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同事們開開心心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大廳裏稀稀拉拉只剩下行政部的幾個人,陳家男站在後邊,盡量埋着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魏明胥并沒有多說,已經轉頭開始安排工作了。
“何總待會兒帶幾個人,咱們一起去規劃範圍內的幾個小鎮去看看,聽說路途不近,得抓緊時間,跟當地政府聯系過了嗎?”
陳家男的思緒已經飛了,他想起這些天在公司聽到的風言風語。說是省城這邊新調來一位主持工作的省委書記,從B市下來的,以前在B市主管組織、宣傳工作,現在分管經濟。
公司裏的人暗戳戳地說這就是明降暗升,皇城根兒下做官,到頭也就是那樣了,現在下到地方來,又是這種全國經濟排行倒數的省份,響應國家政策,讓下轄的幾個市縣鎮摘掉貧困帽,這筆什麽政績工程都更能凸顯個人工作成果,将來拿着這份成果,就是大踏步式前進。
但問題就是要用什麽方式摘掉這戴了幾十年的貧困帽。一産二産顯然都并不适合這邊脫貧的目的,衡潤集團猶如及時雨一般提上的旅游項目便立刻吸引了省城的目光。
這對于政府和衡潤來說是雙贏的事情,衡潤願意出錢當這個冤大頭,政府也願意一路開綠燈給衡潤放行——畢竟旅游業雖然收益豐厚,但是前期投資巨大不說,還幾乎是看不到回報的,非得是衡潤這種財大氣粗的集團才能豪擲千金。
正在七想八想,陳家男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何銘遠遠地伸着手指點人:“小陳,小李,對,就是你陳家男,別發呆了,待會兒跟魏總和我一起去。”
陳家男心裏一緊,帶着點認命的喪氣跟上了何銘。他經過魏明胥的時候,并沒有擡頭看他,但他能感覺到魏明胥也并沒有看自己,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個地方。
但陳家男不知道,魏明胥僅僅是克制自己不要去盯着陳家男看就已經耗費全力了,他的雙手死死握成拳頭,藏在了氣派挺括的大衣袖子裏。
省委派了一個幹練的秘書來和衡潤對接,一見到魏明胥先親熱地握了握手,傳達了書記的意思:“魏總您好,我姓方,方可源,您喊我小方就行了。咱們書記對集團和魏總您那是贊不絕口,說是像衡潤這樣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像魏總您這樣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應該是社會的表率。”
魏明胥跟着互相吹捧:“書記在B市的時候,沒少關照衡潤,前些年我在財經周刊上的專訪聽說就是書記親自拍板定得稿,書記日理萬機還能顧得上我們做些小本生意的,這份貼心和關照我們怎麽能忘記。”
陳家男跟着魏明胥跟過一些商業應酬的場合,但那時他身份不一樣,自然也不會把關注度放在魏明胥都是如何社交的事情上——實話實說,他那時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魏明胥是不是還會把自己送給別人當玩具這件事上,稱得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因此聽到魏明胥如此清新自然地進行商業互吹的時候,他心裏有一點形象幻滅的失落。
一直停留在陳家男心坎上的那個人,是被所有人簇擁着的,猶如惡劣的天神一樣,一邊給予他想要的一切一邊對平凡人嗤之以鼻的那個人。陳家男眼見他也不過是萬千平凡人中的一個,一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心裏有一種墜入泥沼的嘆惋。
他知道自己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陰溝裏難看的物種,所以他才會仰望天空,被人簇擁的魏明胥是他的天神,是他哪怕被萬箭穿心也願意仰望的那個人。但是現在,魏明胥的光環碎了。
其實陳家男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一些莫名其妙,魏明胥畢竟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印鈔機,他要養着那麽大一個公司那麽多張嘴,他的機敏油滑程度想必比自己看見的更多。他知道是自己把太多情緒寄托在別人身上了,陳家男悄悄退後了一步,他曾經離魏明胥太近了,所以才要仰頭看他,離得遠一些,他就可以平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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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胥還不知道自己在陳家男心裏已然人設崩壞,他們正驅車趕往下邊的縣市,在車上魏明胥拿着策劃方案書和秘書細細讨論了起來,他們所有随行人員不分職務高低一起坐了一輛大巴車,魏明胥說話的聲音車上的人都能聽見。
“我們做了三個方案,但是包括我在內的方案組都更傾向于第一個方案。”魏明胥的聲音頓了頓,陳家男坐在後邊,他猜魏明胥應該是正在指出具體的位置。
果然魏明胥繼續開口說:“就是這裏,東鎮周邊。這一片下轄三個國家級重點貧困村,一個省級貧困村,但同時這一片的旅游資源也相對更豐富一些。除了相對幹燥的氣候環境外,還有一些紅色老區的文化可以挖掘,最重要的是這邊民風淳樸,是一片還沒有商業化、亟待開發的處女地。這就意味着我們作為開發方,有極大自主權。”
聽到東鎮,陳家男的心漏跳了一拍。西水村是東鎮下轄村,就是魏明胥口中的“國家級重點貧困村鎮”,他想他大概知道魏明胥為什麽要來做這些了。他依然太狹隘了。
西水村對販賣人口的麻木和習以為常是釀成他們一家悲劇的最根本原因,而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因為貧窮。因為貧窮,所以無知。所以年輕人紛紛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窮者愈窮,似乎陷入一個死循環。
改變貧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否則西水村人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并不比旁人活得輕松惬意,卻收獲到了上天吝啬的回饋。一個剩下幾乎都是老弱病殘的留守村,能改變的餘地也十分十分有限。
像魏明胥這樣只為撒錢而來的,對西水村而言應該是難得的機遇。
陳家男看向魏明胥,覺得他那層光環又比以前更閃更亮了。他也覺得自己反複無常,遇見與魏明胥有關的事情,他的道德标準好像很高,又好像很低,随後陳家男無奈地意識到,他的思緒依然是圍着魏明胥在轉,魏明胥仍然是他小小世界裏的主心骨。
省委書記剛剛到任,方秘書恐怕還沒來得及跟着書記下來調研視察,就先被魏明胥拉着在底下的貧困村鎮轉了一圈,因為魏明胥覺得東鎮周邊最合适,所以他們率先趕往東鎮。
時節入秋,一路上景色凋敝,更顯得破敗窮困,方秘書跟着書記調來這裏的時候只聽說窮,卻沒想到能有這麽窮,反倒是魏明胥并不是很震驚,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秘書畫旅游基地的大餅。
方秘書終于忍不住了,問道:“魏總仿佛對這邊很了解?”
魏明胥輕輕笑了,那一刻陳家男覺得魏明胥的餘光瞥向了自己,但是也只是餘光,魏明胥仍然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說:“淵源頗深,這個項目也算是我自己的一點私心。”
做秘書的,非得很有分寸不行,魏明胥這樣講,方秘書便很識趣地沒有再問。車裏安靜下來,只有陳家男的內心掀起滔天巨浪。
他感覺自己的心頭像是被一朵浪花打得濕漉漉的,陳家男不敢再盯着魏明胥看,他很快把目光轉向窗外,放空了大腦。
午飯安排在東鎮最上檔次的一家飯店裏,顯然東鎮已經習慣了接待形形色色的領導前來考察,服務員看到一群人衣着光鮮,便上道地把人領到豪華包廂去了。
方秘書看到此情此景臉色已然十分不好,再一看菜單,當衆臉色就沉了下來。魏明胥一瞥,瞧見菜單上的奇珍異獸,大抵明白國家財政在這邊年年撥款年年赤字是如何來的了,他心中對即将展開的項目難度已經有了一個詳細的估計。
但是再難,這件事也要做。魏明胥看着遠遠坐在桌角低着頭摳桌布的陳家男,心裏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有時候他甚至慶幸陳家男離開了西水村,哪怕遇到了自己,但是萬幸他沒有在西水村繼續渾渾噩噩愚昧地度過一生。
可是遇見自己仿佛并不比在西水村的日子幸運多少,魏明胥的心沉甸甸地朝下墜着,他看向陳家男,陳家男垂着他好看的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他看起來還是小,坐在一群社會閱歷豐富的老油條裏,格格不入的樣子。
魏明胥的目光有如實質一般落在陳家男身上,陳家男能感受到,這讓他更慌張了,他怕魏明胥看他,更怕在座的人看出端倪。所以陳家男手忙腳亂地收拾了自己的姿勢,把自己像個鴕鳥一樣更深地藏了起來。
陳家男笨拙到可愛的動作讓魏明胥更心疼了,好在此時服務員終于開始将菜端上桌,隔着滿桌子高高低低的鍋碗瓢盆,陳家男終于松了口氣。
桌上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但畢竟是談工作,觥籌交錯之間還夾雜着對公事的讨論,桌上氣氛不算緊張,只是辛苦了陳家男,工作的事情他插不上嘴,更不敢擡頭認真聽,只好埋頭苦吃。
一直吃到他肚子都很撐了,他才感覺到魏明胥站了起來,陳家男變得很緊張,魏明胥的一舉一動都會牽動他脆弱的神經。好在魏明胥說:“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魏明胥一出去,陳家男驟然松了口氣,他終于舍得擡起頭不再做可憐巴巴的鴕鳥了。
進了洗手間,魏明胥長舒一口氣,和陳家男待在同一個空間裏讓他也十分緊張,他很久沒有這麽緊張的時刻了,尤其是內心緊張到皺到一起,表面上還要雲淡風輕游刃有餘。魏明胥覺得自己也要撐不下去了,才選擇來緩口氣。
魏明胥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的臉,酒氣散了一些,他對着鏡子發呆。他怕陳家男沒反應,又怕自己做了什麽陳家男有過激反應,父母帶回來的陳家男關于他的寥寥數語,大多都是不想見面不想接觸之類只能讓他感到無限挫敗的話,他不知道這樣冒險來一趟到底會讓自己和陳家男走到何種地步,但總要試一試的。
努力不一定有成果,但是不努力一定不會有成果的。
魏明胥去了挺長時間沒回來,何銘怕他有什麽事,便點了陳家男去洗手間看看是什麽情況。選陳家男其實是情理之中,桌上的人有身份有職務,都不是能随便去洗手間找人的,陪同随性的女助理Laura顯然也不能去,因此行政人員小陳是不二之選。
更何況,何銘有自己的打算。他上回跟着魏衡遠夫婦去接陳家男,因為不知道他們具體交談了什麽,只看他們之間相處的樣子,何銘只當陳家男是魏家遠親或是夫妻倆資助的窮學生,想來應該和魏家有點關系。如果進了洗手間,看到魏明胥不那麽“雅觀”的一面,何銘想了想,這種棘手的事情還是陳家男比較合适。
陳家男還不知道去洗手間尋人還有這麽多彎彎繞,他只是怕,他又要和魏明胥單獨在一個空間相處了,還要交談,只是想到這個,陳家男就覺得腳步沉重走也走不動。
陳家男怯怯地敲了敲洗手間緊閉的門,魏明胥很快就開了門,擡眼看到陳家男,他又愣住了,陳家男也愣住了,他站在門口磕磕巴巴地說:“何……何總請你回去……”
魏明胥沒有應他這句話,只是一個勁直勾勾地盯着陳家男看,陳家男被看得心裏發慌,幾乎就要落荒而逃了,魏明胥才終于開口:“我很想你,家男,你有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