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離開B市的時候,陳家男的心裏難免湧現出一些留戀與不舍,他在這個城市待了三年。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滿心滿腔都是要紮根于此,留在這裏的決心,而三年後,他擁有了房、車、錢、還有曾經渴望的家人,他居然選擇了逃離。
陳家男又想起魏夫人說的話,其實陳家男心裏還是不能接受這件事的,這太突然了,他心裏甚至在偷偷地期待,期待是魏明胥一家搞錯了,或是親子鑒定搞錯了。
一塊胎記能說明什麽呢?陳家男想,他一點關于親生父母的印象都沒有,也許是真的搞錯了吧。
很快,陳家男伴随着機身嗡嗡的轟鳴聲,帶着自己的胡思亂想入睡了。
夢裏他又夢見了魏明胥,應當是他們還處在包養關系期間,魏明胥冷着臉朝他發脾氣,他手足無措,不知道哪裏又讓魏明胥生氣了,只能一再道歉。
從夢裏醒來的時候飛機正在雲層上平穩飛行,陳家男覺得這不是夢,這樣的場景曾經無數次真實發生過。他們從來就是雲泥之別,從來,從來不是一家人。
回到老家省城以後,日子過得很慢,陳家男住進了那個他只住了一夜的新房子,開始真正地打開書本想要學點東西。
他想起那時魏明胥為自己定制未來規劃的時候,自己受寵若驚,現在想來,不過是魏明胥的一種彌補罷了。陳家男不再需要魏明胥這種聊勝于無的彌補了,他要自己給自己做決定。
成人高考能報名的專業不多,魏明胥不想再千裏迢迢背井離鄉去讀書了,他想就讀一個家鄉的學校吧。這樣想的時候魏明胥很自我安慰地确認了家鄉二字,是的,這裏才是他的家鄉,B市只是他遙遠的深沉的夢。
陳家男在報考專業的問題上猶豫了一段時間,成人高考能選擇的科目本就有限,外語太難而他的基礎太差,法律嚴肅莊重,而陳家男覺得自己太過鄙薄,管理類經濟類財會類,陳家男都各有各的擔心之處,一來二去,始終搖擺不定。
陳家男想,這樣的問題如果都不能自己解決,那自己也太無用了,除了花費時間啃書本以外,他又多花了許多時間去琢磨專業的事情。
陳茂聯系過他一次,想約他一起出門玩,陳家男這才說了自己已經離開B市回到老家的事情,陳茂十分震驚,個中緣由不便通通向陳茂解釋,陳家男只好籠統地說是準備參加考試,回來複習備考。
陳茂更是震驚了。
西水村的人人窮志短,考上市裏的專科都已經是了不得的高材生,幾十年裏村裏沒有出過一只金鳳凰,可見是并不具備養育讀書人的土壤,好端端的陳家男突然說要考試讀書,實在是吓了陳茂一大跳。
陳茂便問起說,陳家男這樣回到老家了,那魏先生該怎麽辦。
回到老家後陳家男刻意讓自己忘記與魏明胥之間的事情,也刻意忘記魏明胥的存在,陳茂此刻提起,他的心驟然又痛了起來,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再次籠罩了陳家男,于是他含糊解釋了一句“已經斷了”就匆匆挂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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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能想,一想起來就覺得難過,陳家男站在陽臺上大口呼吸了幾口空氣,才勉強壓下了方才的不适。
其實陳家男并不太适應老家省城的生活,這邊氣候更為幹燥一些,老舊的工業城市,天空裏常常漂浮着嗆人的粒子。混亂的城市規劃,擁堵的城市交通,還有孤身一人的自己,這都讓陳家男覺得格格不入。
他覺得自己就是這樣,一直孤零零的,無處着陸。以前不覺得自己是西水村人,逃離那裏以後,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世,他才21歲,卻覺得自己漫長的二十多年,居然一直在逃亡。
陳家男看不進去書的時候會打開直播跟直播間裏的人聊聊天,他很孤單,心裏空落落的,總是不知道要落在哪個位置才好。
直播過幾次以後,謝子一聯系陳家男,說看直播的時候覺得陳家男性格變了很多,不像以前一樣活潑外向了。
陳家男害怕謝子一深究,潛意識裏他已經把謝子一劃進跟魏明胥他們那個階層一樣的群體中了,他們不懂陳家男這類人的悲喜,至多只能輕飄飄說一句“何不食肉糜”。
但謝子一為人還算細心體貼,感受到陳家男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又很快地跳轉話題,問陳家男備考準備考什麽學校什麽專業。
陳家男的直播魏明胥也在看,但是也不敢大手筆送禮物,怕沖上禮物熱門榜被陳家男看到,就只好默默地看。看陳家男最近是不是又瘦了,精神狀态是不是還好,他總是渴求借用手機小小的屏幕窺探到陳家男現如今的生活。
魏明胥很想念陳家男,但他也在強行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探聽陳家男的消息,不要去打擾他的近況。
親子鑒定結果壓在他辦公桌左手邊的第二個抽屜裏,和陳家男的包養合同放在一起,他的手機裏還存着他和陳家男在床上翻滾糾纏時拍攝的淫糜的照片,陳家男的社交賬號也會時不時更新,代購生意他無心打理了,魏明胥替他接手,讓小孫和國外的管家撐了起來。
陳家男不在,但是陳家男的一切都在魏明胥身邊,如影随形,無處不在。魏明胥有時深夜會突然驚醒,從空虛惶恐的夢境裏清醒過來,魏明胥會十分十分想念陳家男,許多次他都想扔下手頭的事情,直接去找陳家男好了,但是他不能。
他不能随随便便扔下家族的事業一走了之,這不只是父親和他的事業,也是陳家男的事業,衡潤集團大廈的一磚一瓦,如果陳家男想要,魏明胥願意拱手相讓。
但是魏明胥也十分清楚,他虧欠陳家男的,不是錢或其他什麽就能補償的。僅僅是他帶給陳家男的坎坷和屈辱,都已經足夠讓他追悔莫及,更遑論在他們的包養合約存在期間,來自外界對陳家男的非議和鄙夷。
魏明胥每每想到這些,就覺得兩人走入了死胡同,主動權完全交在陳家男手裏,陳家男不松口,魏明胥連乞求重新再來的機會都沒有。
可陳家男會松口嗎?魏明胥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進入秋天的時候顧寧終于決定要離開國內,他吃了許多次閉門羹,漸漸體會到國內行業發展遠比人情冷卻的速度更快,這才明白魏明胥先前對他已然是足夠寬容優渥。
顧寧與魏明胥同齡,到了這個年紀仍然一事無成,便想在感情上最後一搏,他發信息給魏明胥,希望能做一次告別。
魏明胥當然也不再是那個唯感情至上的毛頭小子了,一開始他是沒有理會顧寧的,直到顧寧再次發了信息給魏明胥:“你是不是還在因為那個小情人的事情怪我,所以才不肯來,明胥,我也有苦衷,希望我們能見一面。”
魏明胥敏感地把握到了顧寧話裏的他不曾了解到的信息,随後他應下了顧寧的邀約。
顧寧将他約在小時候他們家附近的一家餐館,老字號的涮羊肉,其實天熱,是不太适合吃這些的,但是顧寧管不了那麽許多了,他希望借此喚起魏明胥稀薄的年少記憶。
魏明胥來得很快,顧寧已經點好了菜,片得薄薄的羊肉在鍋裏翻騰,顧寧笑盈盈招呼他:“明胥,快坐,再不吃肉就煮老了。”
魏明胥松了松領帶,坐下之後第一句話就問道:“你說的‘小情人的事情’,是指什麽事情?”
顧寧臉色一變,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看走了眼,以為陳家男是個嬌裏嬌氣的草包,受了這樣的委屈必然是會添油加醋地向魏明胥告一鼻子狀,依照魏明胥的性格,如果聽到小情人這樣抱怨,反而會激起他的厭惡,卻沒成想陳家男根本沒告訴魏明胥。
眼下他不打自招,若是說謊,魏明胥必然會起疑,若是實話實說,又無法預料魏明胥的反應。但顧寧很快反應過來了,魏明胥先前對他不理不睬,提到小情人便應邀而來,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
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魏明胥也反應過來了,他沉聲開口:“白錦藝綁走他,你也參與了是嗎?你做了什麽?寄照片給我?還是幫着白錦藝綁人?”
熱湯蒸騰起奶白色的霧氣,隔着這層水霧,顧寧終于發現他已經看不清魏明胥的面孔了,換句話說,他不再了解魏明胥,也不再是魏明胥眼中不可取代的那個人。
他頹然笑了,說:“我做了什麽不重要,你已經猜到我參與了這件事,我具體負責哪個步驟,又有什麽值得深究的呢?”
魏明胥點點頭說:“也對。”他伸手揮散了水霧,說:“顧寧,有些話我從前沒有說,本來我想一輩子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裏,這不是我對你餘情未了,而是我希望咱們善始善終。你的項目我沒投錢,不是我不念舊情,如果你說你生活遇到了什麽難處,我可以幫你,但我畢竟是個商人,我沒有義務也永遠不會用我的事業,去做扶持別人的工具。”
顧寧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有什麽事情是比自己的內心期待被當面戳穿更痛苦的嗎?顧寧開始艱難地笑起來。
“你也不用再拿以前的事情來作為籌碼了,顧寧,向前看吧。十幾年前因為我們兩個人的不成熟,弄丢了我的……弟弟,這已經夠慘痛了,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對不起他。”魏明胥說。
顧寧的眼眶紅了,他啞聲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弟弟丢了以後,你一直在怪我。我也怪我自己,但是明胥……”
“沒有但是,也不是怪你。”魏明胥打斷顧寧的話,“是他走丢與我們兩個人有脫不開的幹系,不論我怪不怪你,這是事實。”
顧寧心灰意冷,說:“即便你我對此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悲劇已經釀成了,明胥,你難道不該像你勸我一樣朝前看嗎?”他兀自笑了:“你已經朝前看了。明胥,你喜歡你的小情人,非常喜歡,是吧。”
魏明胥不假思索:“我愛他。”
顧寧悵然若失,說:“原本我以為,到我們這樣的年紀,經歷了這麽多坎坷波折,很難再去談情說愛了,我認輸了,祝福你們。”
魏明胥起身準備離開了,離開之前他說:“不用祝福我們。顧寧,你做過什麽事情,就應該做好承擔結果的準備,我們有緣再見。”
坐進車裏,魏明胥煩躁地松了松領帶,陳家男被白錦藝綁走,是他和陳家男決裂的導火索,那件事讓他狠狠傷了陳家男的心,自然了,他傷陳家男心的事不止一次,但這件事卻讓他失去了陳家男。
如果不是得知陳家男是他的親弟弟,他甚至可能永遠地失去陳家男。
再如果,如果不是他狂妄自大,一次又一次傷害了陳家男,現在,他應該拿出一個合格愛人的身份,去替陳家男讨回公道。而不是說兩句模棱兩可的話,然後落荒而逃。
秋風漸起,魏明胥總是覺得蕭索,他十分想念陳家男。陳家男是那麽活潑可愛,就算不理他,他也能一個人有滋有味地玩起來,是個有點傻的話唠。
一想到這裏,魏明胥又覺得痛心,他想起陳家男離開的時候的樣子,他那樣頹敗失落,是魏明胥自己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