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葉逾一走便是十幾日。
當他騎馬回來時,已經是深秋十分。他自己還是抖單只穿了一件外衣,往南走,甚至還有幾分暖意,自然更記不得添衣。
從外回來,更覺着杭州景色宜人,雖是臨近入冬,但依舊透着特有的秀麗來。葉逾邊走,邊吐出幾口濁氣來,回來的路上,他并未歇過腳,快得近乎是逃出來的。
舍不得走的是他,不敢去想的也是他。
隊伍被伏擊了,那是一個月前,他走之後的第五天。
沒人告訴他,會與他書信聯絡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本想告訴你他走了,可我不識字。又想托人寄信與你,可那時營中太亂了,傷員都未來得及清點,隊伍就撤離了。”
“他們葬在哪了。”
“…當時沒葬。死的太多了,夜裏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後來…後來也沒能回去過了。”
折回的時候,他不安心般的回去看了看,那裏已被敵軍駐守,他只能在遠處望着。葉逾攥着拳,卻只有徹骨的無力感,空氣近乎稀薄,他只能感受到濃重的血腥味道,逼得他不得不逃離開。
杭州不同于那邊,暮秋時分透着冷意,卻又帶着通透感。
可這份通透卻消磨不掉那接連幾日的壓抑感。
葉逾下了馬,拖着一身疲憊牽馬進了驿站。俯下身子低頭喂馬時,卻聽到耳邊熟悉的聲音,
“你回來了啊…”
葉逾瞬時轉身過來,稍微的怔愣過後,卻覺着釋然。他雖無多少欣喜之意,卻覺着霎時間求得了心安。可他面上卻不作絲毫顯露,依舊和平日裏一樣,溫溫和和的笑着,故作随意的問他怎麽會在這裏。
越淵撓了撓頭,也不知怎麽回答他,思忖片刻卻與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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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青說你在這兒,我便過來。”
葉逾也不知道他養的鳥啥時候會說話了,那一聽便是謊言的話語,他也未去戳破。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只是想表達自己聽到了,而後便有轉身回去接着喂馬。越淵察覺到他神色不對,雖說還是往日那般溫潤樣子,可又有些疏離和冷淡抹不開般的。
他第一個反應莫不是被誰欺負了去,可細琢磨,他也不是那能被人欺負了的性子。
越淵不敢多問,小心翼翼的擡手拽住他胳膊,輕聲與他說,“夠了。”
葉逾晃了一下神,聳了聳肩便松開了手,把馬草随意扔在了地上。
“回去吧。”越淵把拴着的缰繩解開,繞過去牽馬出來,“我沒騎馬,能和你一起嗎。”
葉逾覺着無所謂,恍惚的就答應了下來。再而後,不知怎的就坐在了他身後。
他好累了,便不怎麽在意讓越淵馭馬。自己則是無神的越過他肩頭向前望着。
他剛回來不過兩月餘,周圍景色并非多麽熟悉,那新鮮感似乎消磨了一些郁結,但更像是他強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本是平緩行進的馬突然猛的向前奔跑起來。葉逾下意識的扯住他衣服,越淵則是下意識的反手去攬他。一個借力,葉逾便栽在越淵肩頭。馬又緩慢踱步起來,他卻并未再離開越淵的肩頭。只是開口道,
“你做什麽。”聲音沉悶的讓越淵有些心慌。
“你的馬…我不習慣。”越淵随口糊弄着。
他不知葉逾信了沒,因為他很久都沒說話。
“吓到你了?”他小心翼翼的問詢着。
葉逾還是沒說話,他甚至都沒有動過。他不敢再開口,只能一直馭着馬很慢很慢的往前走。
“不是讓你添衣服了嗎。”良久之後,葉逾卻突兀的道了句。
“最近又暖和了一些,新做的衣服我便還未去取來。”
“嗯。”葉逾低沉應了一聲,便打斷了越淵還想繼續下去的解釋。葉逾腦袋抵着他肩頭,呵出的氣拂在他背上,有些癢癢的,越淵說不上的連心裏也跟着貓撓一樣。
“他們…都死了。”葉逾攥着他衣服,說完卻仿佛如釋重負一般松開了,卻沒人能看見他眼眶泛紅。
越淵身子僵了下,卻為了能安撫他,趕忙讓自己平複下來。
“是嗎…”
“他們說沒安葬,夜裏偷襲不得已後撤,再想時,卻已經回不去了。”
葉逾抿着唇,身體小幅顫抖着。越淵似有似無的覺着頸間有些微的溫熱劃過。
終歸…他還是忍不住了。
他突然想将馬勒住,轉身抱住他與他說沒事。
可他不敢。
他維持着自己的姿勢一動不動,只希望他能感受到些微慰藉。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顧不得旁人,只是慶幸,那一晚他沒在隊伍裏。他未去問發生了什麽,哪些地方出了什麽事,他大抵都清楚。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葉逾自己卻說了。“我都不知道襲擊他們的是哪裏的隊伍。”
越淵能聽出他聲音裏未平的哽咽,猶豫了下還是與他說了,“你知道狼牙軍嗎。”
“安祿山的隊伍。”葉逾道。
“他們碰到的,興許是狼牙軍。丐幫弟子也失蹤了很多,消息彙總上來都與此事有關…”
“他要做什麽。”
越淵聽他問,輕緩着搖頭,江湖官場那些事他其實猜得到,卻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你回來就好,我還怕你找不見路,在外失了方向。”
葉逾從他肩頭起來,後撐着身子長舒了一口氣,有些事很難釋然,可他也不能一直折磨着自己。日子還要過,人總要向前看。
杭州與那些地方不同,戰亂還未臨近這裏,沒有血流成河,也沒有腐屍滿地。他在這裏還能感受到生氣,不似那邊永無天日般的壓抑。他突然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怎麽在那裏撐下來的。
啊…那時他們還都在的。
“我要是有一天回去了呢。重新和他們一并作戰。”
“那便回去。別這麽坐,小心栽下去。”越淵扯着他胳膊把他身子擺正了。“顧恩說調令快下來了。你若是想去我便陪你去他營地裏,也好有個照應。”
葉逾猛的拍了他肩膀一下,“你為什麽也要跟着去。”
“他說他那邊缺人。讓我過去幫他。”越淵答的随意。
葉逾将信将疑,“我若不去了呢,你還去嗎。”
“不去。不缺我一個。”
葉逾一下子就被逗笑了。越淵在前面也看不到他模樣,可葉逾突然伸直胳膊越過他一把奪過了缰繩,馬兒險些受驚,越淵又一次下意識的反手護他。
“我來!我的馬不習慣你。”葉逾再開口時,語氣裏已盡顯着輕松。
越淵也是聽話,真的就松開了手。
葉逾攥着缰繩,身子不得已向前探着。越淵不得不靠在他懷裏。動作有些暧昧,但葉逾渾然不覺,兀自沉浸在莫名的愉悅裏。
越淵也在愉悅裏,許是因他的愉悅而愉悅,又許是為了旁的。他身子有些僵,而後卻緩緩放松了下來。呼吸就在頸間,與之前的氛圍不同,此時越淵竟是覺着身側有那麽些甜膩感揮之不散般的。
當他晚上他們一起吃的飯,還叫了思遙和顧恩來。
他們一直也一起聚過,顧恩終不同于他們能這麽散漫着。能出來的日子終歸是少數,葉逾聽說調令快下來了,又擔心将來難能一聚。
“劍廬那邊是不是還鍛着營裏的兵器。”
“嗯…”思遙聽着葉逾問他,也想起來是有那麽一批貨,“還沒完呢,我前兩天過去見還沒裝車,随便問了問說還有一陣子。貨量挺大的,山莊也正趕忙弄着,其他幾單能推後的都給推了。”
“麻煩你們了。”顧恩聽她這麽說,與她客氣着。
葉思遙趕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們…收了錢的。”
葉逾懶得理會她怎麽瞎說話,反正顧恩眼裏橫豎都是喜愛的不行。
他倆在卿卿我我,全然不顧葉逾的眼神。顧恩起初是有所顧及的,可思遙全然沒把葉逾的存在當回事過,一直拉着顧恩東扯西扯的,顧恩也不能不理她。葉逾擺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顧恩這才全然投入進去。
“年輕真——”
葉逾伸了個懶腰,側頭與越淵說着,卻猛地發現越淵眉眼帶笑,仔細瞧着自己。
“幹嘛!”
他這一喊順帶驚動了對面的二人,葉思遙神色古怪,要笑不笑的樣子。顧恩低頭抿了一口酒,想把自己排出在這份尴尬裏。葉逾不知其中隐情,反倒弄的越淵不知所措。
“吃飯吃飯。”
越淵朗聲笑着,把葉逾喜歡的那幾盤菜往那邊推了推。
思遙也應和着,起身給他倆添了酒。路過越淵時還想提醒他別對他哥攻勢這麽猛,他怕他哥經受不住。可葉逾一直盯着她,她也不能說什麽,就假意瞪了越淵一眼,越淵自然能明白。
可葉逾也不是傻子啊,這擺明不就是這三個人因為某事統一戰線了嗎。
他也不問,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其餘人不說,葉思遙總不至于沒事禍害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