳過去。”
又是一聲鑼響。
“出什麽事了?”我問。
“那聲音?”他說,“是通知葬禮即将開始了。整個王庭都能聽到。”
“真不湊巧。”
“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倒是讓我想到了一個主意。”
“快說說。”
“如果我們要去解決掉幾個亨德裏克人,這對我們來說倒是一個機會。”
“怎麽做?”
“時間差異。咱們先去葬禮招搖一圈,讓所有人看到。然後我們悄悄溜出去,辦完差事後再回來,參加完剩下的儀式。”
“你覺得時間流允許嗎?”
“我覺得還是有很大機會的。我經常四處跳來跳去,對時間流開始有些心得了。”
“那咱們就試試吧。越是讓人摸不着頭腦,越好。”
“咣!”又是一聲。
紅,火一般的紅,就是王庭喪服的顏色。我用了斯拜卡而不是洛格魯斯,為自己召喚來了合适的衣裳。此刻,同那力量,哪怕是最尋常的碰面,我都盡量避免。
随後,朱特将我們倆送到了他的住處,在那兒,他有一套上次參加葬禮時穿過的服裝。我也有點想要看看自己原先的房間。也許,等過些時候,等我不那麽忙了之後……
我們洗了澡,梳了頭發,剃了胡須,飛快地穿好了衣服。接着,我開始變換外形,朱特也一樣,完成了參加儀式前的最後一道程序。襯衫、馬褲、上衣、披風、腳環、手镯、頭巾、圍巾——我們把自己包裹成了一片火焰。武器自然是不能帶。我們打算等出去前,再回來一趟。
“準備好了嗎?”朱特問我。
“好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們立刻被送了過去,來到了世界盡頭,出現在人群之中。儀式必經之路上,吊唁者熙熙攘攘,頭頂,藍色的天空正在漸漸加深。我們從人群中穿行而過,希望越多人看到越好。幾名舊相識,同我打了招呼。可不幸的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在一段時間沒見之後,都想停下來和我聊上幾句。朱特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而且,大部分都有些好奇,不明白我們為何出現在這兒,而不是後面遠處的瑟爾斑——那座碩大而平滑如鏡的尖塔當中。鑼聲依然在不緊不慢地響着,每響一聲,空氣中便會震顫一下。此外,由于距離那鑼更近了一些的緣故,我覺得地面似乎也在顫抖。我們緩緩穿過廣場,朝天坑邊緣處那對碩大的黑色石頭走去,只見下面的大門,猶如一片被凍住了的火焰,再看其下的樓梯,每一級梯板,每一塊豎板,都像是一片永久不滅的火焰,就連兩側的扶手也一樣。下面那粗粝的競技場,也同樣披了一身火一樣的色彩,發着幽光,面對着四圍空空蕩蕩的黑暗,并沒有牆,有的只是天坑,以及它那身為萬物之母的黑洞。
不過,此刻裏邊卻空無一人,我們站在大門旁,沿着儀式行進方向看了回去,對着一張張鬼臉友善地點着頭,随着那一聲聲鑼響抖着身子,看着天色漸漸加深。突然,我腦海中現出了一個強勢的影像。
“梅林!”
我立刻看到了曼多那變了身形的形象,正順着一條裹在紅火衣衫中的手臂,俯視着我——想必正通過我的主牌看我,臉上一副許久不曾見過的惱羞成怒的表情。
“怎麽了?”我問。
曼多的目光越過我,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他雙眉上挑,雙唇分開。
“跟你在一起的是朱特?”他問。
“沒錯。”
“我還以為你們的關系不怎麽樣呢,”他緩緩說道,“從我們上次的談話來看。”
“我們已經達成一致意見,先把分歧放在一邊,參加完葬禮再說。”
“雖然這樣顯得很有紳士風度,但我不大确定是否明智。”他說道。
我微微一笑。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告訴他。
“真的?”他說,“那你幹嗎在教堂而不是在這兒,瑟爾斑?”
“沒人告訴我應該去瑟爾斑啊。”
“奇怪,”他回答道,“這應該是由令堂通知你和朱特的,你們應該進入送葬行列的。”
我搖搖頭,轉過了頭去。
“朱特,你知道咱們要進入送葬行列嗎?”
“不知道啊,”他說,“從一方面來說,似乎有些道理。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還有黑暗護衛呢,它們可能不會建議我們太高調。誰告訴你的?”
“曼多。他說原本應該由黛拉通知我們的。”
“她沒跟我說過。”
“聽到了嗎?”我對曼多說。
“聽到了。不過現在沒關系了。過來吧,你們倆。”
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他想讓我們現在就過去。”我告訴朱特。
“該死!”朱特嘟囔了一聲,走上前來。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曼多那只手,朱特走上前來,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們倆向前移動,随後——
——便進了瑟爾斑那光滑、閃耀、與地平面齊平的主大廳,一盞盞鐘乳石一般的枝形吊燈,黑色、灰色、苔綠色、深紅色皆有,四壁上的火苗狀雕塑,背後影影綽綽現出了鱗片圖案,而那懸在半空中的移動水球,則有動物游弋其中。大廳正中的靈柩臺四周,已圍了不少貴族、親朋和廷臣,交織成一片火一般的景象。曼多對我們說了句什麽,但不巧的是,鑼聲恰在這時又響了一聲。
他等到震顫之音平息了下去,這才再次說道:“我說黛拉還沒來。去鞠個躬,然後讓本瑟斯給你們安排一下儀式中的位置。”
我瞥了一眼那靈柩臺,看到蒂姆爾和塔伯兩人都在那附近。蒂姆爾正在同本瑟斯說話,塔伯則背對着這個方向,與另外一個人交談。一陣恐懼,突然襲上我心頭。
“儀式的安全措施,”我問,“是怎麽安排的?”
曼多微微一笑。
“人群中安插了一些侍衛,”他說,“一路上還有一些。會有人專門負責盯着你們的。”
我瞥了一眼朱特,想要看看他聽到了沒有。他點了點頭。
“多謝。”
心裏默念着連綿不絕的髒話,我朝着那棺椁走了過去,朱特緊跟在我背後。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說服試煉陣,派一個我的複制品來替代我的位置。可那樣一來,随時都有被洛格魯斯察覺出來的危險。但若是我直接離開,不僅很快就會引起注意,還有可能被跟蹤。一旦黛拉召集會議,極有可能是由洛格魯斯親自出手。然後,我此番前去阻撓洛格魯斯再平衡秩序的用意,就會大白于天下,此事一旦敗露将遺禍無窮,絕不能大意。
“咱們怎麽辦,梅林?”在緩緩移動的隊伍中找到位置後,朱特輕聲問道。
鑼聲再次響起,就連那些枝形吊燈也開始晃悠起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回答,“我覺得現在我唯一的指望,便是試試看能不能送一條消息出去。”
“在這地方用主牌是絕不可能的。”他回答。“哦,要是機會絕佳,倒也可以,”他修正道,“但在這麽多幹擾之下,不大可能。”
我開始思索能否找到一些咒語,派個人或是找個代理來完成此事。阿鬼會是一個理想的人選。可不巧的是,他現在正在探索雕塑廳那不對稱空間呢,想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一眨眼的工夫便能到那兒,”朱特自告奮勇地說道,“而且由于存在時間差,我說不定可以在被發現前趕回來。”
“可你也知道自己在卡什法要打交道的是什麽人,”我說,“盧克和卡洛兒。咱倆在教堂中互相殘殺時,你見過他們兩個,而且你還奪走了盧克父親的劍。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他一見面就想殺你,而她,則會大聲呼救。”
隊伍往前移動了些許。
“那我只好一個人幹了。”他說。
“嗯哼,”我告訴他,“我知道你很強,但亨德裏克人都是職業軍人。此外,你要救的那個卡洛兒,會非常不合作。”
“你是一名魔法師,”朱特說,“若是咱們能把侍衛找出來,你就不能在他們身上放一個咒語,讓他們以為咱們一直都在嗎?然後咱們便可以趁着他們稀裏糊塗之際,從容消失。”
“我突然覺得母親或是我們那位兄長,說不定已經在那些侍衛身上施了咒語了。要是換作我,在這樣一個刺殺的絕佳時刻,肯定會這樣做。如果是由我來負責這兒的安全警衛工作,肯定不想讓任何人對我的手下下手。”
我們又慢慢往前移動了一會兒。我将身子側向一邊,伸長脖子已能夠看到老薩沃那形容枯槁的幽靈身軀,裹在一身華服當中,一條赤金色制成的蟒蛇正爬在他的胸膛之上。在那火焰狀的棺椁中,這位奧伯龍的宿敵,終于要同他相會了。
又挪近了一些之後,我突然醒悟了過來,其實這事,不光只有一個法子。也許是在魔法環境中混跡久了的緣故,我的思維出現了定勢,一門心思只想着如何用魔法來對抗魔法,反而将事情想複雜了。可萬一那些侍衛真受到了魔法保護,很難欺騙過去,又怎麽辦?那就別管它,找個法子繞過去就是。
“咣!”又是一聲巨響。等回音消失後,朱特靠了過來。
“我還有一些話沒跟你說。”他悄聲說道。
“什麽意思?”我問。
“我回薩沃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害怕了。”他回答。
“害怕什麽?”
“至少他們當中的一個——曼多或是黛拉——想要的絕不僅僅是平衡,而是洛格魯斯以及混沌的全勝。我真的相信是那樣的。我不光不想摻合其中,還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在去了影子之後,我更加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它被毀。它們兩邊,不管是誰獲勝,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若是讓試煉陣取得完全的控制權,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你怎麽肯定他們兩人中,有人真想要這樣?”
“他們之前便在布蘭德身上試過,不是嗎?他出山,就是為了毀滅所有秩序的。”
“不是,”我說,“他打算毀滅舊秩序,然後用自己的秩序取代。他是一個革命主義者,而非無政府主義者。如果讓他得手,他會在混沌創造出一個新的試煉陣——他自己的,但依然是真的。”
“他被騙了。他做不成那樣的事情。”
“他沒試,所以也不好說,他根本就沒機會嘗試。”
“總之,我害怕有人在此故技重施。若是這次綁架做成了,便朝那個方向邁了一大步。如果你實在想不出辦法來掩蓋咱們的缺席,我覺得還不如幹脆離開,好歹試一試。”
“還不到時候,”我說,“先等等。我正在想。你覺得這個法子怎麽樣?根本就用不着把侍衛找出來,再讓他們産生幻覺。相反,我可以直接變形。我會将另外兩人變成咱們的樣子,然後你立刻把我們送出去。那樣,就不用讓誰産生幻覺了,所有人看到的都會是我們。我們可以去辦自己的事,有必要的話回來查看一下。”
“你動手,我來負責把我們弄出去。”
“好,我就拿咱倆前面這兩個夥計下手。完事後,我會做這個動作,”我說着,将左手從肩部位置壓到了腰部,“然後咱倆一起彎腰,裝成誰掉了什麽東西的樣子。然後你就把我們送走。”
“我會做好準備的。”
有了斯拜卡,可比費神去準備變形咒語簡單多了。它就像是一個咒語處理器。我只需要提出需求,它眨眼間便能準備好成千上萬條方案,給出成品。若使用常規手段,兩條咒語要花相當長一段時間。一切準備就緒,我擡起一只手,接上它從影子中召來的衆多能量線中的一條,将能量注入咒語,見變身漸漸完成,我将那只手一沉,同時俯身向前。
随後,便是片刻的天旋地轉,當我直起腰來時,我們已經回到了朱特的公寓之中。我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接着,我們飛快地變回人形,換上了尋常衣服。完事後,他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們送到了火門。片刻過後,他再次跳了出去,只是這次到了一處山巅,下面是一條湛藍的峽谷,頭頂則是瓦藍的天。随後,又到了一座高橋中央,身下是萬丈峽谷,天際不知是已把星星收起,還是正在捧出。
“好,結束。”他話音剛落,我們便站在了一面不知是被露水打濕,還是暴風雨剛掠過的灰白石牆之上。東方天際處,層雲如火,南方,清風徐來。
這面牆,便是盧克在卡什法的首都基德拉什的最中心一圈內牆。身下,各種宏偉的建築鱗次栉比,廣場對面,是宮殿和那座獨角獸神廟,幾棟稍小的建築夾雜其間。斜對面,是格裏爾先前來尋我(這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的那座偏殿,也是我同王後的幽會之所。此時,藤蔓叢中那扇破碎的百葉窗依然清晰可見。
“那邊,”我說着,指了指,“那就是我上次見她的地方。”
不過眨眼的工夫,我們便進了那個房間。四下裏不見一個人影,整個地方都已被收拾過一遍,被褥也疊好了。我掏出主牌,翻出了卡洛兒那張,盯到它發涼之後,我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并把意念探了過去。
她既在那兒,也不在。一種既像是在夢中相會,又像是她已不省人事的感覺。我用手在紙牌上一拂,結束了這似有若無的連接。
“怎麽了?”朱特問。
“我想她應該是被麻醉了。”我回答。
“看來他們已經把她抓走了,”他說,“在那種狀态下你還有辦法追蹤她嗎?”
“她也有可能正在隔壁,剛服了藥,”我說,“我離開時,她的身體就不大好。”
“那現在怎麽辦?”
“不管怎麽樣,我們都得和盧克談談。”我說着,翻出了他的主牌。
剛把那牌打開,我便立刻連上了他。
“梅林!你到底在哪兒?”他問。
“你要是在宮裏的話,我就在你隔壁。”我說。
他站起身來,我這才意識到他身後是一道床沿。他拿起一件綠色長袖襯衫,穿上,蓋住了一身的累累傷痕。我依稀在他背後的床上瞥見了一個人。他朝那個方向嘀咕了兩句什麽,但我聽不見。
“咱們得聊聊,”他說着,擡手捋了捋他那亂糟糟的頭發,“接我過去。”
“好,”我說,“不過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訴你,我弟弟朱特也在這兒。”
“他把我父親的劍帶來了嗎?”
“唔,沒有。”
“那我暫時先留他一條命。”他說着,将襯衫塞進了褲腰。
随後,他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