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原隰總是會問一些不合時宜的問題。
就好像他不明白這個世界上一切的常識和規則。
因為他是那麽單純,就像他的媽媽謝春荷,眼界太窄了,所以他們的世界裏好像都是常規,都是些對的,和好的。
他以為當明星是不能整容的,可卷姐告訴他可以。
他以為甲方是不用賠償的,可傅雲起告訴他可以。
他以為工作是工作,是不用賣笑的,可吳有告訴他需要。
他以為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受苦的,然後,人人都告訴他,總會好的。
“吳哥,求你了,你認識那麽多人,你肯定能打聽到他家在哪裏。”原隰拉着吳有的手,跟他在車上已經僵持了大半個小時。
司機停在小區門口,頂着個風口抽煙。
太陽都要落山了,他偷瞄了一眼車上的兩個人,低頭輕聲給自己的女兒回信息,即便是在外被人支使了一整天,累的要命也煩得要命,他也還是用最輕快的語氣發語音,“乖寶寶,爸爸馬上就回家啦。”
吳有推了他一把,“你出息,人家都說過不見你了,你黏黏糊糊幹什麽!”
“我原先以為你多懂事,你自己難道不明白嗎,像傅老板那樣的人,怎麽可能對你認真?你們倆是有合約在先的,要不要我拿出來給你看,擡頭寫的是‘包養合約’,不是‘真愛合約’!跟我在這兒玩情深深雨蒙蒙!”
原隰不說話了,可他仍舊還是緊緊攥着吳有。
吳有故意把話說得難聽。他知道傅雲起即便是在最後,也是給原隰留足了好處的,那樣盡信盡力的鋪設,也就最親的人才能做到,吳有扪心自問,就算他是原隰的經紀人,也做不到這樣。哪兒是金主甩手給分手費打發小情人那麽簡單呢。
他不知道傅雲起有什麽一定要跟原隰分手的苦衷,豪門嘛,誰說得清糾纏了些什麽腌臜事情呢。突然冒出個私生子争家産也是說不準的。
可他怎麽能跟原隰明說。
他确實知道傅雲起的不少房産,可問題是他常住的地方,就是華庭苑那套房子,現在那裏已經送給了原隰,他還能去哪兒找人!
吳有的眼睛偷偷閃了一下。業內稍稍有些路子的人都知道,華庭苑是傅雲起的家,是身份證上登記的住址。
可現在,他把自己的家送給了原隰。
“可是他打開了我的開關……”原隰低着頭,聲音帶着很濃的哭腔,“他怎麽能打開我的開關呢。”
原隰很會哭,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随時随地哭出來,只要一哭,眼睛就紅得不行,沒人會不心疼他,顧不得分辨他是真哭還是假哭。做了他這麽多年的經紀人,吳有從來都分不出來。只是一如既往的,不管真哭還是假哭,總是很難再忍心拒絕他。
“行吧,我試試。”
原隰本來卯足了勁兒要去質問傅雲起,辱罵他譴責他,負心漢,縱火犯。可真等到敲開了門,他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開門的人不是傅雲起。
是一個男人,耳朵上有誇張的飾品,衣服穿得很随意,手裏拎着半瓶子沒喝完的黑啤,腳上的拖鞋,是一雙舊的,像是已經穿過了很久。
自在從容的,一副主人家的派頭。
這個處在半山腰的別墅是傅雲起在珠城發家之後買的第一個房子,吳有跟那群喪良心的記者扯皮了半晚上才要來的資料,兩個人摸黑開車上山,居然最終見的是人家的正宮。
有錢人都是王八蛋。
原隰心裏恨得咬牙切齒,你家裏有一個正宮夫人,那你出去玩兒就說玩,可你不該在玩兒的時候還騙人家的心,讓個小情人認不清自己的身份,跟你黏糊膩歪!
“誰啊浩子。”屋裏有人喊。
門口這個浩子見到原隰顯然是吃了一驚,甚至好像有些心虛似的,把門縫開得更大了些,回頭說:“原隰。”
說完之後他也沒再管原隰,就這樣敞開着門,用腳尖随意劃拉過去一雙一次性拖鞋,含含糊糊的一句“請便”,就飛快地轉身往屋裏跑。
原隰在門口橫也不是豎也不是,遠遠地往客廳那邊看,隔着半截镂空的玄關,那個浩子扳着傅雲起的肩膀把他壓在沙發上。像是快要打起來了。
原隰沒換拖鞋就往裏走,但仍舊沒走出玄關的區域,只是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很有分寸地站在地毯外,看着已經在沙發上坐好的兩個人。
屋裏不算整潔,茶幾上亂亂的擺了一桌子小龍蝦和啤酒,那個浩子把腳架在茶幾上,胳膊随便搭在傅雲起肩上,看不分明氣氛好還是差,總之……不一樣。
不一樣,原隰心裏嘀咕。
他們兩個的相處太過于自然了。
原來GAY是這樣的啊……是兩個男人平等相處,而不是另一個人要去演女人的角色。
原隰不是個同性戀。他從前在吳有面前也并不是故意操/人設,一個連“同性戀”這個概念都是才知道沒多久的人,他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耽改網劇”呢。他以前見多了娛樂場所裏的少爺,都是專門讨好客人的,行為舉止多少就嬌嗔膩歪一些,所以他以為兩個同性戀就是這樣的,一個是男人,一個扮女人。
他沒有一丁點兒經驗,所以跟傅雲起在一起,也總是不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那樣。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不是那樣的,而是這樣的。
那個浩子好像是要說話,剛起了個頭,就被傅雲起摁着腦袋阻止了。
傅雲起居然可以那麽雲淡風清的,一點不覺得自己有錯,像是解不出一道算術題似的很真誠地發問,他問原隰,“你來幹什麽。”
我來問你為什麽騙我。我來問你為什麽要玩兒我要耍我。我來問你,我到底算是個什麽。
可是現在根本不需要問出來了。
反正道理都在你們負心的人那邊。
原隰不想表現出一點可憐的樣子,所以他不敢用那雙眼睛直視傅雲起,他看着吊燈,在很柔和的光線下,他盡量用自己最體面的聲音說:“傅老板,您什麽都有,為什麽還要欺負人呢?”
“他今年十八,”原隰已經離開了很久。餘浩拍了拍傅雲起的肩膀,游戲人間了太多年,過得太順遂,他幾乎都快忘記了怎麽安慰人,“在南寧街長大的。”
原隰是在南寧街長大的黑戶。
直到十四歲遇到卷姐,他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身份證這回事兒。
卷姐問他,你叫什麽。
他回答不上來。
沒人記得給他取一個名字。南寧街的所有人,都叫他“兒子”。
珠城南寧街,整個珠城最肮髒最混亂的地方,賭場妓院臺球室,出入這裏的所有人,不管是主人客人,嫖客小混混還是龍頭大哥都給過他一口飯。他是南寧街的兒子。
只是這些爸爸們都不知道這個兒子姓甚名誰,年方幾何。
實際上就連原隰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多少歲。
十四歲嘛,這個是作者說的。文中的人,一串字符,他們知道什麽呢。
原隰只是從爸爸們的嘴裏,隐約知道他待在南寧街有十來年了,具體十幾年卻沒人知道。問他媽媽,他媽媽只知道看着他傻笑,說:“我兒子?對,你得幫我養兒子。”
卷姐說:“《詩經》讀過沒,你就叫原隰吧。廣闊的平地和水中的濕地,聽起來有文化。”
怎麽可能讀過,他連字都是南寧街的男人們指着男科醫院的宣傳雜志一個個教的。原隰眨着眼睛點頭,“好。”
“給你登記,就……十六吧。”卷姐很滿意,這樣清清白白的背景,換張臉,就是一個新的人,将來上電視拍廣告,誰能知道這人是從前那個南寧街的小混混,“組男團,十六歲正好。”
走的那天,西街打手豹子贏錢贏得紅光滿面,看見原隰,随手往他身上扔了一沓零錢,抽着煙笑眯了眼,“兒子,拿着,去買啃的雞吃。”
那是原隰從這個地方拿走的最後一份錢。
可是,他沒有去買一份“啃的雞”吃,他拿着這些錢生平第一次進了照相館,那時候他還沒有鏡頭感,不知道怎麽擺pose,也不知道表情管理,他就這麽僵硬地坐在幕布前的椅子上,挺直着脊背,面無表情地記錄下了他原本的臉。
傅雲起雙手捂着臉,他的脊背都彎了,一點也不像那個氣定神閑的企業家,真正有了些被磋磨了半輩子的中年人的模樣。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