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觸碰嗎?
“納妾的話,那于姑娘怎麽辦……”
“這麽久也不給她一個名分,說實話也太過分了,主人不曉得,大娘也可以提啊……”
“就是不想提呗。麗絹是她的外甥女,這下辦了禮,當然要比于姑娘的地位要高……”
“唉,于姑娘人是不錯,只是好好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幹嘛跑到這裏……”
“所以說,女人千萬不要丢了身份,自己丢了身份,別人都看不起的……”
丫鬟們窩在井旁邊摘菜邊閑談的聲音陸陸續續傳入黎疏耳裏,見黎疏走過來,很快閉嘴不言,拿着菜盆四散開去。
原本是不曾在意的。
所有閑言碎語在他耳旁不過草木屑裏的蟲鳴。
只是不知為何,于涼涼三個字在他耳旁忽然重了些,以至于他總會無意注意到。
走入于涼涼的房內。
她正在床邊折疊衣物,聽見動靜回過頭望他一眼,繼續把衣服疊好,放入木櫃後,才轉身走過來,面對他。
“恭喜。”她說。
片刻後,才挪開目光,把桌旁的椅子挪開。
黎疏才想起昨天的事。
坐下。
習慣淩晨練劍直至天光,離這近,在這用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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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涼涼從屋外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面,一碗放在他面前,黎疏低下頭,見碗內有兩枚荷包蛋。
黎疏拿起筷子,剛吃了兩口,便聽她低聲說:
“……很抱歉我不能參加你的婚宴了,我娘去世,需要守喪。”她頓了頓,似是等他的回應,又沒有等,接着說,“你之前說過,只要我随時都可以走。這幾日,我想下山回去看看。”
面很清香,撒着蔥花。
黎疏輕聲應:“嗯。”
于涼涼這才拿起筷子吃面,這幾天她的心情都很平靜,平靜地面對黎疏。
她并不想憤怒和怨恨,怨恨只會把人變得面目猙獰,好似所有人都虧欠自己。
望着他把面吃完,起身收拾。
黎疏只是,不喜歡她。
……不是什麽錯。
雖不能參加婚宴,于涼涼卻打算繡對枕套送給麗絹和黎疏,也算是她的心意。
下山定在兩天後,時間很緊張。
于涼涼只得熬夜繡花,倒也讓自己不去想那麽多事。
她對繡工有天分的,家裏開綢緞莊,也找了好幾個繡娘來教她,蘇繡、湘繡都有專研,只是總喜歡偷懶。
有時候想起來可笑,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努力的一次——為她人作嫁裳。
剛來山莊時,她也繡了好多并蒂蓮小香包,偷偷放在她和黎疏的枕下,傳說枕着并蒂蓮香包而睡的人,會并結蓮蒂。
可直至現在,香包幹癟,還放在枕下,也毫無效果。
她沒有扔掉。
但也沒勇氣繡第二次。
大紅色的鴛鴦枕套,前面是兩只鴛鴦,後面則是滿片荷花,枕套摸過去紋面一絕,鴛鴦荷花栩栩如生,麗絹收到後很是驚喜。
于涼涼說了要走的事,無法參加她的婚宴。
她之前便跟劉大娘說過,麗絹也知道些,山莊裏的人都覺得她大概是無顏面對。
一個進了山莊快十年的女人還無名無分,被一個新來的全占了,随時納妾,卻有正式禮宴,即便是麗絹自己,也認為處在這位置,很是羞于見人。
麗絹免不有些自得。
只是沒想到于涼涼有這種心意,麗絹也喜歡繡東西,看得出好壞,這雙枕套工藝可媲美當時名家,就算拿出去賣,也貨資不匪。
劉大娘在山下采辦的,絕對比不上這個。
她愛不釋手地摸了兩三遍,心想果然是大戶人家,綢緞莊出來的小姐,禮數周全,跟劉大娘、劉芳花完全不同。
劉大娘劉芳花根本看不出繡品的好評,成日裏最喜歡的也不過吃食與穿金戴玉,因為是她的姨母,全權做主,還不容她插嘴半分,只喜歡聽人奉承,相處久了反惹厭煩。
說到底,她也有些可憐于涼涼,雖然更多上位者對于下位者的憐憫。
她親親熱熱地握住于涼涼的手,叫着姐姐,好一頓不舍。
于涼涼心情還是很平靜的,不嫉妒,也不惱怒,只說:“恭喜。”
恭喜。
“恭喜。”
同桌轉頭向黎疏,手裏拿着他的試卷,誇張地驚喜道:“這次數學月考,你考了滿分!”
黎疏這才看到發下來的試卷。
前後左右都争相湊腦袋來看:“哇,真的嗎,也太厲害了。”
“最後一道題也做對了嗎?”
“太強了吧!”
“我看看我看看……”
黎疏并不在意,盯住于涼涼的背。
她穿了白色長袖T恤,紮了馬尾,低頭看書,露出薄薄的肩胛骨。
總是瘦瘦小小的。
……想抱一抱。
好像從見着她,他就想抱一抱她。
什麽時候開始的?
離開前晚。
睡至半夜,于涼涼側過頭來望黎疏。
他的側顏輪廓在開着窗的滿屋輝光中依舊清晰。
剛過完中秋,月亮仍舊亮而圓。
她挪過去,靠近了他些。
此刻,她已習慣不再抱他了,以前她會抱着他的腰,他的胳膊,總會被他脫開。
夜色寂涼如水。
她不知道黎疏是不是喜歡麗絹。
麗絹長相秀麗,很聰明,善于察言觀色,會跟丫頭交好,來了幾天便把山莊裏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卻不是于涼涼喜歡打交道的人。
可直至如今,她也不知黎疏到底喜歡什麽。
有時候也想,自己付出了将近十年時間喜歡的,究竟是個什麽人,她好像從沒真正靠近過。
伸手,握住了黎疏的手指。
他的手指頭有着常年握劍的粗糙,卻意外地令人感到安适。
……只會在他熟睡時這樣做。
因為曾經想過要等到他主動握住她的手。
……你喜歡我嗎?
……或者說,你讨厭我嗎?
……你覺得我很煩嗎?
……我要是走了,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這些話語,她都問不出來。
太悲哀了,仿佛在乞求他的愛。
可她雖然從未名言,又何嘗不是乞求?
……而且也明明知道,即便問出來,他也不會回應。
什麽都不會回應。
松開了黎疏的手,于涼涼起身,披衣走出去。
人不應該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裏,以為每天這樣悄悄握一個人的手,就能把他焐熱。
星輝漫天,月光落滿身,深秋冰涼的夜,走入湖水邊的涼亭裏,坐下。
漫長的夜。
蜷起雙腿。
她生活了快十年的寂靜的、漫長的夜。
沒有什麽比一個殺手的感官更加敏銳,于涼涼側過身的那一剎那,黎疏便已經清醒。
他沒有睜開眼睛。
感覺到她側身,望着他。
感覺到她額頭湊過來,貼着他的胳膊。
感覺到她伸手過來,握着他的手指。
以前半夜,她也會湊過來,抱住他的胳膊睡覺,後來不知什麽時候,便漸漸少了。
這一夜,她沒有抱着他的胳膊,而是用握住他的手指。
最開始握着他的食指和中指,而後像個貪玩的小孩般試着十指交握,最後,松開。
起身下床,披上外衣,去了湖邊。
黎疏睜開眼睛,跟了出去。
見她獨自蜷腿,在亭內坐了半夜。
那時候她的肩膀好像也是這樣的。
背對着她。
閃動着些微波光的湖面。
她始終瘦瘦小小。
天明時分,她才回來,他那時已經回到屋內,見她低頭跨進門檻,披在身後的發絲染着些許寒霜,輕微地咳了咳。
那時候他突然有種沖動。
然而那時的黎疏并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沖動。
等到傍晚時分。
他練完劍回來時,才知道她已經離開。
毫無聲息。
大概也了解他的習慣,從不會任何人的來去而注意。
她屋內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擺好,木質的雕花床,櫃、桌、椅,梳妝臺,整齊和幹淨,甚至跟她來時沒有任何區別。
她好像始終是孤身一人地來,孤身一人地離開。
黎疏待了片刻便離開。
他不認為自己應該在意,所以也并不在意。
他原本以為她只是去一段時間。
可誰知,後面幾年,她都沒有再回來。
有一年,黎疏下山執行任務,路過南方,正是天寒地凍,萬物生冰。
天邊曦光剛露,雪花簌簌細下,初露端倪,空曠的街邊,只有家點着燈籠,像是剛剛開張的面攤。
黎疏坐下,點了碗面。
攤主是個跛腳的老漢,把面下入沸水裏。
有個年輕女人出來,戴着頭頸,兩頰被凍得通紅,端出一碗面,卻不是給黎疏,而是遞給老漢,笑道:“爹,今天是您壽辰,按照習俗,給您的面裏煮了兩顆荷包蛋,您可一定要吃完啊。吃完了才能長長壽壽、平平安安的。活您放着,我來吧。”
老漢連聲應好,也不推辭女兒的孝心,開懷地走到一邊坐下,低頭熱騰騰地呼地喝了口湯,露出滿足的嘆息,又說:“別忘了給自己盛一碗,平平安安。”
女人把面上到黎疏面前。
二文銅錢一碗的陽春面——清湯寡水,只有一層薄油,幾粒雪花落入湯碗裏。
黎疏拿起筷子,突然想起,她走之前那碗雙荷包蛋湯面上的蔥花。
他們遇見的地方離這并不遠。
那天,是她生辰。
作者有話要說:于涼涼:我認為我不應該再喜歡你了。
黎疏:我不知道我有點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