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動身回西水村的時候正是一年裏最熱的季節,魏明胥在出發前的一段時間裏得到了陳家男的反複追問,陳家男覺得魏明胥是個十分挑剔難搞的人,他總覺得哪怕魏明胥現在對自己稱得上百依百順,但也還是不敢确定魏明胥是不是能接受這一路旅途颠簸。
陳家男挨個确認了魏明胥是不是暈飛機暈火車暈大巴暈三蹦子,魏明胥捏捏他的鼻子讓他老實坐好,說:“我什麽都不暈,只有你這樣蹦來蹦去晃得我眼睛暈。”
陳家男老老實實坐下了,又确認了一遍:“我們那邊的火車都是綠皮火車哦,你沒關系的嗎?”
一直到上了飛機陳家男還是有點不放心,他怕魏明胥在半途中被弄得不耐煩了,到時候他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魏明胥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摁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好,說:“放心吧,我們會原模原樣從西水村回來的。”
回西水村的路途比陳家男想象中要快一些,或許是因為身邊有魏明胥作伴,陳家男并不覺得孤單。他跟魏明胥訂了軟卧的車票,整個包廂裏也只有他們兩個人,陳家男趴在小桌板上跟魏明胥講窗外經過的都是什麽地方。
其實這條路陳家男也才走過第四次,第一次是從西水村出來的時候,那時他心懷期待,并沒有過分關注沿途風景,第二次回來的時候正值冬季,白茫茫一片,走的時候又遭受打擊,更是無心關注外物。
只有這一次,他心情舒暢,連帶那些一直未曾被他注意過的景色都變得迷人了起來。
其實也不是景色迷人,只是兩個人在一個公開環境中的密閉空間,難免産生強烈的暧昧氛圍。陳家男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怕自己忍不住貼到魏明胥身上。
奇怪得很,雖然跟魏明胥好了挺長一段時間了,魏明胥也不排斥跟他有什麽肢體接觸,可兩個人也就止步于肢體接觸了。別說負距離交流,連親吻都從沒有過。
陳家男想不出個所以然,畢竟魏明胥從前是個連在車上都能發情,随時都想開搞的大禽獸,現在這麽清心寡欲的純情風格,陳家男只能猜測他是不是已經參透了悟道了修行圓滿了。
說着說着,兩個人的目光就對上了,列車轟隆隆行進的聲音都蓋不住陳家男的心跳聲,太心動了,陳家男盯着魏明胥想。
又帥,身材又好,還懂很多我不懂的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脾氣不太好,現在好像也沒有了,簡直是完美啊,我陳家男怎麽能有這麽優秀的對象,陳家男癡癡地想。
想着想着,兩個人的臉就靠近了,陳家男的眼睛眨啊眨,就在他的睫毛快要接觸到魏明胥的臉時,魏明胥突然偏開了頭。
陳家男茫然地看向魏明胥,魏明胥有點惱怒的樣子,他不太自然地岔開話題,說:“是不是快到了,收拾收拾吧。”
話音剛落,乘務員就在外邊敲起了門,嚷嚷着說:“換票換票,還有十五分鐘列車進站,下車的旅客提前往車廂兩邊走。”
一直到下車,兩個人之間氣氛都有點尴尬,陳家男覺得自己索吻失敗羞愧到不想再說話,魏明胥則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陳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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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站臺才看到有個穿的西裝革履的人正站在出站口,他們下車的地方是小站,緊鄰離西水村最近的鎮子,平時鎮子上沒人這樣打扮,故而顯得格外顯眼。
陳家男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他問魏明胥:“是你的人嗎?”
魏明胥點點頭說:“市裏分公司的司機,之前在火車上的時候聯系了分公司,讓他們開了輛車過來,這樣你就不用擠黑車過去了。”
陳家男又覺得安慰,魏明胥想的周到,比他這個一根筋戀愛腦要靠譜多了。
接過車鑰匙,魏明胥從錢包裏抽了幾張現金塞到司機手裏,大老遠讓人跑一趟,還得坐火車再回到市裏,魏明胥犒勞起來很是大方。
開着車,速度就快了很多,陳家男坐在副駕駛上興奮地跟魏明胥說:“前幾年我們這裏才通了高速公路,但是因為要收費,也沒什麽車走,大家都從下邊兒繞不收費的小路。以前我總想,有一天我一定要開着車在這條路上兜風,好好享受一下高速公路有多爽。”
魏明胥笑了,說:“要不要換你來開?”
陳家男又露怯了,說:“還是你來吧,我沒在高速公路上開過呢,我還得給你指路。”
下了高速,又在小路上晃晃悠悠開了将近一個小時,他們才終于遠遠地看到村口。魏明胥把車停在路邊,說:“是不是馬上要到了,你來吧。”
陳家男不明就裏,但還是下了車,魏明胥換到副駕駛上,說:“這樣,大家就不會多想,會覺得你是衣錦還鄉了。”
陳家男立刻明白過來魏明胥的意思,魏明胥擔心他這樣坐着小轎車跟着大老板回到村子裏,被人戳脊梁骨,可是,陳家男咬了咬嘴唇,說:“那我開着車回去,別人也會說我是你的司機啊?”
魏明胥笑了,說:“怎麽這麽沒信心,你一點也不像司機,你可是有無數粉絲的網紅呢,拿出你的氣勢,嗯?”
西水村八百年來不了一回生人,明晃晃一輛車開進來,有人在家的院子都把院門打開一條縫朝外看,看到這輛車停到陳翠香家門口,又是一陣意味不明的暗自感嘆。
幾個月前陳家男才黯然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離開這裏,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僅僅幾個月後他就再次回到了這裏。但是再回來,陳家男的心境和狀态完全不一樣了,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态面對着這個屋子,也像面對着老太太。
就算你毀了我的前十八年,但是現在,我已經擁有了所有我想擁有的,我以後會越來越好,陳家男想。
陳家男的家裏比魏明胥想象中還要破舊一些,又因為太久沒有人住,更顯得昏暗衰敗。整個房子大小不超過陳家男現在住的房子的客廳,但是居然被隔成了三間。
陳家男那間在一進門的左手邊,向陽,除開靠牆的位置放着床以外,靠門的地方還擺着吃飯的椅子桌子,想來一般都在這裏吃飯。進門直對着的是另一間房,看起來是老太太住的地方,同時還充當了雜物房的功能,裏邊堆滿了各式各樣蒙着灰的雜物。因為這間房背陰,所以顯得陰冷潮濕。兩間房和正門之間有個狹窄的空間,架起了爐竈,陳家男說冬天的時候就會在這裏做飯。夏天都在外邊,否則這樣油煙太大了。
這樣狹小的空間,魏明胥轉身都覺得困難,他撩起門簾出門。誰知門簾經過太陽太久暴曬,已經變得極為脆弱,魏明胥伸手一碰,一大塊布就化成碎屑飛到他頭上。魏明胥防備不及被嗆住,大聲咳嗽起來。
陳家男慌忙把門簾扯掉扔到一邊,撫着魏明胥的背說:“沒事吧?要不……要不咱們今晚去鎮上找個旅館住吧。”
魏明胥搖搖頭,說:“剛才讓分公司的司機過來的時候,順便買了一些清潔用具還有生活必需品放在後備箱裏,收拾一下吧。”
陳家男其實不太明白魏明胥偏要來西水村一趟的目的,他的戶口已經遷到省城,就算是以前的學籍也在鎮上,實在是沒有再回西水村的必要,但魏明胥很堅持,陳家男便同他一起來了。
就當是兩個人之間開誠布公的了解吧,要坦誠,要讓魏明胥知道我以前的生活,要大大方方不要做作掩飾。陳家男心想。
就算是只住一晚上,兩個人還是大汗淋漓地收拾了兩個小時。好在老太太生前雖然窮困,卻并不邋遢,屋子裏只是落滿了灰塵,稍微收拾收拾,還能住人。
陳家男一邊收一邊跟魏明胥念叨:“我上中學以前,住的都是土坯房,又是漏水又是掉土的,冬天都跟着老鼠一起睡。後來村裏邊給危房改造,本來呢,可以蓋個大點的新房,但老太太沒錢也沒人,算了一下每天的人工費,就蓋了這麽個小房子。”
陳家男蹦跶着把幾十年前的老式大立櫃上的灰往地上掃,繼續跟魏明胥念叨:“不過呢,她愛幹淨,也愛收拾,雖然房子小,但比以前好多了。”
魏明胥伸手接過他手上原本用來掃床的小掃帚,輕輕松松把上邊的灰掃下來,問他:“那你呢,你覺得這裏好嗎?”
“以前覺得不好。尤其是剛去大城市的那會兒,每天都在想,如果我本來就是那兒的人,而不是從山裏來的,我得少受多少白眼啊。”有魏明胥接手,陳家男便坐在剛打掃幹淨的位置上摳着手指甲說話:“你知道我剛去B市的時候,拿的什麽手機嗎?我上高中的時候在街口二手手機市場買了個智能手機,結果我後來才知道,那哪是智能手機啊,就還是板磚手機的系統,只是做成智能手機的樣子了。”
陳家男一邊說一邊嘿嘿笑起來,像是笑自己的單純愚笨,魏明胥想配合着陳家男笑一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最後他把抹布扔到一邊,說:“收拾好了,去洗洗吧。”
陳家男的思緒又被拽回來,他一拍大腿,說:“哎呀,我忘了,現在還沒有洗澡水呢。”
魏明胥沒見過像陳家男這麽簡陋的洗澡間,甚至他在部隊的十年,随軍野外演習的時候,也沒有這麽簡陋的:屋外一個靠牆的角落裏釘了幾個木樁,然後厚實的塑料布就圍在外邊,最先進的要數花灑,陳家男洋洋得意說是從鎮上五金店裏買來的,他親自釘到牆上的。花灑的水管連接到屋頂,屋頂上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鐵皮桶。
陳家男說洗澡的時候就從這裏抽水,然後就是貨真價實的太陽能,利用陽光把水曬熱,就可以洗澡了。
說這話的時候陳家男有些難堪,他還是覺得羞愧,讓魏明胥來吃了苦頭受了罪,雖然他覺得兩個人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關系了,但到底是什麽關系,魏明胥也沒說過不是嗎。就這麽把自己自小到大的艱難生存狀态完全暴露在魏明胥眼前,陳家男還沒做好準備。
等水曬熱的時間裏,魏明胥讓陳家男給自己介紹了全家最光彩奪目的地方,家裏的照片牆。照片牆挂在陳家男的房間裏,對西水村的人來說,拍照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幾張照片已經完全能夠描述一個人的一生。
魏明胥看着空出來的相框,問陳家男:“這張照片怎麽沒了?”
陳家男猶豫了一下,說:“在我錢包裏。”他說着,掏出了錢包遞到魏明胥手上,魏明胥打開,照片夾裏放着一張照片,那是兩歲的陳家男,和家裏那間弟弟的嬰兒房裏挂着的照片看起來一模一樣。
魏明胥的手有點抖,他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才勉強保持鎮定。好在陳家男并沒有看他,他盯着牆面,自顧自說:“我也是老太太去世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我是被買來的,這面牆上只有這一張我的照片,所以我拿走了,我想,是不是有一天可以用這張照片找到我的親生父母。”
陳家男轉過頭笑眯眯看向魏明胥,說:“你應該知道吧,我看你不是很震驚,是毛毛哥跟你說過嗎?不過知道就知道吧,我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你同情我哦!”
魏明胥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啞聲說:“好,不同情。”
陳家男仍然笑着看他,笑着笑着眼睛裏就蓄滿了淚水,一旦開始哭,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洶湧往外流,魏明胥手忙腳亂地低頭給他擦眼淚,陳家男卻越哭越兇。
最後陳家男踮起腳尖隔着滿臉的淚水找到魏明胥的嘴唇吻了上去,他一邊毫無章法地親吻,一邊哭着說:“我都這麽傷心了,你怎麽還不親親我啊?”
魏明胥在接觸到柔軟的唇瓣時,心中猛然記起給魏夫人發過的誓。他心知就算沒有發誓,這個時刻,他也應該推開陳家男,拒絕這個親吻。他不能這樣趁虛而入,這樣借着陳家男傷心迷亂時的親昵,會讓魏明胥自己都覺得手段卑劣。
但是他在這一刻,也真正品嘗到人性中的劣根性為何永遠無法根除,他推不開陳家男,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推開陳家男。無論是他濕漉漉的淚水,還是笨拙的親吻,以及懷裏這具瘦弱溫軟的身軀,這都是魏明胥舍不得抛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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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陳家男的角度來說,如果他沒有被包養,沒有被包養之後還承受那麽多痛苦,或許還不會認為是奶奶毀了他,但是在他的生活境遇如此不順心的時候,他沒辦法改變現狀,認為奶奶毀了他的生活,一方面是真心,也有一點遷怒的意味在裏面。陳家男畢竟從來不是小白兔包子人設,哥哥一開始覺得他與衆不同,也是因為他潑辣,後來被白錦藝綁走,也奮起反抗。他不是那種會被動接受的性格,之前傷害過他的人,他也不會輕易就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