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看上你了
盤旋的風卷着不知誰驚掉的絲帕,掠過擂臺飄揚向上, “啪!”撞中唯一垂落的竹簾。
風聲烈烈, 簾邊露出一角青袍, 迎風招展。
良久都沒有動靜。
四下的目光來回打量竹簾與兮霜,悄悄互相傳音私語。氣氛緊張沉悶,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咳兩聲想站出來解圍時, 上面終于有了聲音。
溫如風,朗如空。
穿透竹簾。
卻有幾分不真切的朦胧感。
兮淵說,“好, 我答應你。”
應下了?
人群炸開, 四下放開聲音,嗡嗡一片。
陸寒霜卸掉周身音浪, 解了別鶴的禁言。別鶴埋頭抱琴, 看都不敢看眼前恍如羅剎的小孩,跌跌撞撞跑下臺離得遠遠的。
陸寒霜贏了這一局, 位列積分第一。
剩下的鬥樂, 觀衆一臉恍惚, 記不住誰贏誰輸誰被點名挑戰,連上臺比拼的琴修都有些心不在焉。回憶小小孩童立于臺上, 氣勢碾壓全場, 敢于兮淵叫板, 功法神鬼莫測,令人膽顫心驚, 久久難忘。
有人想質疑他不是琴修,可小孩從頭至尾沒有主動露出痕跡,別人以音攻之,他以音還之,怎麽不算?
若說挑戰他,別說十三峰弟子不能反選報名者,就是能,也沒人敢選。
最終,陸寒霜緩步拾階而上,越過十三層,登上了最高處的逍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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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十三峰美景。
峰巒逶迤,仙霧渺渺,清風徐來吹散仙霧,隐約露出高聳青峰的險峻陡峭,鋒芒一角。
陸寒霜賞景,亦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殘陽似血,雲霞萬丈,高處不勝寒的逍遙臺上,小小身影迎風擡臂,衣袖翻飛。
“這下,總算能知道他用何種樂器了。”有人說完,便見一陣狂風大作,猛聚成旋,紮向缭繞的仙霧,吹得底下青峰顯露,林木搖晃,遮天蔽日的茂葉猶如麥浪呼啦啦吹響一片,其間荒草窸窣,泉流叮咚。
伴有林鳥驚飛,游魚躍水,走獸奔走,自然百态之聲交織成曲,絡繹呈現。
待風聲靜止,雜音盡消。
孩童收了手,一小步一小步走下逍遙臺。
衆人愣住!
“這就完了,我還沒見他用樂器呢?”
錄制音像的派弟子放下玉盤,上前好聲好氣道,“……你是不是沒帶樂器,你盡管說,我幫你去找。”
陸寒霜擡眸,“我不擅樂器。”
弟子愣住,“可總要交出一首曲子,好往光明碑上放吧,彈得難聽也沒關系,我後期找幾個善樂的幫你配配音。”
陸寒霜從旁經過,“這就是我的曲子。”
弟子傻眼,這算曲子?
逍遙會讓一個總角幼童奪魁,已是難堪屈辱至極,再拿出這種曲子會必被天下恥笑!更何況還是在進進出出的山門旁放上十二年,弟子光是想一想,就眼前發黑,頓感前途無亮。
身後沒有腳步跟下,陸寒霜又扔下一句,“于我而言,世間最美的曲子莫過于自然百态天然之音,你若不滿,大可再找人上去表演。”
弟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想到之前別鶴的慘樣,終于還是歇了再麻煩這位小祖宗的心思。
目送小孩頭也不回地潇灑離去。
逍遙會終,修士們返程回家,都記住了一個名字:兮霜。本來最具盛名的天才新星別鶴,風頭盡數被搶,有人提及,也不過是句:手下敗将。
有年邁修士感嘆,“逍遙會上一次如此讓人難忘,是因兮淵。”
旁人應道,“難保他不是第二個兮淵,且看他将來如何……倒是與兮霜同輩的這一代,有些可憐了。”
……
三日後,于驚濤殿舉行收徒大典。
另十二峰峰主前來觀禮,一個個眉頭緊皺,掌門師兄走到穩坐正中的兮淵身前,勸道,“師弟,你可要三思啊。一個元嬰尚未找回,怎麽就強收四徒,不怕再釀禍果?”
另一個師兄氣憤道,“昨天還說有分寸,這就是你的分寸?”
“先不說犯不犯四,那樣一個混世小魔頭的性子,你這青雲峰也不知供不供得起?”
師兄弟們相繼來勸,兮淵面容溫煦,靜靜傾聽,并不做争辯,待幾人盡數講完,才語氣安然道,“君子一諾,我不會反悔。”
掌門嘆道,“你這四徒真就這樣定了?”
兮淵眸波微漾,“倒也未必。”
“什麽未必?”掌門正追問着,殿外走進一行弟子。別鷺一副見鬼的表情,後面跟着一個穿男弟子袍的小童,現下不是追問性別的時候,峰主們的目光都聚在小童身上,注視他走到大殿中。
拜師需要三跪九叩。
當望見小孩直矗矗站立殿中央,峰主們明白了兮淵言及的“未必”。
陸寒霜一心想潛入兮淵門下,可哪怕換具無人認識的身體,小小膝蓋仍然無法彎下。這世上,他可跪天可跪地,唯獨無法向任何人彎下腰低下頭,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小身體僵直着,面色越發冷寒。
掌門皺眉,他們不想讓兮淵收徒是一回事。兮淵願意收徒已是天大恩賜,這小孩居然還不領情,敢瞧不上,不跪。
別鷺給小孩使眼色,小孩愣是一動不動。別鷺擡頭瞄見峰主們表情漸露不虞,想上前推小孩一把,大殿正上方的兮淵看了他一眼,別鷺頓住,退了回去。
兮淵目光落回小孩,啓唇。
“你之傲骨難折,如我這雙殘腿,天生如此,不可扭轉。”
兮淵道:
“既如此,何必強求入我門下?”
峰主們面色稍霁,掌門甚至帶出笑,“是呢。哪有拜師不跪的道理,這樣不倫不類,天道都不會認可師徒關系。你要不能跪,便不能拜入逍遙派。”
陸寒霜擡眸直視兮淵暖融融的眼睛,唇角微涼,“你便是看準了這點,才故意答應?”
兮淵還沒發言。
掌門便搶着解釋,“師弟答應你了,自然不會反悔,是你做不到。當然,我逍遙派也不是這麽不近人情,不若給你一個考察期,若能通過試煉便抵了你不拜之事,你可答應?”
掌門這是不想讓兮淵留下話柄。
兮淵向掌門遞去一個不贊同的眼神,看向小孩,“你即使不答應,我青雲峰也不會容不下你一個孤子。”
小孩目光從兮淵移到掌門臉上,沉默良久,終于啓唇,“什麽試煉?”
“你既然慕兮淵之名而來,想必知道他先前負責看管禁地,自禁地消失,原本供奉于禁地的物品失落,你只要尋回其中任一物品即可。”
掌門說完,峰主們明白這是打算讓小孩知難而退。
“師父,你這也……”別鷺皺眉,才開了個頭,被掌門瞪了瞪,停下聲音沒再說,瞧瞧男孩弱不經風的小身板,向兮淵師叔擠眼睛。
兮淵沒有看別鷺,俯視小孩,“這于你有些困難,你大可……”
“可有名錄?”小孩打斷道。
別鷺瞪眼,“你真要答應?怎小小年紀一點沒有自知之明,這般不自量力。”
小孩同樣忽視了別鷺,回望兮淵,“我要失物名錄。”
別鷺瞪瞪兮淵又瞪瞪小孩,氣道,“算了,我不參合了。”
兩人皆未搭理他。
兮淵眼前,小孩仰起圓圓的腦袋,白嫩的四肢脆弱易折,烏發柔軟,該是個心地柔軟善良的孩子,可直直望來的眼睛卻像堅冰一樣。
這是一個內心極為強大而絕頂聰慧的孩子。
哪怕有着無害又孱弱的外表,哪怕兮淵的目光居高臨下,可當兩人目光交接,仿佛處于平等位置,不肯退讓。
淩于絕頂許久,高處不勝寒,兮淵已很少有這種感覺。唯獨幾次平衡尋常的對視,都來自兮霜。
此時竟萌生些微惜才之心,想等他成長到可與自己比肩的程度,心念一起,越發不受控制,倒真心想把小孩置于羽翼下了。
先師西去前的叮囑猶言在耳,可他哪是會拘于宿命的膽小鼠輩,思索間,他無聲扯動唇角,嘆息道,“罷,不跪便不跪,收下你又何妨。”
掌門等人臉色驚變,“師弟!”
卻沒能阻止兮淵接下來的話,“我本也不是拘泥俗禮的人,這師徒關系天道不認,我認你便可。”
“……你真是太糊塗了。”掌門黑下臉,先不說犯不犯四,堂堂兮淵上仙收徒,徒弟卻不願行拜師禮,兮淵還上趕着把人收下,傳出去會被笑成什麽樣子?
光逍遙臺鬧得事就得被笑話十幾年,再添這等事,掌門臉色難看,越發覺得先師所言不虛,這四徒果真犯沖!
兮淵既不在意面子,亦不在意掌門的氣言,只道,“無妨。”
青雲峰三位師姐弟互視一眼。
除了別鵲懵懵懂懂,別螢心如明鏡,別鶴亦聰穎過人,此刻都明白師父對兮霜像是極為欣賞。別鶴微生妒意,想到小孩的手段又不敢表露太多。
師兄弟們拿兮淵沒辦法,又氣不過,拼着眼力瞪兮淵,可惜這種壓力于兮淵毫無影響。
他紋風不動,面容溫善目光潤朗,态度平和。
僵持中,一個稚嫩卻帶着絲寒涼而有些違和的聲音響起。
“你這般人物,本不該受此奇恥大辱。”
兮淵面上的溫潤微凝。
是措手不及時即将有所顯露,可很快,那絲凝固之态又被唇角揚起的春風吹散,面容恢複讓人迷惑的陽春三月,只是輕置于扶手的手掌,不可察覺地微攏。
殿中人循聲望去。
陸寒霜擡眸,“拿名冊來吧。”
他的目的本就是《天地書》,送上門的良機,何須推辭。
原本還生悶氣掌門表情舒緩,雖依舊不喜小孩,卻覺得他還有個可取之處,為人識趣。
師弟一旦下定決心,向來百萬頭牛都拉不回,這小孩試煉不過最好,即便僥幸過了,以試煉償跪禮,也算全了師弟的面子。
兮淵突然從玉臺下來,在旁人的驚訝中。
他不良于行,連人帶椅座輕飄飄落于小孩身前,一坐一站。
隔着三尺距離,兮淵凝視纖長睫毛下,那雙把所有情緒盡數埋藏的黑眸,聲音輕了些許,像怕驚擾。
“可想清楚了?”
兮淵目光專注,飽含包容。
專注中帶着股不動聲色的緊迫,讓陸寒霜面部微微刺痛。無限包容又似一片廣海,眸子裏仿佛藏着即将洶湧的力量,然,暗流埋得太深,海面維持假一般的風平浪靜。
陸寒霜看不出兮淵此時所想所感,也無意抽絲剝繭了解他。
他颔首,目光平淡。
這一下,仿佛叩開了什麽。
兮淵唇角牽動,陽春三月裏繁花齊綻,動人情态染上眼角眉梢,風華盡展,讓陸寒霜身後的“別”字輩的幾位弟子閃花了眼。
陸寒霜不解風情,面色寡淡。
兮淵執起陸寒霜的手,寬厚卻微帶涼意的掌心,包裹住同樣不熱的小手,皮肉軟嫩,骨頭卻很硬,“我既願意收你,便沒人能搶走我看上的徒弟,‘試煉’亦然。”
“師兄們覺得如何?”兮淵回眸,環視師兄弟們,仿佛不經意般,在掌門身上頓了頓。
原本還起了暗中阻撓心思的掌門面容一僵,心思頓消。
兮淵态度溫和,聲音都不溫不火沒有多大波動。卻仿佛無孔不入的水包裹而來,雖無鋒芒,卻有令人窒息的壓力。師兄弟們知他心意已決,不容反駁,即使有心反對,都沒能再張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