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見證一個人的加冕,你便見證了他的全部。也許聽起來有些諷刺,尤其當那位男主角是你最好的朋友,而王後是你猝不及防的愛人的時候。不過,該有的程序總是要有。有氣無力的音樂、叫人難受的花花綠綠的服裝,以及香燭、演說、祝告、鐘聲,它們是如此乏味而又怡然自得,要求你那故作誠懇的關注,一如婚慶、典禮和秘密入會儀式。
就這樣,盧克和卡洛兒成了卡什法的統治者,就在我那瘋了一般的弟弟朱特差點要了我們的命數小時過後。不幸的是,他做得并不完滿。作為安珀來到現場的唯一代表,雖然嚴格來說并非官方身份,但我還是站到了觀禮人群前,頻頻接受人們目光的洗禮。故而,我得時刻保持清醒,嘴巴也得給出相宜的回應。雖然蘭登不會承認我此行的正式身份,但我知道,若是我在此地做出不得體的行為來,他還是會惱火的。
于是,我最終收獲了兩只酸痛的腳掌、一根僵硬的脖子以及一身被汗水浸透的五顏六色的服裝。這就是參加一場演出的代價。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和盧克的确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時光,站在那兒,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些歲月,從擊劍到徑賽,從展覽館到影子世界,不知一頂王冠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改變。正是這頂王冠,将我的叔叔蘭登,一個無憂無慮的音樂家,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變成了一名審慎而負責的君王。雖然在親戚們口中,我聽到的通常是前面那部分。我暗暗強迫自己,不要那樣去想盧克。不過,再次把話說回來,盧克和蘭登在本質上就有天壤之別,更別說年齡了。不過,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或者說,世事本就該如此?我意識到,如今的自己,比起不久前的那個自己已有很大不同。細想來,哪怕是與昨天相比,也有了不少變化。
退場時,卡洛兒設法将一張紙條塞給了我,說她得和我見一面,并注明了時間、地點,甚至還畫了一張小小的地圖。後來證明,那是王宮後面的一處偏殿。我們傍晚時分在那裏相見,随後又演變為共度一宿。接着,我了解到她和盧克自小就訂立了婚約,由賈絲拉和伯格瑪訂下,含有外交因素。不過,這一目的并未達到,其他方面也不了了之。就連兩邊的君王,也早已忘了這事。但最近的種種,倒是給所有人都提了一個醒。雖然他倆已多年未見,但根據記載,王子已有婚配,她可以選擇廢止婚約,也可以選擇同他一起戴上王冠。一切,都是為了卡什法。
更何況,還有艾瑞格諾。卡什法王座上有一名伯格瑪王後,或許可以彌合這一地區的紛争。卡洛兒告訴我,至少賈絲拉是這麽想的。而盧克,見安珀并未作出任何承諾,而且黃金圈條約也已被擱置,已經開始動搖了。
我抱着她。雖然傷處的愈合程度令人驚訝,但她的狀況依然不佳。她右眼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尤其敏感,只要我的手一靠近,便會有反應。哪怕是盯着那兒看得稍久一點也不行。托爾金究竟為何要用仲裁石替代她受傷的眼睛?我實在猜不透他的用意。莫非他覺得她能保護它的周全,不至于被試煉陣和洛格魯斯奪去?我在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幾近于零。最近,終于得以同這位矮法師相見,雖然但凡上古智者都有着令人難以捉摸的本質,但我還是相信他是清醒的。
“感覺怎麽樣?”我問她。
“非常奇怪,”她答,“算不上疼。更像是一種與主牌連接的感覺。只是這種感覺一直在,而我哪兒也去不了,也不能跟人說話。像是站在一個門洞裏,能量溢滿四周,正穿過我的身體。”
随後,我凝神定氣,進入了那枚灰白戒指。從中看出去,輪子中那密密麻麻的紅色金屬線條,猶如一張巨網。當中一束閃動着的亮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沒錯,那是一條非常強勁的能量線,直通遙遠的影子深處,也許可以用來探測一番。于是,我将它朝着她眼罩下面的那塊寶石探了出去。
随後就傳來了一陣抵抗力。實際上,當那條能量線探出去時,我并未感覺到什麽。然而,卻有一挂火簾出現在我眼前。奮力穿過那道火簾,我感覺自己的探尋能量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停滞不前。我懸在那兒,似乎就在一片虛空的邊緣處。這并非是我慣常理解的水火相濟的感覺,此時的我,萬萬不敢像平常那樣召喚試煉陣前來幫忙。于是,我只好奮力向前,接着傳來一陣冰冷刺骨的感覺,開始吸收我召喚出來的能量。
不過,它并非從我身上直接吸取能量,而是我召喚出的力量的其中一股。我又向前推進了一些,一片星雲般的微光出現了,挂在一片波爾圖葡萄酒般的深紅背景前。又近了一些,它開始變化出形狀,一種似曾相識的複雜三維形狀,想必正是我父親所說的,一個人與寶石融合之前必經的路徑。好吧,我已經進入寶石之中了。應該嘗試進入嗎?
“不準再向前。”說話的雖是卡洛兒,但我聽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此刻,她已陷入了一種昏迷狀态。“你不準染指更高級別的進入。”
我撤回了探測,此刻并不急于去證明什麽。不過,自從安珀出事以來我就一直沒有收起的洛格魯斯之兆,此刻倒是讓我得以看清,卡洛兒正被一個更高版本的試煉陣裹挾和穿透。
“為什麽?”我問。
不過,對方似乎不屑于回答我這一問題。卡洛兒微微一驚,搖了搖腦袋,注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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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她問。
“你打了個盹兒,”我回答道,“這也難怪,托爾金的一番施為,想必讓你更加疲憊了……”
她打了個哈欠,跌回到床上。
“沒錯。”她含混地說了一句,接着便真的睡着了。
我扯下靴子,拽下厚重的禮服,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身旁,拉過一條被子蓋在我們身上。我也累了,只想要一個可抱之人。
究竟睡了多久,我不得而知。我陷入了一些黑暗而又糾結的夢境。一張張面孔走馬燈一般閃過,人臉、動物臉、鬼臉,圍着我不停地打轉,竟沒有一張稍露歡顏。森林傾覆,化為火海,大地搖晃着被撕裂,濁浪排空,海水撞擊着陸地,月亮在滴血,一聲聲驚天動地的哀號不絕于耳。不知什麽東西,在喚我的名字……
勁風襲來,将百葉窗撞破,嘩啦有聲。夢中,一頭怪獸走了進來,蹲在我床前,柔聲喚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整個房間似乎都在搖晃,記憶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亞。仿佛一場地震,正在撕扯着大地。狂風又起,厲嘯變成了怒吼,外面傳來什麽東西墜地的聲響,似乎樹木正在傾覆,塔樓正在垮塌……
“梅林,薩沃王孫,混沌王子,起來。”它好像在說。随後,它磨了磨牙,再次開始。
等它叫到第四遍或是第五遍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也許不是夢境。外面不知何處傳來了幾聲尖叫,一道道亮晃晃的閃電,伴随着滾滾雷聲,時隐時現。
我先給自己下了一道防護咒語,這才動了動,睜開雙眼。那聲音是真的,一如破碎的百葉窗。床前的怪獸也不例外。
“梅林,梅林。起來,梅林。”長長的鼻子,尖尖的耳朵,長長的獠牙和爪子,綠中泛銀的面容,大而閃亮的雙眼,潮濕的羽翼收在油光水滑的兩肋,臉上挂着不知是笑容還是痛苦的神色。
“醒來,混沌勳爵。”
“格裏爾。”我叫出了昔日混沌家中的仆人的名字。
“是,爵爺,”它回答道,“正是教您白骨舞的格裏爾。”
“我的天。”
“先說正事,爵爺。為了來叫你,我可是沿着那條恐怖的黑暗之線走了不少路。”
“那條線到不了這麽遠,”我說,“除非借助很強的外力。即便那樣,可能也不行。現在可以了嗎?”
“現在簡單多了。”他回答道。
“怎麽會?”
“薩沃陛下,混沌之王,于今夜同黑暗先祖長眠在了一起。我是專門來請你回去參加葬禮的。”
“現在?”
“現在。”
“哦,好,那行。肯定得去。我先收拾一下東西。不過,怎麽會這樣?”
我穿上靴子,套上剩下的衣服,系好了劍。
“在下無權獲悉這些細節。當然,衆所周知,他的健康狀況一直很差。”
“我想留一張紙條。”我說。
他點了點頭。
“盡量簡短些。”
“好。”
我從書桌上找了一張羊皮紙,草草寫道:卡洛兒,家中有事須走。我會聯系你的。寫完,将它放在了她手邊。
“好了,”我說,“咱們怎麽去?”
“我會将你馱在背上,梅林王子,就像多年前那樣。”
我點了點頭,兒時的記憶洶湧而來。像大多數怪物一樣,格裏爾異常強壯。不過,我卻回想起了我們昔日的游戲,在地穴旁邊,在黑暗之上,在墓室當中,在洞穴之內,在硝煙未散的戰場上,在廢棄的寺廟裏,在死去魔法師的墓穴中或是某個人的地獄裏。相較于那些或因血緣或因母親的婚姻而成為親戚的人們來說,我同這些魔鬼在一起的時光,似乎要歡愉得多。我最常用的混沌之形,甚至是基于他們其中一個打造的。
他從房間一角吸過來一張異常笨重的椅子,将它變成了适合我的形狀。我沿着他那細長的軀幹爬了上去,緊緊抱住,而他則驚呼了一聲:“啊,梅林!你這些天一直帶在身上的是一種什麽魔法?”
“我能控制住它們,但還沒完全搞清楚它們的構成,”我回答道,“是最近才弄到手的。你都感覺到了什麽?”
“熱,冷,古怪的音樂,”他回答道,“四面八方都有。你變了。”
“每個人都會變,”他朝窗子走去時,我說道,“這就是生活。”
一條黑暗之線出現在窗臺上。他爬到窗外,在觸碰到那條線的同時,飛了起來。
勁風撲面,我們向下,向前,随即升起。塔尖掠過,猶如在水中搖曳一般。群星璀璨,一輪新月剛剛升起,照亮了一帶低雲。我們沖天而起,城堡和集鎮在飛速縮小。星星跳躍着,變成了帶狀亮光。一帶薄如蟬翼的黑暗,蕩漾着在我們頭頂鋪展開來,漸漸擴散。黑暗之路,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就像是天空中的一條臨時黑暗之路。我瞥了一眼身後,它已不在那兒了,就像是我們剛已走過,它便收了起來一樣。或者,是它将我們卷了進去?
在我們下方,小村莊就像正以三倍速度快進的電影畫面一般向後退去。森林、峰巒和山頭,一閃而過。我們的黑暗之路,猶如一條碩大的緞帶,在眼前有規律地起伏着,一片片亮光和黑暗,猶如日光下的雲影,不斷地滑過。随後,速度陡增,我突然意識到已沒有了風。猝不及防間,一輪月亮已高高地挂在頭頂,一彎山脊,在身下如走龍蛇。靜谧,帶着夢幻的色彩。眨眼間,月亮低了許多。一帶亮光,從我們右側擠了出來,星星跳上天際。沿着那條黑暗之路,我們一路飛馳,而格裏爾似乎并沒有勞累的感覺。月亮消失,那帶長長的雲彩下面,亮光染上了一層奶油般的黃,在我眼底漸漸透出了粉紅。
“混沌的力量起來了。”我感嘆道。
“混亂的力量。”他回道。
“你應該還有一些話沒說出來。”我說。
“我不過是一名仆役,”格裏爾回答道,“還沒有參與重大決策的資格。”
世界漸漸亮了起來,極目遠眺,黑色緞帶泛着層層漣漪。山巒在身下遠遠地掠過。濃雲四散,而新的又在飛速聚攏。很顯然,我們已開始穿越影子。片刻過後,山巒退去,起伏的平原滑過。突然間,太陽出現在了中天。我們似乎正在黑暗之路上淩空飛行,格裏爾腳不沾塵。有時他的雙翼在我面前一動不動,有時,又如同蜂鳥的翅膀一般,扇成一片幻影。
左側遠處,太陽變成了活潑潑的紅,一片粉色的沙漠,在身下鋪展開來……
随後,黑暗再次襲來,星大如鬥。
接着,我們開始下降,堪堪擦着樹梢而過……
一條繁華的城市街道兜頭迎了上來,燈柱上、汽車前、櫥窗中,霓虹點點。城市所特有的溫暖、沉悶而又帶着塵埃和青草味道的氣息,将我們裹挾其中。幾名路人擡頭瞥了一眼天空,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們飛過。
我們越過河流,沖上郊區的屋頂,眼前的景象,無一不泛着漣漪。岩石、熔岩、雪崩、搖晃的地面,一遠一近兩座活火山,朝着湛藍的天空噴着黑煙……好一幅天地初開的景象。
“我猜這應該是一條近道?”我問。
“近得不能再近的近道。”格裏爾答。
我們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夜,有時,我們來到深海之下,閃閃發光的海洋生物懸浮在兩旁,左沖右突。不過,在黑暗之路的庇護下,我們片縷未濕。
“這事所引發的變故,絲毫不亞于奧伯龍的死。”格裏爾主動說道,“它的影響,正在波及影子。”
“可奧伯龍的死,碰巧和試煉陣的再生重疊在了一起,”我說,“不僅僅是兩級中的一位君主駕崩那麽簡單。”
“沒錯,”格裏爾回答道,“可現在是能量失衡之秋。這事加重了它的失衡,形勢甚至會更加嚴峻。”
一塊巨大無朋的黑色巨石上開了一個口子,我們一頭紮了進去。一條條亮光,從身旁掠過。一片淡藍,變化不定。随後,究竟是多久,我有些說不準,我們出現在一片紫色的天空下,與那黝黑的海底似乎沒有任何過渡。前方,一顆孤星遠遠地閃現出來。我們朝着它加速而去。
“為什麽?”我問。
“因為試煉陣已經變得比洛格魯斯強了。”他回答道。
“怎麽可能?”
“王庭和安珀對峙時,科溫王子畫了第二個試煉陣。”
“對,他跟我說過這事,我也見過那個試煉陣。他當時害怕奧伯龍不能修複原始試煉陣。”
“可他做到了,所以現在出現了兩個試煉陣。”
“然後呢?”
“你父親的試煉陣同樣也是秩序的産物,它讓亘古不變的平衡傾向了安珀那邊。”
“你是怎麽知道這事的,格裏爾?在安珀,似乎沒人認識到這一點。也有可能,他們是不方便跟我說。”
“你哥哥曼多王子和菲奧娜公主懷疑此事,于是前去尋找證據。他們将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你叔叔宿慧勳爵。他去了影子幾次後,也開始相信了。薩沃國王駕崩時,他正準備禀報此事。我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為派我去接你的正是宿慧,是他讓我告訴你這些的。”
“我還以為是我母親派人去找我的呢。”
“宿慧相信她也會,所以他才想要先找到你。我告訴你的這些關于你父親試煉陣的事,還沒有多少人知道。”
“那我應該怎麽做?”
“他對我的信任,還沒到告訴我這個的時候。”
那顆星星更亮了些。天空中四處是一片片的橙色和粉色,像是打翻了一只橙粉二色的顏料桶。沒過多久,當中便多出了數條綠色的亮光,在我們四周相互糾纏着,宛若彩旗。
我繼續向前飛馳,剛才那派景象統治了整個天際,猶如一把慢慢旋轉着的太陽傘,亦幻亦真。下方的景色,已變得完全模糊了。我像是打起了盹兒,但可以肯定自己并未失去知覺。時間,似乎在與我的新陳代謝玩着游戲。我感到異常饑餓,雙眼酸痛。
那顆星星愈發亮了。格裏爾的雙翼,披上了一層炫目的光輝。我們的速度,更加不可思議了。
道路外側開始向上卷曲,漸漸地,我們仿佛穿行于一條溝槽當中。随即,兩端在頭頂合攏,我們像是在槍管之中飛馳一樣,直指那顆青白色的孤星。
“還有別的應該告訴我的事嗎?”
“目前為止,沒有了。”
我摸了摸左腕,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麽。噢,對。弗拉吉亞。可弗拉吉亞到底在哪兒?我想起來了,我把她留在了布蘭德的公寓裏。我為何要這麽做?我腦海中像是被塞入了棉花,記憶猶如夢境一般不真實。
自從那事過後,這還是我第一次查驗當時的記憶。我要是能早點回想,想必已經明白其中的原委。那是一種迷惑人心的魔法。我應該是在布蘭德公寓裏中的魔咒。不過,它究竟是專為我而設還是剛好被我撞上,就不得而知了。我猜,它不過是某種正常的東西,只是被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動了,某種始料未及的效用被無意間激活。不過,對于後一種,我始終有些底氣不足。
因此,我對這事起了疑心。如果真是布蘭德布下的陷阱,未免也太巧合了。它碰到的可是一名技藝不俗的魔法師——我。說不定正是因為我此刻離它現身的那片時空遠了一些,意識才會清醒起來。仔細回想爆炸之後我的所作所為,不難看出,自打那以後,我就迷糊起來。越是細想,我越是覺得那咒語是專門為我量身打造的。搞不明白這事,我自然也就無法從中脫身。
不管它是什麽,都讓我想也沒想就遺棄了弗拉吉亞,并讓我覺得有些,哦,奇怪。我不知道它究竟會對我的意識和感覺産生怎樣的影響,已經産生了何種影響。這些,都是一個人中了魔法後通常要面對的問題。不過,由布蘭德設下這一咒語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因為存在太多的未知因素。我是在他去世一年後才被安排到他隔壁房間的,而洛格魯斯和試煉陣的沖突更是百年難遇,更別提剛好就在安珀城堡上層大廳之中了。這三點當中,缺少一點,我都不可能進入他的公寓。不,這事背後肯定有人。朱特?茱莉亞?他們想要深入安珀城堡心髒而不暴露行跡,似乎不太可能。那會是誰?會不會與鏡子走廊那一段有關?我腦海中一片空白。如果能回到那兒,也許還能使用魔法查出幕後黑手。可我并不在那兒,所有的事情,看來都得等了。
前方的光更加明亮了,一閃一閃的,從令人愉悅的藍,變成了邪惡的紅。
“格裏爾,”我說,“你有沒有發覺我中了魔咒?”
“發現了,爵爺。”他回答道。
“那怎麽不提?”
“我還以為是你自己的。也許是為了防禦。”
“你能把它解除嗎?我不行,得從外面下手才可以。”
“它和你糾纏得太緊,我不知道如何下手。”
“能跟我說說你都有什麽感覺嗎?”
“只是感覺到了它的存在,爵爺。不過,似乎能讓你的腦袋變得很沉。”
“也就是說,它已經讓我的思想變了一個顏色?”
“沒錯,淡藍色。”
“我指的不是你具體看到的東西,只是說它可能會影響我的思維。”
他的雙翼閃現出藍色的光芒,随即又變成了紅色。我們的隧道突然間變得寬闊起來,在混沌那些瘋狂色彩的映襯下,天空明亮了不少。我們所追尋的那顆孤星,有了些許燈火的味道。當然,是被魔法增強後的燈火,位于一座城堡的高塔之中。再看那城堡,透着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從上到下,唯見灰和橄榄二色,坐落在一座山上,山的下部已被攔腰切去,變成了一座懸空的石島,懸浮在一片石化森林之上。林中的樹木,跳躍着彩色的火焰,變化莫測——橙色、紫色、綠色。
“我想它應該是可以解除的,”格裏爾說道,“不過對于我這樣可憐的小魔獸來說,有點複雜。”
我哼了一聲,盯着那條紋狀的景色看了一會兒。
“說到魔獸……”我說。
“什麽?”
“關于泰一甲,你都知道什麽?”我問。
“它們住在邊緣地帶,很遠,”他回答道,“可能算得上距離原始混沌最近的生物了。我相信它們甚至都沒有實際意義上的身體,同其他魔獸很少有交集,更別說人了。”
“有認識的嗎,唔,私下裏的那種?”
“我遇到過一些,偶爾。”他回答。
我們升高了一些,那城堡似乎也一樣。一陣流星雨無聲地劃破天際,在它背後熠熠生輝。
“他們可以住在一個人的身體裏邊,并将其據為己有。”
“這我知道。”
“我認識的一位便做過這種事情,好幾次。但現在遇到一個非同尋常的問題。它所占據的那個人,很顯然正處于彌留之際。那人的過世,似乎把那個泰一甲鎖住了。它現在無法脫身。你有什麽辦法嗎?”
格裏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跳崖,我想,或者對着一把劍撲下去。”
“可萬一它被困得太緊,還是無法脫身呢?”
他再次笑了。
“那就算是失手了,對于身體盜竊這回事來說。”
“我欠這位一點人情,”我說,“我想幫她——它。”
他沉默了一會兒,随即回答道:“一個上了年紀、更加聰明的泰一甲或許知道該怎麽處理這種事。你知道它們在哪兒。”
“對。”
“抱歉,幫不了你什麽忙。泰一甲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生靈。”
此刻,我們正全速朝着那座塔沖去。猶如萬花筒一般不停變幻的天際下,我們眼前的道路漸漸收縮成了一條細縫。格裏爾拍打着翅膀,直奔窗子裏的那盞燈而去,我越過他頭頂看了一眼。
随後,我看了一眼身下,只覺得那幅景象有些叫人頭暈目眩。遠處,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像是地殼的某幾個部分正在緩緩地相互碰撞。這在這片地界再正常不過了。勁風鼓蕩着我的衣衫,一縷橘紅色的烏雲點綴在左側天際。城堡牆壁,已是纖毫畢現。屋內的燈光下,一個身影現了出來。
近了,又近了一些,随後,我們穿窗而入。一個頭頂長角、半身覆有鱗片的灰紅二色高大魔獸,正佝偻着身子,用一雙呈橢圓形的黃色雙目注視着我。微笑之際,露出了滿口尖牙。
“叔叔!”我一邊從格裏爾身上下來,一邊喊道,“您老人家好!”
宿慧奔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格裏爾則伸了一個懶腰,抖了抖身子。
“梅林,”他終于說道,“歡迎回家。對目前的情況,我很遺憾,但能見到你,我很高興。格裏爾已經告訴你了吧?”
“陛下駕崩的消息嗎?是的。我很難過。”
他松開我,後退了一步。
“這并非什麽難測之事,”他說,“剛好相反。實際上,他受的苦已經夠多的了。只是,這種事不管發生在何時,都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
“沒錯。”我一邊回答,一邊揉了揉左肩麻木之處,從褲子後兜中摸出一把梳子。
“他病了那麽久,我已經适應了,”我說,“似乎到了油盡燈枯之時了。”
宿慧點了點頭。“你要換個形象嗎?”他問。
“今天實在太累了,”我告訴他,“如果沒有什麽禮儀上的要求,我看我還是省點氣力好了。”
“現在還用不着,”他回答道,“吃了嗎?”
“最近沒有。”
“那來吧,”他說,“我給你找點吃食。”
他轉身朝遠處的一面牆走去,我緊跟着他。房間之中并沒有門,他得熟知本地影子的所有應力點才行。在這方面,王庭和安珀正好相反。在安珀,穿越影子是一件難于登天之事,但在王庭,影子就像一道薄如蟬翼的幕簾。通常情況下,你根本不用費什麽力,就可以直接看進另外一個世界。當然,有時也會有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在看着你。小心是必須的,一步走錯,你便會發現自己出現在半空中、水下或湍流中。王庭,從來就不是一個觀光的好地方。
幸運的是,和影子相關的東西,在世界的這一極都極為馴服,一名影子大師完全可以輕易操控它們,将它們封在一處,創造出一條路。影子大師在當地極有威望,其能量來源于洛格魯斯,但不一定非要成為其學徒。雖然所有的學徒都能自動成為影子大師的一員,數量卻不多。對于王庭來說,他們就像是管道工和電工,而且和他們在地球影子的同行一樣多才多藝,什麽都得會一點。雖然我也是影子大師中的一員,但我更願意跟着那些熟知路徑的人,而不是親自去探測。我想,對于這一點,我應該再多說一些。或許,換個時間吧。
來到那面牆前一看,果然,并非真牆,而是一片隐約的迷霧,且在迅速消散。我們徑直從它剛才所處的位置穿了過去,随即沿着一條綠色的樓梯向下走去。哦,其實算不上真正的樓梯,不過是一些相互之間并未連接的綠色圓盤,呈螺旋狀一路向下排列,中間相距一步之遙,像是懸在夜空中一般,在城堡外面蜿蜒而下,最後停在一面空白牆壁前。在到達那面牆壁之前,我們先是經過了幾片短暫的天光,一陣藍色的飄雪,随後是一個類似于聖壇的半圓室,只是裏邊并沒有祭壇,但兩側的長椅上有白骨散落。我們終于來到那面牆壁前,從中穿過去,出現在一間碩大的廚房中。宿慧将我領到一個食櫥前,示意我自便。我給自己找了一些冷肉和面包,做了一個三明治,用溫啤酒沖了下去。他自己也咬了兩口面包,就着一只大肚酒瓶啜了些啤酒。一只鳥兒出現在頭頂上方,粗啞地呱呱叫了幾聲,繞屋一周後,再次消失。
“葬禮什麽時候開始?”我問。
“天色下一次發紅的時候,幾乎還要等整整一輪呢,”他回答道,“所以,在那之前,你有機會睡上一覺,收拾一下自己。或許。”
“‘或許’是什麽意思?”
“作為三人之中的一個,你已被置于黑暗監護下。所以我才會把你召喚到這個我獨居的地方來。”他轉身穿過了那面牆,我跟着他,手中依然拿着我的大肚酒瓶,在一片碧綠的池水旁坐了下來。頭頂,是一片凸出的岩石和褐色的天空。他的城堡裏有着來自全混沌和影子的各種地方,一個套着一個,錯綜複雜,猶如迷宮一般。
“你既然戴着斯拜卡,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層保障。”他評價道。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戒指上那有着許多線條的輪子,一陣似有若無的麻刺感,立刻順着我的手指、手掌和胳膊爬了上來。
“叔叔,你做我師父時,便經常說一些叫人琢磨不透的話,”我說,“現在既然我已經出師了,我猜我可以大膽地說,我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笑了笑,啜了一口啤酒。
“看看倒影,一切自會明白。”他說。
“倒影……”我說着,看向了那池子。
只見那黑色緞帶一般的水面之下,有畫面開始搖曳起來:一動不動躺在那兒的薩沃,幹癟的身軀上裹着一身黃黑二色的袍服,我的母親、父親和各種鬼影,一一現身又相繼消失,還有朱特、我自己、賈絲拉、茱莉亞、蘭登、菲奧娜、曼多、托爾金、比爾·羅斯以及許多我不認識的面孔……
我搖了搖頭。
“我看了倒影,可也不明白呀。”我說。
“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他答。
于是,我将注意力轉回到那一張張紛亂如麻的面孔和身影上面。朱特轉過身來,滞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換了一身衣服,品味相當不錯,而且身上似乎也沒少什麽物件。等他終于消失後,又出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我只知道他是王庭貴胄之中的一員,于是冥思苦想了起來。當然,這花了我不少時間,但我最終還是認出他了。是蒂姆爾,傑仕比家族的一員,羅洛文斯王子的長子,傑仕比道的勳爵。他留一把烏黑胡須,濃眉,健碩,衣着不算講究,也說不上帥氣。不過從各方面信息來看,此人應是一個勇敢甚至可能有些敏感的家夥。
接下來,便是凱尼卡特道的塔伯王子,在人形和旋轉的鬼形之間不斷地變幻着。此人文靜、嚴肅而又詭詐,已活了好幾百歲,為人異常精明。只見他蓄短須,雙眼大而蒼白,透着一股純真之氣,在許多方面都堪稱大師。
我等待着。蒂姆爾過後,是朱特,朱特過後,又是塔伯,他們相繼消失在那卷曲纏繞的緞帶中。我又等了一會兒,再也沒有了新的動靜。
“倒影結束,”我最後說道,“可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到什麽了?”
“我弟弟朱特,”我回答道,“傑仕比的蒂姆爾王子,凱尼卡特的塔伯王子,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差不多正确,”他回答,“完全正确。”
“然後呢?”
“跟你一樣,蒂姆爾和塔伯兩人也在黑暗監護之下。我相信朱特此刻不在別處,正在搭格裏,而蒂姆爾則在傑仕比。”
“朱特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
“他應該在我母親的甘圖城堡裏,”我沉吟道,“或者,在薩沃另一處莊園,安克道,邊境處。”
宿慧聳了聳肩。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為什麽要動用黑暗侍衛,來監視我們幾個?”
“你去影子裏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他說,“而且住在安珀王庭,我想這應該意味很高的教育資質。因此,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當然,一個受到過如此磨砺的人——”
“我覺得黑暗監護應該預示着我們正面臨着某種危險……”
“那是當然。”
“……可我向來都是沒這個資格的。除非……”
“對。”
“這肯定和薩沃的死有關,肯定涉及某種政治安排。可這又關我什麽事?我都不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什麽。”
他露出了一排殘缺不全卻依然令人膽寒的尖牙。
“試着往繼位方面想想。”
“好吧。假設薩沃道正在支持其中一名可能的嗣位者,傑仕比支持另外一個,凱尼卡特也有自己屬意之人,假如我們對對方都是一種威脅,假如我剛好撞上一場仇殺。不管主事人是誰,抱着不讓事态惡化的目的将我們置于黑暗監護之下,我都心懷感激。”
“差不多了,”他說,“不過事情遠不止這麽簡單。”
我搖了搖頭。
“我放棄了。”我說。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號哭之聲。
“想想吧,”他回答道,“我去接一位客人。”
他站起身來,踏進那池水之中,随即消失了。
我喝完了自己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