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Lost?In?Time (1)
溫帶落葉闊葉林在夏季郁郁蔥蔥,森林裏盎然的草木味道逼人,最後一點星光隐沒了叢林交錯的樹蔭之後,四周的黑暗渲染出苦咖啡的深色,醇厚而一望無際,雪豹走在最前面,一身雪白的皮毛泛着黑夜中的微光,他的主人時不時地撩它的尾巴,然後發出讓雪豹抓狂的笑聲。
“你不要老把一只雪豹當貓養。”喻文州對黃少天說。
“沒有,哪有。”黃少天咬着嘴唇,然後又抓了一把雪豹的尾巴,“貓那是多大的脾氣,是貓早就撓我了。”
雪豹的尾巴又長又大,摸上去手感很好,綿軟而靈活,讓黃少天樂此不疲,雪豹掙紮無果,只好尾巴一甩甩到前面,自己叼着走路。
“你看,它尾巴好長!”黃少天拍了拍喻文州肩膀,又去拍胖達的腦袋。
胖達走在喻文州身邊,看了看可憐的雪豹,眨巴眨巴眼睛,算是意思意思表示了一下同情。
“差不多半個小時後穿過這片叢林,”喻文州說起了正事,探照燈的燈光彙聚,在黑暗中像跳躍的光火,“我們至多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淩晨四點必須離開,在日出之前,至少要退回國境線的那一端。”
黃少天點點頭:“足夠了,我有把握。”
喻文州側過臉,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把握,但是鑒于我們還沒有結合,還是想再告訴你一下。”
叢林裏蟲鳴聲此起彼伏,風吹過,卷起枯葉和一股微微潮濕的腐爛氣息。
“我從前,和你結合過嗎?”黃少天放緩腳步,輕聲問。
他低着頭,地面堆滿了無人清理的落葉,黃綠交雜,卻都在夜色中換上了黑色的面孔,踩上去只覺得綿軟,就像黃少天此刻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踩在雲端,随時都會跌入萬丈深淵。
“通訊器響了。”喻文州說。
通訊器的紅燈在夜色中微微閃爍,這是對方的強制通話提醒,只有當佩戴通訊器的人怎麽都不聽那邊的話時才會啓動,黃少天有點尴尬,這說明剛才後方肯定在耳機對他說了半天的話了,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
“我是黃少天。”黃少天擡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我聽見了,我沒聾,你才聾了。”
對方也是個大嗓門,通訊器的電流讓聲音失真,但是黃少天還是聽出來了,張佳樂扯着脖子喊,喊得他腦子嗡嗡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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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覺得你們應該立刻撤回來。”張佳樂簡要表達了一下要求,“回來從長計議,現在形勢很複雜。”
黃少天擡頭看喻文州,沖他皺了皺鼻子,比了個回去的手勢。
“你想回去?”喻文州問。
當然不。黃少天搖頭。
K國針對他設計了這麽大的一個陷阱,連哨兵抑制劑和感知共振設備這種尚處于研發階段、成本極高的克制無向導哨兵的手段都使出來了,黃少天不可能不想反擊。
“給我。”喻文州伸出手。
通訊器摘下來,遞到喻文州的手上,黃少天接過探照燈照着,燈光暖黃,叢林蟲鳴,兩個人靠得很近,黃少天看着喻文州的手指靈活地按在通訊器上,輕輕一掰,咔嘣一聲,張佳樂的聲音就變得模糊而失真,嗞啦一聲,徹底安靜。
黃少天張着嘴看着喻文州:“你把通訊器給弄壞了?”
“沒有。”喻文州笑,“卸了一個零件,你再打開。”
黃少天将信将疑地打開開關,張佳樂暴跳如雷的聲音傳來,感覺那邊開了鍋了,黃少天甚至能聽見孫哲平的笑聲,喻文州握着他的手讓他按下紅色的按鈕,那邊的聲音就開始像是被電流幹擾了一樣,聽不清了。
“控制聲音清晰度的,”喻文州輕聲說,“他們聽我們也一樣。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再安上。”
黃少天會意,按着按鈕沖着通訊器喊:“喂喂喂,喂,張佳樂,張小花,喂喂喂,我聽不見,我信號不好,你聽我聲音也不好對吧,喂,喂喂喂,我們在叢林啊,聽不清,好的,再見啊——”
會議室裏除了張佳樂敲桌子的聲音,剩下就是通訊器功放嗞啦嗞啦如同油水滾沸的聲音,黃少天可能是在說話吧,但是一個字都聽不清。
張新傑看了看手表:“日出之前,如果還不回來,就直接前去救援,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這麽放心?”徐景熙反倒不放心起來,因為他始終覺得黃少天這個人非常不靠譜,他不僅有根本不屬于正常哨兵的狹窄精神域通路,還有正常人都無法理解的腦回路。
“喻文州在,他會陪着黃少天胡鬧,但是也會掌握胡鬧的分寸。”張新傑站起來,“都散了吧。”
前方的月光愈發明亮起來,叢林即将走到盡頭,這也意味着他們距離自己的目标越來越近,電子地圖上顯示他們正在以一條最繞遠路的路線靠近邊境線上K國的臨時指揮地點,雪豹走在最前面,一出了叢林立刻變得警覺起來,它和黃少天并肩作戰這些年,對于危險的感知敏感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任何一點小動靜可能躲得過人的知覺,但是未必躲得過高山之王雪豹的知覺。
“我們找對了。”黃少天單膝跪地,拍了拍雪豹的頭,示意它不用害怕,“我們都在呢,按原計劃。”
真正的紅樓在這裏,他們站在紅樓的背後,月色下一棟三層的小樓在樹木的遮掩下若隐若現。
喻文州彎下腰,頗有耐心地将一個個袖珍的炸彈按照來路擺放好,胖達跟在他身後舉着竹子,動作靈活得簡直不像個胖子,黃少天仔細一看,他發現在夜裏反而能看到胖達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巨大的黑眼圈裏竟然顯得很有神。
一共十一顆小型炸藥,擺放好後,喻文州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路向後退,他倒着走,目測好了一個角度後,沖黃少天招手。
手槍上膛,黃少天單手持槍,沖喻文州挑了挑眉。
這個距離簡直小菜一碟,黑暗中即便黑色的炸藥和夜色融為一體,黃少天也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來,槍聲接二連三,爆炸聲也順着槍聲響起——
“砰!”
最後一顆炸彈,這一顆距離紅樓最近,炸藥的威力也最大,劇烈的爆炸聲如平地驚雷,塵土飛揚,塵煙彌漫,雪豹一躍躲出去好遠,免得濺了一身的灰塵,喻文州和黃少天快速繞路——這次,他們的目标是正門。
根據之前的情報,這裏才是K國的臨時指揮基地,調虎離山,又或者是大隐隐于市,黃少天不想猜測到底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裏找到這次瘟疫的疫苗,他是一個軍人,組織的任務就是他行動的目标,上面說要端了這裏,那麽這裏無論人還是畜生就都活不過第二天的早晨。
紅樓裏面開始有人跑出來,可以聽見熟悉的口哨聲,但是這沒有用處,他們跑向了爆炸點,這其中既有喻文州的設計籌劃,也有他的精神力控制。
“好了,看你的了。”喻文州遙遙地沖黃少天打了個響指。
那聲音清脆,哨兵聽來,無比地清晰。
紅樓門口的守衛有四班,每班有四個人站崗,爆炸聲起,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密切地注視着周圍的動靜,他們早早被告知今天晚上會有行動,不會波及這裏,但是要時刻保持警惕。守衛們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但是當他們意識到有人在試圖靠近時,卻發現根本沒有呼喊反應的時間——
太快了。
黃少天的速度,完美地展示了一個優秀哨兵的極限,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雙槍齊發,沒有給人以任何反抗的機會,那些守衛來不及叫喊甚至都來不及反應自己遇到了危險快要死了,身體就砰然倒地,掀起一陣浮塵。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黃少天繼續大步向裏走,他不需要通過通訊器對喻文州說,也不需要回頭看喻文州的動作,他們的精神域對對方敞開大門,建立起的精神屏障像篩子一樣過濾所有的無效信息,他能感覺到喻文州在他的精神領域裏閑庭信步,那種契合的快感酣暢淋漓,讓黃少天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直接上樓,二樓實驗室去看看,我保護你。”黃少天向喻文州傳達信息。
槍聲不絕于耳,喻文州打開實驗室的門,這裏大概是整個紅樓看起來最整潔的地方了,臺子上放置着試管和各種醫療器具,喻文州移過目光,看到了地上一個巨大的像棺材一樣的玻璃箱,氧氣管、鼻飼管各種管子和儀器擺在一邊,最讓他覺得震驚的是他看到了擺在一邊的瓶瓶罐罐,如果沒錯的話,是哨兵抑制劑的成分,在這堆瓶罐的旁邊,複雜的儀器向外發射着信息流,這是一臺感知共振設備。
喻文州毫不遲疑地把黃少天屏蔽了。
“喂喂喂,喻文州!你怎麽能這樣,你看到了什麽?裏面有什麽?有異形嗎?有生化怪物嗎?為什麽不讓我看!快讓我看——”黃少天的聲音喋喋不休地從通訊器裏傳來。
“少天,身後,五點鐘方向。”喻文州對他說。
黃少天低頭躲過同時反手就是一槍。
“我靠!喻文州,你快點告訴我你在裏面幹什麽?不要做奇怪的事情!我以哨兵的身份命令你快點解除對我的屏蔽——”
喻文州微笑,聲音溫柔:“科學證明,哨兵意識過剩可能是癌症的一種。少天,我以中校的身份命令你,在外面等我出來,五分鐘,我可能找到這次瘟疫的病原體了。”
在臺子上,喻文州利落地将可能有用的全部資料和物品用密碼箱子裝好,金屬的密碼箱滑過臺面發出一聲難聽的摩擦聲響,像極了上學的時候,劣質粉筆裏的小石塊在黑板上劃過的聲音。
刺耳。
“五分鐘過去了,倒數十秒鐘,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喻文州你再不出來我真的要沖進去了,我不放心你,你要麽別屏蔽我要麽讓我進去要麽給我立刻出來!你說誰直哨癌你這是污蔑是诽謗是歧視我要告你——”
“在這兒呢。”實驗室的門打開,喻文州站在門口,黃少天猛地一擡頭,差點又和喻文州撞到一起去。
“哦。”黃少天退後一步,“拿到了?”
“拿到了。”喻文州說。
“那走吧。”黃少天挑了挑眉毛,“行了,原諒你,把我放出來吧。”
喻文州微笑,然後精神屏蔽解除。
“我們該回去了。”喻文州放置下最後一顆定時炸彈,“已經三點五十五分了。”
“看,從這兒看!”黃少天指了指窗子,玻璃早已被震碎,從這裏可以看到他們來時穿越過的叢林,日出的第一縷光灑在蔥郁的綠葉之上,露珠反射出微光,和黑夜抗衡的白晝,從這裏開始。
“這麽早就日出了……”黃少天感慨。
喻文州笑:“我們這裏北緯四十多度,又是六月,日出早也是很正常的。”
黃少天點點頭:“文州,你看,是不是挺好看的,我覺得很好看。”
“對啊,很好看。”喻文州附和他。
“太陽每天都會升起,這是一個真理。”黃少天說,“一定,真是一個美好的事情。”
喻文州的表情看不出來悲喜,他表現得很鎮定,也很淡漠,黃少天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從微光初盛的叢林,轉向了另一半被黑夜籠罩的天空。
“少天,我們該走了,四點整。”喻文州率先轉身,快步下樓。
黃少天看着喻文州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我一定會弄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麽。
時針即将指向五點,王傑希坐在會議室裏喝濃茶,他剛剛和周澤楷通過電話,難得一個悶葫蘆會打電話過來,王傑希足足反應了兩分鐘才接起來,然後他确認了三次對方的真實身份,逼着周澤楷說了三次“是我”。
周澤楷的聲音顯得比平時要急促點,吐字竟然很連貫。
王傑希當然知道周澤楷只是不愛說話,又不是不會說話,但是他偶爾還是喜歡開他的玩笑。
“你沒事吧?”周澤楷問。
“沒事。”王傑希放下茶杯,擡眼看到張新傑走了進來。
“那就好,早點回來。”周澤楷說。
“你起得這麽早?”王傑希說。
“晨練。”周澤楷正在擦頭發,他剛剛晨練後洗過澡,正站在陽臺向下看,他倒不是無法忍受向導一時間不在身邊的感受,只是覺得有點無所事事,習慣性地想和王傑希說說話。
“別感冒了,對着陽臺吹風。”王傑希說。
周澤楷笑了,他笑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響,笑得很隐秘,也很淺,嘴角勾起來,劃開一個白砂糖一樣甜蜜的弧度,他退後兩步,依然迎着朝陽,退到了屋內。
“知道。”周澤楷說,“你忙。”
電話挂斷。
張新傑正低着頭整理資料,王傑希擡頭看他,張新傑很懂地搖搖手:“我什麽都沒有聽見。”
王傑希笑了:“不是問你這個問題,我有個關于黃少天的疑問,困惑了很久。”
還有十分鐘到五點,如果黃少天和喻文州還不回來,他們就要開始準備營救的計劃,越過邊境線去接應了。
“哦?”張新傑一愣。
“這個問題我真的很困惑,”王傑希指尖轉着筆,“我從沒見過像黃少天那樣,精神域狹窄到這種地步的人,這是為什麽?”
王傑希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了,張佳樂衣冠不整地進來,一邊向裏走一邊塞褲腰帶,孫哲平撐着額頭走在後面,一副日了狗了的表情。
“你确定我們現在讨論這個問題?”張新傑看了看張佳樂和孫哲平,然後看向王傑希。
“你別碰我!”張佳樂回頭指着孫哲平的鼻子,“離我遠點!”
孫哲平覺得張佳樂不可理喻,聲音壓得又低又狠:“張佳樂,我警告你,你現在,把我的腰帶還給我。”
王傑希掏出手機,沖孫哲平拍了一張,果然,孫少校一只手提着褲子,沒有腰帶。
張新傑一只手打開電子地圖讀取黃少天的位置信息,一只手把手機遞給王傑希,王傑希會意,接過張新傑的手機,沖孫哲平拍了幾張。
“幫我共享給韓文清看看。”張新傑說,“哦,還有個消息可以大家共享一下,黃少天和他私奔的向導喻文州回來了,地圖上顯示距離軍區門口還有二百米。”
張佳樂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黃少天回來了?”
“對。”張新傑點頭。
呼。一陣風吹來,會議室的門再度打開,張佳樂和孫哲平消失在門口,王傑希拍了兩張背影,然後發現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原來張佳樂紮的腰帶是孫哲平的。
“光天化日。”王傑希說。
“朗朗乾坤。”張新傑接話。
“現在呢。”王傑希看了看張新傑,“你能解答我的疑惑了嗎?黃少天的精神域為什麽那麽狹窄?”
狹窄到有了周澤楷的經典比喻:一線天。
“事到如今,沒什麽不能說的。”張新傑說,“後天造成的。”
王傑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在我解釋之前,你以為黃少天為什麽會有那麽狹窄的精神域?先天的嗎?不可能。迄今為止,我在中央塔工作了這麽多年,看了那麽多的資料,都沒人精神域狹窄到那種程度。黃少天剛進入中央塔的時候,精神域是正常哨兵的寬度,可匹配的向導一抓一大把。”
“這是強制解除綁定、與喻文州精神紐帶剝離的後遺症。在那場剝離中,他的精神域自動關閉了所有的再結合可能,只留下了喻文州那一條通路。”
“這不是藥物和精神力影響可以做到的,這是一個哨兵在絕望之際的最後一個選擇。”
張新傑的解釋結束。
太陽照常升起。
“嗨。”黃少天手裏拿着通訊器,沖大家招手,“我回來了,真是太不容易了,通訊器修好了!”
一片朝陽裏,喻文州站在黃少天的身後,黃少天看向大家,而喻文州的眼裏卻只有一個人,只有他的哨兵。
Never?lost?in?time.
Lost?in?your?eyes.
晨光溫柔而迷人,透過老舊的玻璃窗照進來,把泛黃腐朽的木窗框都映得帶上了朝氣蓬勃的顏色,喻文州低着頭在認真地填寫黃少天的病歷本,然後在最後的家屬簽字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只是例行檢查,”鐘葉離覺得喻文州填得過于詳細了,随口說了一下,“任務回來所有人員都會有的。”
喻文州點頭:“我知道。”
“填好了嗎?”
喻文州放下筆:“好了,他有藥物過敏史,我寫在了這裏。”
鐘葉離點點頭,接過病歷本,然後把喻文州自己的遞過去:“你的。”
“謝謝。”
隔着一層簾子也可以聽到黃少天在裏面和醫生聊天,例行的身體檢查氣氛很輕松,黃少天說話的聲音又很大,一下子就把冷清的軍區醫院搞得很熱鬧,一整套的流程下來都沒有什麽問題,黃少天覺得只是有點肌肉酸疼,順便還有點困。
穿好衣服走出來,病歷本拿在手上端詳了一下,各項數據都正常沒什麽好看的,黃少天把小本子卷成個筒,一邊在手心敲打一邊向門口張望。
“有沒有不舒服?”張新傑戴着眼鏡走過來。
“沒有。”黃少天搖頭,“通體舒暢,精神愉悅,喻文州呢?他怎麽還沒出來?”
“很快了。”張新傑也沖檢查室裏面的門口望了一眼,“等下你們先去休息,休息好了還有別的任務。”
“我也有別的事情要請教你一下。”黃少天把病歷本抛起來,然後用指尖頂着轉圈。
張新傑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張新傑看得出黃少天的疑惑,連王傑希這個算是局外人的都問了,黃少天自己如果還沒有察覺,那才會讓張新傑覺得不對勁。
喻文州很快出來,一邊撩開簾子一邊穿外套,黃少天把病歷本一扔,沖喻文州吹了個口哨。
“出來啦?”黃少天湊過去,“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喻文州笑,他擡頭看了看張新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那走吧。”黃少天把兩個人的病歷本折起來塞進外套口袋裏,“我困死了,我要睡覺。”
天光大亮,黎明沖破薄霧,閃着清晨耀眼的光,兩個人經過操場,看到孫哲平在整隊,張佳樂坐在一邊翹着二郎腿丢小石子,眼神飄來飄去的,看到黃少天了就離老遠沖他揮手。
“好好休息!”張佳樂站起來,沖黃少天丢過來一塊小石子,不過大概是因為躺在床上躺得太久渾身乏力,壓根沒丢過來,在距離黃少天五米處垂直降落。
黃少天沖張佳樂比了個大拇指向下的手勢。
喻文州雙手插兜站在一邊看着,日光把他的輪廓勾勒出一道金邊。
回到宿舍,照例只有一張床,黃少天躺在裏面,喻文州坐在床邊疊外套,然後工工整整地放在一邊,黃少天雙手枕在腦後看着,不知道怎麽就突然很想笑,他想着想着就轉過頭把臉埋進松軟的枕頭裏,偷着笑起來。
“睡吧。”喻文州也躺下,他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過度使用向導精神力讓他覺得精神恍惚,黃少天伸過手,和他十指相扣。
“你先睡。”黃少天頗認真地說。
“這事兒有什麽先後。”喻文州笑了,“又不是不能一起睡。”
“我看着你睡。”黃少天側着身子,眼睛滴溜溜地圓。
“你看吧。”喻文州說,“少天——”
“嗯?”
喻文州搖搖頭,話到嘴邊,突然又不想說了。他本來想說,明天還不知道在哪裏,好好珍惜現在還能安穩睡在一張床的時候吧,可是這話說了也沒有什麽意義,他第二次回到黃少天的身邊,時限本來也就只有三個月,三個月一過,他就要重新回到國安,現在的形勢來看,或許三個月不到他就要走了。
哨兵的安撫作用很強,也或許是喻文州精神力使用過度太累,他很快睡着,黃少天看着喻文州陷入夢鄉,終于覺得安心起來。
他翻身坐起來,然後輕手輕腳地下床,房門關好。
“喂,老葉啊。”黃少天站在走廊,目光盯着緊閉的房門,一邊打電話一邊踱步,“幫我查個三年前的任務呗。”
葉修答應得很爽快:“好的,沒問題,多少錢?”
黃少天:“……”
“二十萬。”葉修說,“贊助一下興欣裝備,給你表現的機會到了。”
黃少天:“你怎麽不去大街上搶啊!”
葉修淡定彈煙灰:“搶過了,你以為我沒想過嗎?”
孫哲平站在場邊,看着隊伍的人在訓練,張佳樂先是站着,然後坐着,最後幹脆四仰八叉躺在操場上,孫哲平走過去踢了他一腳,然後被張佳樂石頭沙子的一頓亂砸。
“是讓你來整隊的,”孫哲平板着臉,“你幹什麽。”
張佳樂想說幹你,但是他還是沒敢。
“不要把兒女私情帶到任務裏面來,張少校,我們半個月前分手了,撒嬌沒用的,立正站好。”孫哲平繼續說,表情很嚴肅,帶着一股讓人覺得很有道理的正義氣息。
喲呵!張佳樂覺得這世道真是亂了套了,那昨天夜裏是誰大半夜把我從會議室裏扛起來丢到宿舍床板上的?不是兒女私情?你逗我!不是我跟你姓!這人也不知道跟誰學的睜眼睛說瞎話,自己不過是躺在床上半個月順便和他分個手,再見面孫哲平就整個人都不正常不服管了,着實讓他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不是,孫哲平你還要不要臉了?!”張佳樂站在石頭上俯視他,“是你,昨天晚上大半夜的——”
孫哲平難以置信地看着張佳樂,然後指了指紛紛看向這邊的隊員:“你說啊,昨天晚上怎麽了?你聲音再大點,你怕他們聽不見嗎?”
張佳樂惱羞成怒,羞是一部分,怒是挺怒的,孫哲平是個哨兵,下手沒輕重,談戀愛的時候還知道打橫抱着或者背着,媽蛋一分手,居然用扛的,張佳樂就記得自己本來困得昏昏沉沉的,趴在孫哲平的肩膀上,肩章五角星咯得受不了,疼得張佳樂直哎喲。
“我看你就是不要臉了!”
“不要。”孫哲平挑了挑眉,表達了贊同。
如此耿直幹脆,張佳樂反倒不知道說什麽了。
“你不是也不要了。”孫哲平繼續說,“是誰半夜解我腰帶。”
張佳樂:“……”
一切的行為本來清清白白,一旦加上一個時間狀語:大半夜,那一下子就氣氛不一樣了,夜裏這個暧昧得讓人露出意味深長微笑的時間點,随便發生點什麽實在是太正常了,即便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總有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力感。
張佳樂徹底無力撲街,他看了孫哲平五秒鐘,然後掉頭就走。
這日子沒法過了。
那邊關着門在開會,張佳樂推門進來,自己給自己沏茶坐下,王傑希在主持大局,擡眼瞄了他一眼,張佳樂擺擺手,算是打了招呼。
“等張新傑那邊的結果,一旦确定,立刻開始執行第二套方案。”主要內容讨論得差不多了,王傑希做了個小總結,張佳樂低着頭喝茶,他當然知道現在的情況,所有人都在等張新傑那邊,如果喻文州帶回來的東西對瘟疫研制抗體和疫苗有用,那麽基本上就可以确定這次的瘟疫爆發是K國的一次有預謀的行為,他們的任務将不僅僅是控制瘟疫的擴散——這項工作将交給中央塔和國安派組的更加專業的隊伍,他們的任務将變成徹查邊境防禦工作漏洞,同時嚴密控制K國對境內反動勢力的支持,在暗中将其掐滅。
“我知道啊,你們看我幹什麽?”張佳樂從茶杯裏擡頭,發現大家都在看他,“嗯?什麽意思?要喝茶嗎?”
王傑希雙手交叉,他想了想:“張少校,我們剛才在做第二套方案的時候,産生了一點分歧,想聽聽你的看法。”
王傑希話剛說完,會議室的門又開了,張佳樂猛地一回頭,發現是孫哲平。
“呵呵。”張佳樂轉過頭,端出一副前輩架子,裝模作樣地呷了一口茶,“哦,你說吧。”
張佳樂着實在整個隊伍裏來去如風行動自由,這裏所有人除了韓文清,屬他和孫哲平年紀大輩分大,張佳樂最開始還拍着王傑希的肩膀說小王同志blabla,後來不用別人糾正他,他自己就不提了,反而現在很喜歡讓大家叫自己小張,黃少天毫不客氣地評價他為了裝嫩不知廉恥其心可誅。
王傑希點頭:“第二套方案暫定是分為兩隊,一隊是微草和霸圖,一隊是藍雨和義斬。”
張佳樂點頭:“很好!”
“但是你去義斬。”韓文清說。
張佳樂:“……”
孫哲平:“哈哈哈。”
張佳樂不服氣,這怎麽剛進霸圖沒兩天就被掃地出門了呢,怎麽就丢給義斬了,沒天理啊。
“現在的情況确實是這樣,因為林敬言還沒有來,所以霸圖多了一個向導,而孫少校剛到義斬還沒有遇到合适的向導。”王傑希解釋。
“就這麽定了。”韓文清一錘定音。
孫哲平一拍桌子:“我看不錯。”
黃少天挂了電話,推門回到宿舍,他動作很小心翼翼,但是年久失修的門還是發出銷魂的嘎吱聲,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喻文州睡得很沉,睡着的時候面無表情,黃少天翻過身盯着喻文州看了一會兒,然後也慢慢睡着了。
高強度的戰鬥消耗大量體力,潛伏和準備期間的耗費也不遑多讓,更不要提他還被困在紅樓,哨兵抑制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太大的長期傷害,但是總歸對人身體不好,喻文州在他身邊讓他覺得莫名地踏實,甚至于連噩夢都沒有做,慣常出現在夢中的鮮血、海水都沒有出現,他只夢到一片荒蕪,灰白色占據了全部的視線,等他醒過來回想的時候,發現他第一次沒記住夢的內容,當然也可能是這個夢就沒有什麽內容。
醒來的時候忍不住去抓喻文州的手,一抓居然抓了個正着,他睜開眼睛,發現喻文州也醒了,正在看着他,兩個人四目相對,黃少天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醒了。”黃少天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快吃中午飯了吧,趕緊的,吃飯了吃飯了。”
“哎我還真餓了,你不餓嗎?”黃少天絮絮叨叨的,一開口就剎不住閘,“邊境這邊食堂是挺難吃的,我原來還嫌棄塔裏的夥食,現在一看,塔裏簡直滿漢全席,不過也比野外吃不上飯或者啃壓縮餅幹好得多了,我們得趕緊去,不然飯點一過,都是剩下的——”
喻文州整理好衣服,從抽屜裏拿出一盒巧克力,黃少天轉過身來,他正好把一塊遞到黃少天嘴邊。
“走吧。”喻文州說。
食堂裏人不多,他們果然來得有點晚了,打飯的時候豆芽炒肉已然只有豆芽,黃少天一臉“哎我去”的表情從窗口打了一盤子的豆芽菜回來,覺得自己還不如去吃巧克力吃個飽了,哨兵食量都比較大,豆芽菜再多也不頂餓。
“晚上借廚房,開個小竈,先湊合吃吧。”喻文州說。
黃少天坐下,有點感慨:“你還會做飯啊。”
喻文州很平靜地擡頭:“當然會,你忘得倒是很幹淨。”
黃少天愣住了,他拿着筷子手停在空中,然後又放下。
“喻文州,我們好好談談。”
喻文州擡頭:“就現在?”
黃少天點頭:“對,就現在。”
身邊不斷有人走過,不鏽鋼的餐盤和筷子勺子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還有說話聲,笑聲以及食堂師傅的吆喝聲,除此之外還有無數的目光掃射——有普通的小兵,還有藍雨的幾個人,他們都很順利地在孫哲平派的人接應下回來了,沒什麽大事,正往這邊看,黃少天尴尬地沖他們随便揮了揮手。
“就現在。”黃少天站起身來沖宋曉招手,宋曉愣了愣然後走了過來。
“黃少,沒事吧?”宋曉敬了個禮,然後問道。
“沒事。”黃少天說,“把食堂清場。”
宋曉:“啊?”
黃少天坐下:“我要和喻中校開個會,就在這兒,就現在。”
喻文州眼皮跳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微笑:“對的。”
食堂裏現在空無一人,連打飯的師傅都走幹淨了,特權階級是如何作威作福的,被黃少天演繹得淋漓盡致,他這個性子向來就是這樣的,喻文州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覺得熟悉。
“說說吧。”黃少天坐得很直,他現在穿着一身幹淨整潔的軍裝,十分英挺,而他總是這樣,穿上了軍裝,就一舉一動有軍人的樣子。
“你想從哪兒說起。”喻文州向後靠在椅子上,胖達正靠着桌角打瞌睡,黃少天瞄了一眼,看胖達就知道喻文州現在很累,畢竟一個向導高強度地控制那麽多人并且持續那麽久,強烈的精神暗示侵入很耗費精神力。
“三年前。”黃少天摸了半天,想起來是新換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