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08
我猜,我在葬禮上的感受絕非特例。就像是《尤利西斯》中的布盧姆,關于彼岸以及現世的種種凡塵俗念,紛至沓來。在剩下的時間裏,我的思緒一直游離在軀殼之外。
克威爾山南麓的山腳下,有一帶寬闊的沙灘,當中有一間小小的禮拜堂,供奉的是獨角獸,為王國中衆多獨角獸顯靈的地點之一。而這個地方,尤其适合凱恩安息——這一點同傑拉德一樣——生前,他便曾表達過想要長眠于此的願望:選一處山腳下的山洞,面朝大海,終日瞭望着他終其一生都在打交道的海浪。其中一個洞穴早已為他備好,稍後會有一個送葬儀式,将他送入洞中。清冷的早晨,愁雲慘淡,海風獵獵,向東約莫半裏格開外,是一處港口,門可羅雀,寥寥幾條海船,正在寂寥地進進出出。
從理論上來說,我原本以為蘭登會主持整個儀式,因為登上王位之後,他便自動成了等級最高的祭司。不過,在念完了從《獨角獸之書》中摘出來的《王子之殇》的開篇和結尾之後,他便讓傑拉德來代替自己主祭。我想,這應該是出于凱恩一直同傑拉德相處甚好的考慮。于是,傑拉德那甕聲甕氣的嗓音,在那間小小的石屋之中回蕩起來,開始長篇累牍地念起了同大海以及旦夕禍福相關的篇章。據說,此書由托爾金親筆寫成,而那些長篇累牍的文章則直接引用自獨角獸。我不知道,我當時并不在場。此外,還有傳言說我們都是托爾金和獨角獸的後代,這讓大家多了一層想象的空間,多了一分神秘感,也就自然多出來幾分自得。誰知道呢?我當時又不在場。
“……萬物歸一,終回大海。”傑拉德念道。我看了看身旁,除了家庭成員,約莫還有四五十人出席葬禮,大部分都是鎮上的名門望族,其中也有幾名同凱恩要好的商賈,以及凱恩或因公幹,或因私人事務曾打過交道的幾個毗鄰影子的代表。溫特·芭莉自然也來了。比爾強烈表達了自己想要出席的願望,于是此時便站在了我左側,馬丁則在我右側。不管是菲奧娜還是布雷斯,都沒有前來。布雷斯由于受傷,告了假;菲奧娜則直接消失了,一大早,蘭登便已無法定位她的位置。儀式進行到一半,朱利安便離開了,前去視察他安排下的侍衛。有人曾指出說,這麽多人聚在那麽狹窄的一個地方,正是下手行刺的好時機,于是乎,朱利安的那些叢林戰士,腰懸短刀、匕首,肩背長弓,手執長矛,被精心布置到了各個緊要之處。不時,會有一聲瘆人的呼喝聲響起,随即便會傳來幾聲應和,在海風海浪以及死亡氣息的映襯下,愈發令人沉痛和不安。她到底去了哪兒?我暗想。菲奧娜?害怕會有陷阱?還是和昨晚的事情有關?還有本尼迪克特……他送來了悼詞,順便告了假,說有急事,分身乏術。裏爾維拉直接就沒露面,而且也無法通過主牌取得聯系。弗蘿拉就站在我的左前方,一襲黑裙,身姿曼妙。也許,我誤會她了。我不知道。不過,冥思當中的她,似乎帶着一份非同尋常的不安。
祭祀結束後,我們列隊出發,四名水手擡着凱恩的棺材,衆人一起朝着那個洞穴和他的石椁走去。朱利安的一些手下前來,護衛左右。
正走着,比爾捅了捅我,用頭朝着克威爾山上示意了一下。我朝那個方向望去,只見一片突出的岩石下面,一個身穿黑鬥篷、頭戴風帽的黑影,從岩架之上站起身來。比爾湊近了一些,在哀樂聲中大聲問道:
“那是儀式的一部分嗎?”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我離開隊伍,向前走去。不出一分鐘,隊伍便能行進到那個黑影正下方。
我趕到蘭登後面,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時,我指了指上方。他停下腳步,眯起雙眼,盯着上方看了起來。
然後,他把右手搭在胸前。那塊他出席正式場合時必戴的審判之寶,正挂在他胸前。這時,冷風乍起。
“停!”蘭登喝道,“停止前進!所有人待在原地!”
那身影動了起來,微微轉過了頭,像是在和蘭登對視。天空中,好似用上了特技攝影一般,一片雲彩無風而動,籠罩到了克威爾山頭。一片躍然跳動的紅光,從蘭登的掌下現了出來。
突然,那身影擡頭望天,一只手從鬥篷下倏地探出來,在天空中劃出一條弧線。一個黑色的物體,被擲到了半空中,開始下落。
“所有人趴下!”傑拉德大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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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登巋然不動,依然站在那兒注視着那東西。雲層中,火光乍現,照亮了崖壁。
雷聲随即而來,和爆炸聲幾乎同時在頭頂響起。距離實在是太遠,炸藥包還未墜到我們頭上,便已炸響。不過,如果我們未曾停下,繼續前行的話,就會被投個正着。硝煙散盡後,我又看了看崖壁,那個黑影已經不見了。
“看到他了嗎?”我問蘭登。
他聳了聳肩,垂下了手。審判之寶的光芒随即消失。
“所有人都站起來!”他叫道,“葬禮繼續!”
我們繼續前行,接下來的儀式順風順水,葬禮按計劃完成。
棺椁入穴之時,我想,所有人心裏恐怕都和我一樣,回味起了那些骨肉相殘的古老把戲。襲擊者會不會就是缺席親戚當中的某一個?他們現在到底身在何方?他們的托辭又是什麽?是內賊勾結外鬼?還是只是一個外人?若真是如此,他又是如何在當地弄到爆炸物的?要不就是從其他地方弄進來的?或者,是當地人弄到了炸藥配方?若真是外人,他的動機何在?針對的又是何人?莫非刺客是為了追殺我們之中的某個人,一直追到了此地?為什麽?
走過墳冢時,我确實回想起了凱恩短暫的一生,不過,更多的卻是不解。我并未同他相熟到那個地步。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家都紛紛在說他這個人并不大好相處。他為人粗暴而刻薄,生性兇殘。這些年來,他到處樹敵,似乎還以此為傲。他對我倒也還算大方,但我們也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因此,我此刻的悲痛之情,倒也比其他人要少上幾分。朱利安剛好同我相反,但他喜怒不形于色。不管遇上什麽日子,任何人都休想在這張臉上看出任何喜怒哀樂來。凱恩……我真希望我能夠多了解你一些。你的過世,對我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挫折,因為這其中有着那麽多尚未解開的謎團。
随後,離開現場返回宮殿吃飯時,我在想,我的問題到底同其他人的問題有何關聯。我不止一次想過這一問題,并篤信它們之間确實存在着關聯。一些小事上的巧合,我并不介意,但太過于重大的事情,則是另外一回事。
那梅格·德芙琳呢?她也知道這其間的種種嗎?她所說的似乎是對的。不管她有沒有丈夫,我都決定了,我和她之間還得見上一面。越快越好。
這之後,在碩大的餐廳當中,耳聽着那紛紛擾擾的談話聲以及餐具碰撞聲,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了心頭,我決定不能讓它就這麽溜走。身旁陪伴我的是溫特·芭莉,一個小鄉紳的三女兒,顯然也是凱恩的最後一個情人,冷豔而迷人。我道了聲抱歉,朝着大廳另外一頭正簇擁着蘭登的那一小撮人走去。我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正在考慮該如何插話時,他看到了我,立刻跟周圍人說了一聲抱歉,朝我走來,拉起了我的袖子。
“梅林,”他說道,“我現在沒時間,但我想讓你知道,我覺得咱們的談話并沒完。晚些時候,今天下午或是晚上,只要一有空,我便和你再見上一面。所以,在咱們談話之前,先什麽地方也別去,好嗎?”
我點了點頭。
“一個小問題。”他正要轉身朝其他人走去時,我趕忙說道。
“快說。”他說。
“在我剛離開的那個地球影子上有安珀的人嗎,中間人什麽的?”
他搖了搖頭。
“我一個都沒有,我相信其他人目前也沒有。我在那兒的許多地方都安排有聯系人,但他們都是當地人,比如比爾。”
他眯起了雙眼。接着,他問道:“有新情況?”
我再次點了點頭。
“嚴重嗎?”
“有可能。”
“我真希望能有時間聽聽,但還是得晚點再說。”
“我明白。”
“我會派人去叫你的。”他說着,轉向了同伴。
這話打消了我對梅格·德芙琳的懷疑,同時也提前斷絕了我一離開聚會就去和她見面的念想。
我又取了一盤吃的,安撫了一下自己。過了一會兒,弗蘿拉走進大廳,仔細看了看不同的人群,然後穿過人群,徑直走到我身旁,坐到窗臺上。
“現在,想要和蘭登單獨說上一句話,可真是比登天還難啊。”她說。
“沒錯,”我回道,“需要我去幫你取點吃的或是喝的嗎?”
“暫時還不用。興許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你是魔法師。”
雖然不大喜歡這樣的開頭,但我還是問道:“出什麽問題了?”
“我去了布雷斯的房間,想看看他能不能下地,來和大家一起玩玩。但他走了。”
“他難道沒鎖門嗎?這兒的大部分人可都是會鎖門的。”
“鎖了,從裏邊鎖的。所以他一定是用主牌出去的。敲門沒有人應,所以我就闖進去了,畢竟他剛剛遭遇過刺殺。”
“那你想要一名魔法師做什麽?”
“你能追蹤到他嗎?”
“主牌是不會留下痕跡的,”我說道,“不過即便我能,我也不大确定我會不會那樣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且很顯然不想讓別人知道。”
“可萬一他也被牽涉進去了呢?他和凱恩過去便一直不對路。”
“如果他真同什麽危險人物扯上了關系,想要對咱們其他人不利的話,那他走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這麽說你是不能,還是不願意幫忙?”
我點了點頭:“我想,二者兼而有之。任何試圖把他給找出來的決定,都應該由蘭登來做,你覺得呢?”
“也許吧。”
“我建議在同蘭登說起此事前,先別對任何人說。用不着搞得人心惶惶。或者,要是你願意,也可以由我來告訴他。我晚點要和他談點事情。”
“談什麽?”
要命。
“不大肯定,”我說,“他有點事想跟我說,或是問我一些事情。”
她細細地看着我。
“咱們之間的真正談話還沒開始呢。”她說。
“好像咱們現在就在談啊。”
“好吧。我能聽聽你在那個影子上的麻煩嗎?那算是我最喜歡的影子之一了。”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我說完,再次将那些該死的遭遇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一旦弗蘿拉知道這事,相信方圓幾裏的人就都會知道了。
她并沒有發表任何看法或是建議。随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都是一些家長裏短的閑話。最後,她決定去取點吃的,于是離開我朝着食物的方向而去,只是再也沒回來。
我同其他人說了會兒話,聊的都是關于凱恩和我父親的事情。所聽到的,也都是一些我早已知道的東西。我又被介紹給了許多先前未曾見過的人。百無聊賴之下,倒也記下了許多人名和稱呼。
等到終于完事了之後,我時刻注意着蘭登的動向,在他離開的同時,我走了過去。
“晚點。”擦肩而過時,他如此說道。接着,便和正說着話的那兩個家夥一起離開了。
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攤開四肢。山雨欲來之時,只要還能休息,便抓緊時間好好休息吧。
沒過多久,我便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
我正走在宮廷後面那整齊的花園中,有人陪伴在側,但不知是誰。這并不要緊。一聲熟悉的吠叫聲傳了過來。突然間,又傳來一陣嚎叫聲,近在咫尺。我看了看四周,并未發現什麽。不過,猝然間,它們便已出現在了那兒——三頭像狗一樣的碩大怪物,同我那天在茱莉亞的公寓中幹掉的那頭一模一樣。它們從院子另外一頭朝着我飛奔而來。吠叫聲依然不絕于耳,而我卻看不到到底出自何物之口。怪物繼續朝我撲來,號叫連連,涎水直流。突然間,我猛地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做夢,而且這個場景曾在夢中出現過多次,只是醒來時都不記得了。不過,即便意識到這是夢境,也絲毫沒有減輕我心底裏的恐懼。那三頭怪獸,依然沖着我疾馳而來,身上籠罩着一圈亮光,慘白而扭曲。越過它們頭頂,透過它們四周的光暈,我并沒有看到花園,而是瞥見了一片森林。它們奔到了近前,躍起身朝我撲來,卻像是撞到了一面透明牆壁上一般。三頭怪獸跌落到了地上,起身再次朝我撲來,但再次被彈了回去。它們又是跳又是咆哮又是嗚咽地再次試了試。不過,我卻像置身于一口倒扣的隐形大鐘之中,又像是在身旁造了一個魔法圈一般,令它們無法近身。随後,那吠叫聲愈發響亮了,而且越來越近,将那三頭怪物的注意力從我這邊吸引了過去。
“哇!”蘭登說道,“我把你從噩夢中拉出來,真得找你收點錢才對。”
……于是,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黑暗之中,窗外漆黑一片。想必是蘭登通過主牌同我聯系時,剛好撞見了我的夢境。
我打了一個哈欠,用意念回複道:多謝。
“醒來吧,咱們談談。”他說。
“是。您在哪兒?”
“樓下,大廳南邊的小廳。在喝咖啡呢,我親自做的。”
“五分鐘後見。”
“等你。”
蘭登消失了。我坐起身來,将雙腿蕩下床沿,站了起來。我穿過房間,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地敞開。秋夜所特有的清新空氣,沁人心脾。在那個名叫地球的影子上,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而這邊,則是金秋時節。兩個都是我最偏愛的季節。我本應該滿心歡喜,興味盎然的。但這詭異的夜晚,那戛然而止的夢境,那吠叫聲似乎依然清晰在耳,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關上了窗戶。我們的夢境,向來都不曾善待過我們。
我走下樓去,找到了那間房間,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蘭登讓我喝完了半杯咖啡,這才說道:“跟我說說鬼輪吧。”
“那是一種依附性的監視裝置和程序庫。”
蘭登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将頭偏向了一側。
“你能說得再具體一些嗎?”他說。
“是這樣的,因為長時間同計算機打交道的關系,我推斷,基礎數據處理原則要是用在一個電腦機械不能獨自運行的地方,說不定會産生一些有趣的效果。”我開始解釋道,“換句話說,我得找一個影子,在那兒,操作還是一樣的,但物理構造、所有的外圍設備、進程技術以及能量輸入都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唔,梅林,”蘭登說道,“你已經把我給搞糊塗了。”
“我在一個普通計算機根本運行不了的影子當中,設計并建造了一種數據處理設備,”我回答道,“因為我用上了特殊的材料,一種完全不同的設計理念以及能量源。我還選擇了一處物理規律完全不一樣的所在,這樣它便能沿着不同的路徑運行。然後,我便可以為它編寫一套程序,而這套程序,在我所住的那個地球影子上是根本不能運行的。這樣一來,我相信我創造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出于某些外形特征的考慮,我将它命名為鬼輪。”
“那監視設備和程序庫呢?這又是什麽意思?”
“它能像翻書或是翻一沓卡片一樣,迅速翻閱影子,”我說,“無論你想查看什麽東西,只要輸入相應程序,它便能一直盯着它。我原本打算給你們一個驚喜的。通過它,比如說,你就能清楚地知道咱們的潛在敵人是否又在做戰時動員,或是打算尾随影子風暴,前來偷襲咱們什麽的——”
“等一下,”他擡起一只手來,“怎麽翻?它怎麽能夠翻閱影子?工作原理是什麽?”
“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解釋道,“它能在瞬間制作出大量主牌,然後——”
“停。咱先回顧一下。你怎麽能寫一套制作主牌的程序出來?我還以為只有那些有正統試煉陣或是洛格魯斯血統的人,才能接觸這個呢。”
“可要是這樣的話,”我說道,“這臺機器本身就和家父的格雷斯萬迪爾這樣的魔法設備沒什麽兩樣了。我在設計之中混入了一些試煉陣元素。”
“你就打算用這個來給我們驚喜?”
“對,等到完善了之後。”
“會是什麽時候?”
“還說不準。要讓程序完全運轉起來,必須得先收集到非常龐大的數據才行。我早前已經安排它在做這事了,只是最近一直沒時間去檢查。”
蘭登又倒了一些咖啡,喝了一口。
“我看不出來它能節省多少時間和精力,”過了一會兒,只聽他說道,“比如說我對影子當中的某件事感興趣了,要是換作以前,我要麽親自去調查,要麽派人過去。而現在,假如我用上了這東西,讓它去監視,可我還是得花時間前往所在的地方才行。”
“不用,”我告訴他,“你只需要召喚一個遠程終端出來就行。”
“召喚?終端?”
“沒錯。”
我打開我的安珀主牌,抽出來最下面一張——純黑的背景上,畫着一只銀色的輪子。我将它遞給蘭登,他細細看了起來。
“怎麽用?”他問。
“同其他主牌一樣。您想親自試試嗎?”
“你來吧,”他說,“我想看。”
“沒問題,”我回答道,“不過,因為我正讓它收集影子中的數據,所以反應恐怕不會那麽靈敏。”
“我不想問那麽多問題,我只想看。”
我舉起那張紙牌,凝神屏息,用意念去看。片刻過後,連接上了,于是我召喚它前來見我。
接着,只聽得一陣輕微的噼啪聲過後,空氣中的離子開始有了動靜,在我面前形成一個閃光的輪子,直徑約莫八英尺上下。
“縮小終端尺寸。”我命令道。
當它收縮到原先尺寸的三分之一左右時,我令其停止。此時的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圓形的畫框,邊緣處不時會有火花迸現出來。透過其中心去看房間當中的情形,猶如起了一圈圈漣漪一般。
蘭登正要伸出一只手去。
“不要,”我說,“會觸電的。程序漏洞還沒有排除幹淨。”
“它能傳輸能量嗎?”
“嗯,可以。并不是什麽大事。”
“若是你下令讓它傳輸能量……”
“哦,那是自然。必須将能量傳輸到這兒,才能維持終端的運轉。此外,它穿越影子執行監視任務時,也需要能量的支持。”
“我的意思是,它能将能量在這邊釋放出來嗎?”
“如果我讓它先儲蓄能量然後再釋放的話,是可以的。”
“有極限嗎?”
“只要能夠到達的地方都可以。”
“那它都能到達什麽地方?”
“嗯,從理論上來說,整個星系都可以。不過——”
“假設你令它出現在這邊的某個人身邊,先積蓄大量的能量,然後再朝着對方釋放的話,便會讓人觸電而亡?”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我說,“沒理由會不行。但那不是它的目的——”
“梅林,你的驚喜确實是一個驚喜,但我不大确定是否喜歡。”
“它是安全的,”我解釋道,“沒人知道它的位置,也沒有人會去那兒。我手頭的這張牌是唯一的一張,除了我,沒人能夠同它取得聯系。我會再做一張牌出來,只給您,然後等到一切都完備了之後,再教您怎麽用。”
“這事我還得再考慮一下……”
“阿鬼,在五千層影子之下,就現在這個方位,目前有多少影子風暴?”
那圓環當中傳來了聲音,猶如活過來一般:“十七。”
“聽起來像是——”
“我把自己的聲音輸到它裏邊去了,”我告訴他,“阿鬼,讓我們看看其中最大的一個。”
一幅混沌肆虐的場景,填滿了整個圓環。
“我剛剛想到了一件事,”蘭登說道,“它能傳送東西嗎?”
“沒問題,跟常規主牌一樣。”
“它的原始尺寸就是最大尺寸嗎?”
“不是,如果您想試試,我們可以讓它任意縮放。”
“我不想試。不過,如果你先讓它變大,再用它來傳遞風暴或是類似的東西的話,能做到嗎?”
“哇哦!我不知道,不過可以試試,這很有可能會為這個項目打開一扇巨大的窗。”
“梅林,把它關了吧,它太過于危險。”
“正如我所說,除了我,沒人知道它在哪兒,而且唯一能夠指揮它的方式也只能是——”
“我知道,我知道。告訴我,其他人如果想去那兒,是不是只要有了合适的紙牌就行,還是必須親自去現場?”
“哦,是的,必須親自去。正是因為沒人能夠靠近,所以我都懶得為它設置安全密碼。”
“那東西有可能會成為一件令人聞風喪膽的武器的,孩子。把它關了,立刻。”
“我關不了。”
“什麽意思?”
“不能通過遠程終端來抹去其記憶或是關掉它的能源。想要做到這一點,我自己也得親自前往才行。”
“那我建議你就去上一趟吧。在防護措施完備之前,我想先把它給關掉。即便是有了防護措施,哦,到時再說吧。這樣一種力量,我有些不大放心。除非我有了能夠同它相抗衡的能量。它幾乎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中發起攻擊。你建這東西時,到底在想什麽?”
“數據處理。你看,咱們是唯一兩個——”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總有人會找出接近它的法子的,這種可能性根本就無法排除。我知道,這是你的心血,而且我也很欣賞你的想法。但必須這樣。”
“我根本就沒冒犯過您。”這是我的聲音,卻來自那個光圈。
蘭登盯着那東西看了看,又轉向了我,然後又轉了過去。
“唔,那不重要,”他對那東西說道,“我關心的是你的潛力。梅林,把終端關了!”
“結束傳輸,”我說,“撤回終端。”
它搖晃了一會兒,然後不見了。
“剛剛那句話不是你讓它說的吧?”蘭登問我。
“不是,我也吃了一驚。”
“我開始有點讨厭驚喜了。或許是那個影子的環境,讓那玩意兒有了微妙的自我意識。你知道我的心思,讓它休息一會兒吧。”
我垂下了頭:“謹遵鈞命,陛下。”
“把它關掉。別做殉道者。照做就行。”
“我還是覺得不過是設置一些防護措施的問題。用不着把整個項目都毀掉。”
“要是時局穩定,”他說,“我也許還能容得下它。但現在是多事之秋,又是狙擊手又是炸彈,還有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再多上一層擔憂了。”
我站起身來。“那好吧,謝謝您的咖啡,”我說,“完成後我會向您彙報的。”
他點了點頭:“晚安,梅林。”
“晚安。”
昂首闊步地走出大廳那闊氣的大門時,我看到了朱利安,他穿一件綠色的浴袍,正在同兩個手下說話。在他們之間的地板上,躺着一具動物屍體,着實不小。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和我夢中見到的那些怪獸一模一樣,也正是在茱莉亞家中遭遇到的那種。
我走了過去。“嗨,朱利安。這是什麽?”我指着那東西問。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但下面的人剛剛在阿爾丁幹掉了三頭。我讓這些夥計将其中一具屍體送了過來,想給蘭登看看。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吧,對不對?”
我伸出大拇指,朝着身後指了指:“在起居室。”
他朝那個方向走去。我又走近了一些,用腳尖捅了捅那東西,要不要回去告訴蘭登我也曾遭遇過一頭?
讓它見鬼去吧,我暗暗決定。我看不出這條信息會有什麽實際用處。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完畢,換上衣服。然後,我來到廚房,往背包中塞滿了食物。我平生最不喜歡和人告別,于是我徑直向屋後走,沿着後門那闊大的臺階,進了花園。
夜幕四合,星光點點,涼風習習。正行走間,一陣寒意襲來,夢中的那個地方出現在眼前。
沒有吠叫聲,也沒有咆哮聲,什麽都沒有。我穿過那片區域,繼續朝着後面走去,來到幾條四通八達的小徑前。前面的景致,少了幾分人工雕琢的痕跡,多了幾分自然。我選擇了左側第二條小道,比另外一條稍遠,但好走得多,沒有那麽多岔道——行夜路最需要的莫過于這個。另外那條路徑,我還不甚熟悉。
我在克威爾山頂上走了大約半個小時,還算好走。随後,便是一條下山的小道。我停下腳步,喝了幾口水,休息了幾分鐘,然後開始下山。
在克威爾山的陰影中行走确非易事,要想走得順當,必須得同安珀保持一定距離才行。因此,除了徒步前行,別無他法。不過這對我來說倒也沒什麽,因為今晚确實是趕路的好時機。
走了一大半之後,頭頂露出了一片亮光。一輪明月,銜住了克威爾其中一個山峰,将一片清輝灑在了曲折的小徑之上。随後,我加快了步伐。我可不想等天亮之後,還沒下山。
蘭登沒有給我申辯的機會,這讓我有些生氣。實際上,我并沒有打算将這事告訴他。要不是因為凱恩的葬禮,在那東西完備之前,我是不會回到安珀的。而且,這次回來我原本沒打算提及此事,只是為了讓蘭登充分了解我所經歷的種種遭遇,才透露了那麽一點點。沒想到,這倒勾起了他的興趣。好吧,他不喜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但這次預演的效果超乎我的想象。現在,如果我按照命令将其關閉,所有的心血就都會毀于一旦。鬼輪依然處在影子掃描和自我學習的階段。不過,我也實在是應該早點過去檢查一下,看一下進度,修複一下溜進系統之中的一些明顯瑕疵的。
想着,想着,眼前的道路已經拐向了克威爾山西側。蘭登并沒有命令我把它所積累起來的一切全都擦除,只是告訴我将它關閉。這話怎麽理解都行,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斷行事。我覺得他這話倒是給我留下了餘地,我完全可以先把所有的東西都檢查一遍,核實一下系統功能,修訂一下程序,直到我滿意了,一切就緒了為止。然後,我就可以把所有東西轉換為一種更加持久的形态,再将其關閉。這樣一來,便不會有任何損失,等到日後重啓時,記憶還是完整的。
或許……
要是我将它更為完整地做出來,包括讓蘭登高興高興,在裏邊扔上幾個——照我看來——可有可無的安全程序呢?我暗暗沉思。等到完事後,我再和蘭登聯系,讓他看看我所做的一切,看他是否滿意。要是他不滿意,我再将它關閉也不遲啊。不過,也許那時他會重新考慮的。值得考慮……
就這樣,我臆想着同蘭登之間的對話,不知不覺間,月已偏西。此時,下山的路已經走了大半,前方的道路也好走了許多。我能夠感覺到,試煉陣的氣勢,已經或多或少地減弱了一些。
接下來的路上,我又停了一兩次,喝了水,還吃了一塊三明治。我越是思考這事,越是覺得我如果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式去做,蘭登只會大發雷霆,根本就不容我解釋。換句話說,我也在生我自己的氣。
不過,前面的路還長,而且幾乎沒有捷徑,我有的是時間可以仔細考慮。
當我穿過最後一片亂石坡,來到克威爾山腳下那條直通西邊的大道上時,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前方,熟悉的地面上,一排大樹擋住了去路——
一道炫目的白光閃過,伴随着一陣嘶嘶聲響,一道霹靂下來,登時将一棵離我不足百米的大樹劈成了兩半。那道亮光出現時,我已擡起雙手捂住了耳朵,但樹木折斷的噼啪聲響,以及驚雷過後的轟隆回音,依然不絕于耳。
随後,一個聲音叫了起來:“回去!”
見四下裏只有我一人,我推測這話應該是對我說的。“咱們可以談談嗎?”我回道。
沒有回應。
我靠到路旁的一道緩坡下面,匍匐前進,往前爬了幾個身長的距離,找到了一處更為隐蔽的所在,凝神細聽,并觀察了一會兒,希望對方能夠有所動作,好暴露他的位置。
什麽動靜也沒有。不過大約半分鐘後,我看到了那片樹林,以及下山時走過的一片山坡,兩者之間近在咫尺,這讓我有了主意。
我召喚出了洛格魯斯的畫面,将雙臂同它的兩條觸須合而為一。我伸出手去,并未探向影子,而是朝着那片山坡上的一塊碩大岩石延伸了出去。那塊岩石下面,還壓着許多巨石。
抓牢之後,我拉了拉。岩石太沉,不大容易拉動,于是我抓住它搖了搖。開始時很慢,但最終,我還是将它拉得翻滾了下來。那巨石砸在了其他石頭上,引發了連鎖反應。霎時間,亂石紛飛,相互帶動着嘩啦啦地滾落,我趕忙讓到了一旁。幾塊較大的岩石也開始翻滾起來,所到之處,陡峭的崖壁相繼斷裂。随後,整片山石都開始呻吟,轟隆作響,滑了下來。
腳下的地面震顫了起來,我繼續朝遠處退去。不計其數的岩石,翻滾着,跳躍着,滑動着,撞向那片樹林,如此氣勢,我還是第一次見。樹林搖擺了起來,一些樹木倒了下去。霎時間,嘎吱聲、砰砰聲、碎裂聲,響成了一片。
我又等了半分鐘,樹林中才安靜下來。塵煙四起,一半林木都已倒下。我站起身來,弗拉吉亞垂在左手,朝林子走去。
我細細搜索了一遍,但一個人影也沒有。接着,我爬上一根倒伏的樹幹。
“我再說一遍,咱們談談怎麽樣?”我大聲叫道。
沒有回應。
“好吧,那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說完,掉頭北上,進了阿爾丁。
穿過那片原始森林時,不時會有馬蹄聲傳至耳畔。看情形,我像是被跟蹤了,但馬背上的人也無意靠近我。很有可能,我正與朱利安的巡邏隊擦肩而過。
這無所謂。我很快便找到一條小道,将我漸漸帶離了他們。
一處淺淺的陰涼,由棕到黃,漸次低矮下去的樹木……随後,枝繁葉茂,不見天光……詭異的鳥鳴,奇怪的菌類……
漸漸地,林木的風格為之一變。穿行其中,慢慢變得容易起來,而我離安珀也越來越遠了。
我穿過一片陽光明媚的林中空地,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淡……林木蒼翠欲滴,但絕大部分都還是小樹苗……
我慢跑起來。
大片的雲彩映入眼簾,富有彈性的地面,逐漸堅實了起來,幹燥了許多……
我加快步伐,朝山下而去。綠草如茵,越發茂密了。林木漸漸蕭疏,變成了一簇一簇的,清風過處,蒼茫的野草猶如波濤般上下起伏。一眼望去,前方景色盡收眼底。一片随風搖擺的珠簾,從右側挂了下來。下雨了。
轟隆隆的雷聲滾滾而來,前方陽光依舊。我深深吸了一口潮濕而清新的空氣,繼續往前跑去。
草地退了開去,地面龜裂,天色暗淡……水流穿過峽谷、河道,陪伴在我身旁……湍急的洪流,傾瀉在岩石之上……
腳底開始打滑。每次爬起身時,我都會罵上一次自己的性急。
烏雲猶如幕布一般向兩旁拉開,一片檸檬色的陽光,帶着溫暖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