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痛苦嗎?
知道娘親去世的消息,是于涼涼來山莊第八年,第一次收到家裏的回信。
原本是驚喜而忐忑的。
拆開信封後,滿篇卻是兄長對她的叱責。
原來她逃婚後,未婚夫潘家少爺視為奇恥大辱,無論家中如何示好賠罪都不為所動,甚至利用自己與朝中官員沾親帶故的權勢,一意打壓。
父親疲于奔波,命喪于置貨途中,娘親在聽聞她與陌生男子私奔,又得知父親墜海而亡的消息,中風癱瘓,這幾年來都卧病在床。
直至日前臨終,才提及于涼涼的名字。
到底是最疼愛她的娘親,氣也氣了,家敗也敗了,末了,還是擔心她過得如何。
前幾日,娘親去世,念在兄妹一場,對她原本決意斷絕往來的兄長這才寄來書信,讓她回鄉吊唁。
父兄以及娘親為了這樁婚事費了很大心力,于涼涼是知道的,所以每次寄出書信,總是會在屋內擔心躊躇好幾日他們的回信。
知道他們的憤怒,也害怕他們的憤怒。
她也想過回鄉看望。
可黎疏不會跟她回去,他殺手的身份也不會為家裏所接受,而當親人問起,她又如何告訴他們,至今她毫無名分,連妾室都不如。
她不在乎。
她的家人,會在乎。
這幾年,她在山莊裏,一而再再而三克制自己的思鄉之情,直至如今,卻是永別。
屋內漸漸暗下去,屋外丫頭的聲音隐隐約約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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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看錯了,一定是她理解錯了。
于是她再次拿起信件。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一句一句地看。
直至淚流滿面。
“傻孩子,你一個勁兒盯着我看幹什麽?”于媽媽正在準備早餐,把煎蛋放在桌面上,回過頭就看見于涼涼穿着睡衣,站在自己的卧室門口,直勾勾盯着她。
用圍裙擦了擦手。
……看得人毛毛的。
“媽媽。”于涼涼輕聲喊。
“叫我幹什麽?”于媽媽納悶。
于涼涼沒有說話,而是上前伸手抱住她的腰。
哎,撒嬌。
偶爾于涼涼就會來這麽一次撒嬌,顯出對于媽媽的眷戀,這麽大人,還跟小孩子似的。
于媽媽立刻笑了,拍拍她的頭:“還沒睡醒嗎?傻孩子。”
于涼涼再次蹭了蹭她。
像個黏人的小動物。
于媽媽倒是很開心,有女兒是很好的。
雖然性格稍顯內向,不過很乖,從來不跟父母生氣或較勁,時不時會這麽來黏一下,也讓父母也覺得自己是被兒女喜歡和看重的。
反正于媽媽自己的少女時期是沒這麽會撒嬌,讓人疼的。
她覺得自己女兒雖然不算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漂亮的大美女,不過相處久了,絕對舒服。
對于有帥氣男生追逐于涼涼,于媽媽表示:眼光不錯。
沒有誰是有長遠眼光的。
包括于涼涼,也沒有想過自己一時沖動下的逃婚,會讓自己的家落得如此下場。
如果不是兄長苦苦支撐,幾近家破人亡。
而此時,黎疏卻要納妾。
劉芳花的表妹麗絹在山上住了五天。
還未成親的麗娟在山坡上跟人打情罵俏,被原本的夫家退親,村裏人對她指指點點,便一氣之下來投奔劉大娘。
劉大娘曾讓人寫信回麗絹家,說自己過得如何好,麗絹父親瞧不起劉大娘,只當她自賣自誇,麗絹一來才知道,劉大娘并沒有撒謊。
這麽大的山莊,這許多下人,全是劉大娘和劉芳花掌管,而劉大娘和劉芳花穿金戴銀,前擁後戴,俨然是富貴人家的主母。
她動了心思,想給黎疏作妾。
劉大娘其實也有想法。
劉芳花跟黎疏成親許久,未有一兒半女,以前還期望着,劉芳花能夠得到黎疏的寵愛,現在看來不僅不行,劉芳花久被冷落,都已怨恨上黎疏。
而山莊裏還有個于涼涼,劉大娘總是擔心,讓她搶得先機,生下長子。
麗絹能夠嫁給黎疏那也是好的。
一來,可以幫劉芳花籠絡住黎疏的心;二來,到底是自家人,自家人當然比外人好;三來,要是麗絹真的有孕了,也許還可以讓她過繼給劉芳花。
等到麗絹正式向劉大娘提,劉大娘才端着說了些關于黎疏的話,算是盡姨娘的心意,簡而言之,黎疏雖不濫情,卻對女人不感興趣。
麗絹當時已經猜到不少。
如若感興趣,怎麽會到現在還無子嗣?每日不過練劍,都見不着人影,壓根不能指望着他像別的男人那樣,噓寒問暖,交頸畫眉。
麗絹年輕氣盛,心底也有着算盤,在她眼裏,劉大娘市儈,劉芳花呆笨,于涼涼更是無足輕重——怎麽還有女人不要名分跟着男人,腦袋被驢踢了?
自己在家鄉的名聲已經敗壞,未必能找到比黎疏更好的對象,更何況,她對男人有一套,未必是她們能懂的……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黎疏對她不感興趣,她也衣食不愁,遠比嫁給山間獵戶或佃戶強。
麗絹自然表示不介意,并且甜言道,主要還是舍不得劉大娘和劉芳花,想長久留下來陪伴。
劉大娘便樂呵呵應承下來。
于涼涼知道,是麗絹也喜愛繡花,從劉大娘口中聽說于涼涼是大綢緞莊商鋪的女兒,熟識各種繡工,來的這幾天都拉她在劉芳花房裏作陪,讓她指點。
她們從不避忌着她說話,仿佛她根本無關緊要。
又或者,是故意告訴她。
劉大娘給麗絹下的定心丸,告訴麗絹,整個山莊裏,除了她和劉芳花,不用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幾日後,中秋飯桌上,所有人坐在一起,包括麗絹。
劉大娘坐在主母的位置,望着丫鬟們捧着彩燈走進來給她拜節,含笑宴宴,旁邊是黎疏,右側是劉芳花,再過去便是麗絹。
席間,她斟酌着提納妾之事。
其實……于涼涼早就知道的,這件事八九不離十。
只要劉大娘開口,黎疏不會拒絕。
他一向不甚關心“身外”事務。
在劉大娘眼裏,不拒絕便是默認,她很快就向麗絹笑道:“再過幾日,你也就是我的兒媳婦了。”
麗絹面紅耳熱,捂住臉,害羞地讓劉大娘不要提了,劉大娘笑着偏偏要提:“怕什麽,都是一家人。”
于涼涼低頭撥着菜。
不知為何,并不感到難過。
……也許因為,并不出乎意料。
娘親的事她并沒有告訴黎疏,告訴他也沒用,他不會跟她回去,也不會在意,聽見這個消息,大概就像聽見一只麻雀去世那麽簡單。
中秋團圓宴結束後,為了慶賀中秋以及即将到來的喜事,劉大娘提議一起去山頭涼亭賞月,今日她興致很高,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女人一樣,有義子,有親女兒和侄女,期待着未來降生的外孫。
劉芳花和麗絹左右簇擁着她,走在最前面,說說笑笑。
黎疏則在中間。
于涼涼跟在最後。
……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她,什麽都不是。
花搖葉動,樹枝馥郁,月光落在青色碎石路上。
涼亭裏放着糕點和水果,劉大娘先到,腿腳不好,劉芳花便陪她坐着,麗絹寒暄完,轉過身來招呼黎疏。
黎疏站定回應她,露出從未有過的神情。
于涼涼駐足凝視,垂下眼,獨自走到涼亭前端。
無星無雲,只餘一片金黃色圓月,很漂亮。
往下看,山下是蜿蜒璀璨的街燈,家家戶戶點燭慶賀,熱鬧團圓。
風有點大,入秋的夜裏,薄薄的衣袂貼得她後背冰涼。
突然間,有種最深刻、最無端的孤寂包圍着她。
一顆熱氣騰騰的心終于徹底沉下來、沉下來。
也許,她終于該面對現實,承認自己的現狀,不要再做虛無缥缈的夢了——
黎疏也許不是不喜歡女人,只是,不喜歡她。
……不喜歡她。
風吹得人遍體發寒,不願久待,于涼涼在向劉大娘行禮後,便輕聲說:“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他們根本就不需要她在場,劉大娘很快就同意。
于涼涼獨自走回山莊。
面前女人在說話,黎疏只是想起以前的于涼涼,忽而感覺,有道視線在望着自己。
等他回過頭時,她卻已經把目光別開。
垂下頭。
走到涼亭,獨自看月亮。
天上無星,只有月亮,顯得清冷寡絕,她也是,站着,側臉映在無邊黑夜中,染着白茫茫的光,連身影都顯得單薄。
她看了很久,阖下眼。
這是第一次,他在她眼底看見如同湖水般的潮意慢慢漲起,哀傷又寂寥。
她沒有看他,很快轉身拜別,離開。
黎疏望着她的背。
那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別人的情緒——什麽叫難過。
這幾日,半夜,萬籁俱寂。
黎疏都路過她的窗外。
她用木條硌住窗扉,屋內透着冷風,透着月亮。
紗帳被左右弓勾挽住,她穿着白色裏衣,被褥蓋着雙腿,把腦袋歪靠在床頭。
留床外一盞燭光閃動。
始終沒什麽情緒,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
黎疏提步走開。
——什麽叫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