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05
明月高懸,星空閃耀,肋下被劍柄撞過之處,依然在隐隐作痛。伴着這位名叫薇塔的女士以及她從巴利莊園帶來的兩名侍從,我穿過海邊的迷霧,離開了死亡巷。不幸當中的萬幸,肋下的這個腫塊,成為了今晚這場遭遇戰中,我唯一留下的傷處。我剛一回來,他們便能如此迅速地鎖定我的位置,個中緣由,我實在說不上來。不過看起來,薇塔似乎知道點什麽,而我更傾向于信任她。不僅僅是因為我同她有過數面之緣,還因為她失去了自己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凱恩叔叔,而元兇,正是我之前的好友盧克。而且,自始至終,他的黨徒似乎都同那種藍色的石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離開海港路,轉向海灘方向時,我問她在想什麽。
“我還以為我們要去葡萄園呢。”我說。
“你知道的,你有危險。”她解釋道。
“這是明擺着的事情。”
“我可以帶你去鎮上,家父的寓所,”她說,“也可以護送你回王庭,不過有人已經知道你來了這兒,想追蹤到你,用不了多長時間。”
“沒錯。”
“從這兒下去,我們泊了一條船,沿着海岸航行,天亮時分便能到達家父的一處鄉村寓所。你得消失一段時間才行,讓那些在安珀尋找你的人,也吃點苦頭。”
“你不會覺得我即便是回王庭也不安全吧?”
“也許,”她說,“不過你的行蹤肯定有人知道,跟我去,情況就不一樣了。”
“如果我失蹤了,蘭登會從侍衛那裏知道我去了死亡巷,這會引起一定程度的恐慌和騷亂。”
“你可以明天用主牌跟他聯系,告訴他你在鄉下。如果你帶了主牌的話。”
“那倒是。今晚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那兒的?別告訴我是巧合啊。”
“不是,我們是跟着你來的,就在血色比爾對面。”
“你猜到今晚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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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如果我真能未蔔先知,那便不會讓它發生了。”
“到底怎麽回事?你都知道些什麽,還有你在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她笑了起來,我意識到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笑。并非預料中,凱恩的女人應有的那種冰冷而又揶揄的笑聲。
“我想趁着漲潮之時起航,”她說,“而你想要的卻是一個需要花上一整晚才能講完的故事。你怎麽選,梅林?要安全還是要滿足感?”
“我兩樣都想要,不過一樣一樣來吧。”
“那好吧。”她說着,轉向了個子較矮的那名侍從,就是被我揍的那個,“加爾,回家。等到了早上,告訴我父親說我決定回阿伯莊園。告訴他說今晚潮汐不錯,我想出海,所以船歸我了。別提梅林。”
那人碰了碰自己的帽檐:“遵命,大小姐。”
他轉身朝着我們來時的方向離去。
“來吧。”她說完,領着我和那名高個子——事後得知此人名叫德魯——沿着防波堤往下走,來到了一條修長、光潔的帆船前。
“經常出海嗎?”她問我。
“以前,算是吧。”我說。
“那就好。你可以給我們搭一把手。”
我照做。大家都沒多說話,開始忙着解纜、升帆、出港。德魯負責掌舵,我負責調整帆的方向。随後,我們便輪換着來,做得倒也從容。海風還算厚道,實際上,堪稱完美。我們揚帆起航,繞過了防波堤,順風順水地出了港。收起了各自的鬥篷之後,我看到她下身穿一條黑色的褲子,上面是一件厚實的襯衫。很實用的裝束,就像是事前早有準備一樣。佩劍帶下面,懸着一柄真正的長劍,标準尺寸,并非那種珠光寶氣、匕首般的東西。而且從她的腳步上來看,劍術想必不差。除此之外,她還讓我隐隐想起了一個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讓我産生聯想的,更多的是她的聲音和舉手投足間的神态,而非長相。不過無所謂,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想。于是,等帆船穩定下來之後,我便忙裏偷閑,凝視着黑沉沉的水面,開始飛速回想起來。
我對她的總體情況,還算知道一些,而且也曾在社交場合同她碰過幾次面。我知道她清楚我是科溫之子,生于混沌王庭,并在那兒長大。混沌王庭在古時便同安珀有着一定的血緣關系,而我又有一半的混沌血統。上次我們談話時,她很顯然已知道,我去了影子多年,試圖在那兒安頓下來,并完成教育。據推測,凱恩叔叔似乎在有意無意地讓她知道一些家族事務。這讓我不禁在想他們的關系到底有多深。聽說他們已在一起好幾年,所以我并不知道我的事,她知道多少。雖然同她在一起相對安全,但我還是得早下決心,決定究竟該告訴她一些什麽,好換取她手中的那些信息。而這些信息,極有可能同我今晚的遭遇有關。此外,我還有一種感覺,那便是這次會面,會是一場交易,而不僅僅是家族成員之間互施援手那麽簡單,因為她沒理由會對我個人有任何興趣。她在整件事當中的動機,就我目前推斷,很有可能同複仇相關,為的是凱恩的死。想明白這些之後,我還是願意交易的。能多一位盟友,畢竟也算得上是好事。不過,我得盡早拿定主意,想明白整件事情當中,究竟應該告訴她多少。現在,我身邊的局勢是如此紛繁複雜,難不成也讓她攪和進來?我有些懷疑,同時也懷疑她究竟都能提出一些怎樣的問題來。最大的可能,那便是她只是對複仇相關的事情感興趣。當我回望月光下她那消瘦的面龐時,确實很難将一個複仇者的面具,給戴到那上面。
離開海灘,乘着海上的微風一路向東,越過克威爾那巨大的岩石,看着安珀的燈火在她發梢結成一串珍珠,剛才的感覺,不禁又浮現在心底。雖然從小生長于黑暗之中,猶如王庭非歐幾裏得[3]悖論當中的一道異族閃電,早已見慣了那些超凡脫俗的美,但每到安珀一次,便會對她多出一份親近,直到最後漸漸意識到她便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終于将她也當成了我自己的家。我并不想讓盧克在她的山麓上撒滿槍手,也不想德爾塔帶着他的雇傭軍對她發動突襲。我清楚,為了保護她,我會毫不猶豫地同他們戰鬥到底。
後面的沙灘,就在凱恩長眠之所的附近,我想我看到了一道神氣活現的白影,先慢後快,最後消失在山坡上的岩縫之中。我猜,那是一頭獨角獸,但一來天色太暗,二來距離太遠,加之那道白影轉瞬即逝,所以我也說不準。
沒過多久,便有好風襲來,讓我感激涕零。雖然白天裏已經睡過了一覺,但此時我還是累了。逃離水晶穴,遭遇門神,被那陣龍卷風和它那戴面具的主子給追得屁滾尿流……如此種種,原本便一直在我心底徘徊不去,而現在,又加入了一起截殺。除了傾聽海浪的拍打聲,凝視着漆黑而又峭壁聳立的海岸從舷外悄悄劃過,或是回頭打量右舷外那閃着微光的海面,我什麽都不想做,不想去想,不想再動……
一只白皙的手,搭上了我的胳膊。
“你累了。”我聽到她說。
“我想應該是。”我聽到自己說。
“這是你的鬥篷,幹嗎不披上休息一下?現在風平浪靜,我們兩個就能輕松應付,不用你幫忙。”
我點了點頭,将鬥篷裹在身上。“好吧,我聽你的。謝謝。”
“餓了嗎?渴不渴?”
“不,我在鎮上吃了不少。”
她的手繼續放在我的胳膊上,我擡頭凝視着她。她正在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伸出另外一只手,用指尖摸了摸我衣襟上的血漬。
“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她說。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因為她似乎正是如此期待的。她捏了捏我的肩膀,随即離開了我。我注視着她的背影,在想,先前想到她的時候,是不是遺漏了什麽東西?不過,此時的我實在太累了,無暇去解決一個未知的問題。我的思維機器,正在漸漸慢下來,慢下來……
背靠船舷,伴随着波濤輕輕搖晃,我任由自己的頭,一上一下地點着。透過半睜半閉的雙眼,我看到了她在雪白衣襟上指出來的那些血漬。血。對,就是血……
“第一滴血!”迪斯皮爾叫道,“夠了!你滿意了嗎?”
“不!”朱特恨聲說道,“我差點就沒抓到他!”說着,他在自己那塊石頭上一轉身,翠西璞上的三角爪便朝着我揮了過來,打算故技重演。
鮮血從我左前臂的傷口處滲了出來,凝聚成血珠,随即升到半空中,猶如一捧紅寶石一般,四下飄散。我高高舉起梵盾,擺出了防禦的姿勢,壓低我自己的翠西璞,探向右側,指向前方,同時左膝彎曲,帶動腳底的石塊,繞着雙方共用的中軸,旋轉了90度。朱特立刻調整自己的姿勢,下沉六英尺。我再次90度轉身,這樣一來,我們兩人似乎便掉了一個個兒。
“安珀野種!”他罵道。三道标槍似的亮光,從他手中的家夥上發出,向我斜刺而來。我手中的梵盾一掃,登時将它們擊散,猶如萬點流星一般,旋轉着,落進了我們腳下的混沌深淵中。
“放屁!”我手中的翠西璞一緊,三角刃上立刻便有三道跳動着的光束,射了出來。我将其舉到頭頂,朝着他的胫骨揮了過去。
他手中的梵盾一揮,就在那些光束即将到達八英尺極限時,将它們一一掃落。接下來,翠西璞需要三秒的暫停,才能恢複光焰,但我已朝着他的面門虛擊了一招,趁着他還沒能将梵盾舉到位時,手中的翠西璞一轉,切向了他的雙膝。他一壓手中的梵盾,破了一半光束,随即刺向我的面門,接着向後一個360度轉體,休整護住後背,順勢起身,高舉梵盾,砍向我的肩膀。
不過,我早已有了動作,身子一蹲,繞着他轉了起來,反攻他暴露出來的肩部,但可惜距離遠了點。迪斯皮爾站在他自己那塊水上皮球一般大小的石頭上,也在我右側遠遠地旋轉了起來,而我的支持者——曼多——從高空中趕忙落下來。我們移動着腳步,各自站在自己的小石頭上。混沌的外層暗流,不停地打轉,我們猶如身處漩渦邊緣。朱特随着我旋轉起來,左臂平伸,手腕和手肘處套着梵盾,慢慢地畫着圈。一片三尺來長的朦胧絲網,底部閃着旋光,在野火的照耀下,尤其閃耀。而那野火,則每隔上一段時間,便會噴薄一次。他将自己的翠西璞當胸收起,擺出了進攻的架勢,同時露出牙齒,但卻并非在笑。我在他對面,繼續繞着十英尺直徑,不停地轉着圈,尋找着破綻。
随即,我略微改變了一下轉動軌跡,斜對着他,而他則立刻跟着調整。我再次試了試,他也一樣。随即,我一個俯沖,90度角筆直向前,同時舉起梵盾,探了出去,翻腕沉肘,從他防禦圈的下方,斜切了進去。
他咒罵了一句,劈了過來,我震散了他的光束,三條黑印立刻出現在他左側大腿上。翠西璞上的光芒,只切開了約莫四分之三英寸的皮肉,因此一般都會直攻咽喉、雙目、太陽穴、手腕內側以及大腿動脈。這些位置,一旦被擊中,便會立刻帶出一片血雨,讓你的對手墜入萬劫不複之地,你便可以從容地同他揮手說再見了。
“血!”眼見得有血珠從朱特腿上冒出來,飄散了開去,曼多喝道,“滿意了嗎,紳士們?”
“我滿意了。”我回答道。
“我沒有!”朱特一邊回答,一邊轉過身來面對着我,見我移動到了他的左側,他也轉向了我的右側,“等我割斷了他的喉嚨,再來問老子!”
不知為何,朱特尚未學會走路,便學會了恨我。至于其中的原因,恐怕只有他知道。雖然喜歡他并非我能力所及之事,但我也不恨他。我和迪斯皮爾的相處,還算尚可。雖然他更多時候會護着朱特,但情有可原。畢竟,他們是親兄弟,朱特是小寶寶。
朱特的翠西璞一閃,我擊散光芒,轉守為攻。他擋住我的光束,轉向一側。我緊跟而上,兩人的翠西璞同時光焰暴漲,待得各自将對方的光束擊散之後,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已是寒芒萬點。我再次出手,翠西璞上的光芒剛一恢複,便攻向了他的下盤。而他,則從高處攻擊而下。又一次,各自的攻擊全被梵盾化解。兩人間的距離,更近了一些。
“朱特,”我說,“咱倆不管是誰殺了誰,活着的那個都得亡命天涯。到此為止吧。”
“那也值得,”他說道,“你難道不覺得我已經考慮過這事了嗎?”
随即,他猛地朝着我的面門砍了過來。我雙臂一彈,梵盾和翠西璞雙雙舉起,震散他攻過來的光芒的同時,攻了出去。一聲慘呼傳了過來。
待我将梵盾壓到雙眼處時,這才看到他已彎下了腰,翠西璞已被震飛,左耳根處先是現出了一條紅線,飛快地滲出血珠,随即整只耳朵都掉了下來。一塊頭皮,也已被掀起,他正在試圖将其按回原處。
曼多和迪斯皮爾已經盤旋着飛了進來。
“我倆宣布,決鬥終結!”他們大聲叫道。我将翠西璞收回到安全狀态。
“有多嚴重?”迪斯皮爾問我。
“我也不知道。”
朱特靠了過來,讓他們檢查。過了一會兒,迪斯皮爾說道:“他會好起來的。但媽媽肯定會瘋掉的。”
我點了點頭。“都是他自找的。”我說。
他扶着朱特,飛往混沌邊緣處的一片凸起之處,手中的梵盾猶如一只折了的翅膀。我滞留在後面。薩沃之子曼多,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将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
“你不是故意的,”他說,“我知道。”
我點點頭,咬住了嘴唇。不過,迪斯皮爾對黛拉夫人,也就是我們的母親的評價,倒是對的。她原本就偏愛朱特,而且他有的是辦法将所有責任都推到我頭上,并令她深信不疑。我有時覺得,她對薩沃兩個兒子的喜歡,遠超于我。放棄父親之後,她最終嫁給了薩沃,這位老邁的戍邊公爵。我曾聽人說,我經常會讓她想到我的父親。據說,我同他的相像,遠不止一點點。我再次想到了安珀和其他遠在影子之中的地方。一念及此,翻騰的洛格魯斯,再次浮上心頭,一陣熟悉的劇痛,伴随着恐懼,立刻襲了過來。我知道,若想前往別的土地,那洛格魯斯,便是門票。我知道,我遲早得試上一試。這種感覺,此時尤為強烈。
“咱們去看宿慧吧,”起身一起走出混沌深淵時,我對曼多說道,“我還有不少事想要請教他。”
等到我終于離開,上了大學之後,并沒有花多少時間在寫家書上面。
“……家,”薇塔正說道,“很快就能到了。喝點水吧。”她遞了一個小壺過來。
我喝了幾大口,遞還給了她:“謝謝。”
我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肌肉,吸了幾口清涼的海風。再看月亮時,它已轉到了我的肩後。
“你真是睡着了。”她說。
“我有說夢話嗎?”
“沒有。”
“那就好。”
“做噩夢了?”
我聳了聳肩:“還更糟。”
“興許你弄出了一點點動靜,就在我叫醒你之前。”
“哦。”
遠遠的,一縷燈火從前方漆黑的海岬後面露了出來。她朝着那邊指了指。
“轉過那道海岬後,”她說,“咱們便能看見巴利港了。在那兒,咱們能找到吃的和馬匹。”
“它離阿伯莊園還有多遠?”
“大約一裏格,”她答道,“騎馬很快。”
她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看着海岸和海水。這是我們第一次如此簡單地坐在一起,手上無活,心中無事。不過,魔法師的直覺卻在心底裏蠢蠢欲動。我覺得她身上似乎籠罩着一層魔法,并非她身上所特有的氣質和吸引力,而是一種捉摸不透的東西。我召喚出我的視覺,轉到了她身上。并沒有什麽東西立刻顯現出來,但出于謹慎,我還想繼續查看一下,于是,透過洛格魯斯展開了探究……
“請別那樣。”她說。
我尴尬不已,如此探究一名同行,确實有些不雅。
“對不起,”我說,“我沒料到你也是一名魔法學徒。”
“我不是,”她回答道,“我只是對它的施為有些敏感。”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說不定會是一塊好料子。”
“我志不在此。”她說。
“我剛才覺得你身上好像被人給下了咒,”我解釋道,“所以這才想……”
“不管你看到了什麽,”她說,“都不用管,就讓它那樣吧。”
“随便你。抱歉。”
不過,未知的魔法便代表着未知的危險,想必她也知道我不會就此死心,于是接着說道:“對你不會有害,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而且還恰恰相反。”
我等着,可她沒再繼續說下去,于是我只好暫時将這個話題放到一邊,将目光移回到了那座亮燈的房子之上。不過,她究竟為何要對我如此感興趣?她又是怎麽知道我回到鎮子的?更別說我知道去的是死亡巷。她想必也知道我會有這樣的疑問,因此,若建立雙方的信任,我覺得她應該願意解釋一下。
我轉向了她,她再次莞爾一笑。
“風轉向了那光的下風弦,”她說着站了起來,“抱歉,我得幹活了。”
“需要我幫忙嗎?”
“一點點。需要的時候我會叫你的。”
看着她離開的樣子,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不管看向何方,看的都是我。而且,我還意識到,這一感覺,如同這大海一樣,已經陪伴了我一段時間。
等到帆船靠了碼頭,我們将一切打理好,沿着一條卵石鋪成的寬闊道路,朝一間青煙袅袅的客棧走去時,東方的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一頓豐盛的早餐過後,晨曦已經灑滿了大地。随後,我們走進了馬房。裏邊随時都備着三匹坐騎,以供賓客前往她父親的莊園之用。
天氣清新而澄澈,正是一年當中最為難得的秋日。我終于放松下來,而且這間客棧當中還有咖啡——這東西在安珀可不常見,特別是在王庭之外——而我又是那種喜歡在清晨享受一杯的人。在這樣的鄉村閑庭信步,聞着大地的芬芳,看着濕氣一點點從亮晶晶的田野和枝葉上褪去,感受着風的氣息,眺望着一路南飛,朝着太陽群島而去的鳥兒,聆聽着它們的聲聲鳴叫,我們一路默默騎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每當我閉上眼睛,想起過去的那些日子,懊惱、背叛、痛苦以及暴虐的感覺,便會橫亘在心間,依然強烈,但也減輕了一些,尤其是看到自己正同薇塔·巴利騎行在清晨的天空之下,看着路旁的石頭栅欄,聽着海鳥的零落鳴叫,在安珀東部的這片酒鄉之中,似乎就連時間的鐮刀,也喪失了應有的鋒利。
來到阿伯莊園後,我将馬匹交給了巴利家族的馬夫,由他們負責送回鎮上。德魯随即離開,前往自己的駐地,而我則同薇塔一起,朝着山頂上的莊園宅邸走去。一路上,遠遠的有亂石嶙峋的山谷和種滿葡萄的山麓,映入眼簾。快到宅邸時,一群狗迎了上來,在身旁熱情地搖着尾巴,等到我們進了園子之後,它們的叫聲間或還能傳到耳畔。
華麗的木材、精心打制的鐵器、石板鋪就的地板、高聳的屋頂、高高的側窗、家人的畫像、精致的挂毯(橙色、棕色、乳白和藍色不一而足)、略帶鏽跡的古董兵器、爐臺上的煙塵……我們穿過了高大的前廳,上了樓。
“你就住這間房。”她說着,打開了一扇深色木門。我點點頭,進去看了看。屋子很寬敞,幾扇大大的窗戶,正好俯瞰南面的山谷。大部分仆從,這個季節都在鎮上的男爵莊園之中。
“隔壁房間就是浴室。”她指着我左側的一扇門,告訴我。
“太棒了。多謝。我正需要這個。”
“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說。我走到窗前,俯看着下面。“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大約一小時後,我會在那個露臺上等你。”
我走過去,看了看下面那片鋪着石板的碩大區域,只見花圃環繞,幾株古木,濃蔭匝地,上面的葉子早已變成黃色、紅色和棕色,許多還飄零到了露臺上。露臺當中空空一片,擺放着幾套桌椅,幾株盆栽,點綴其間。
“很好。”
她轉向了我:“有沒有什麽你特別喜歡的東西?”
“如果有咖啡的話,等跟你見面的時候我倒是不介意再喝上一杯。”
“我盡力而為。”
她笑了笑,身子似乎輕輕朝着我這邊靠了靠,看起來像是想讓我擁抱的模樣。不過,若不是這樣,那便有點小尴尬了。在目前這種環境下,在摸清她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之前,我還不想同她太過熟絡。于是,我回了她一個微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說:“謝謝你。”随即走開,“我想我現在該去看看那間浴室了。”
我陪她走到門口,将她送了出去。
能夠把靴子脫掉的感覺可真好,能夠泡上一個長長的熱水澡的感覺,則更妙。
随後,換上一身用魔法招來的行頭之後,我來到樓下,找到了一扇由廚房直通露臺的側門。薇塔同樣梳洗了一番,換上了棕色的騎馬長褲和一件寬松的黃褐色罩衫,正坐在露臺東面的一張桌旁。桌子上擺放着幾樣東西,我看到了一把咖啡壺和一托盤水果,以及奶酪。踏着一地落葉的嘎吱聲響,我走過去,坐了下來。
“一切還滿意嗎?”她問我。
“全都很好。”我答道。
“你通知安珀你在哪兒了嗎?”
我點了點頭。得知我瞞着他私自外出,蘭登有點惱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又沒告訴我出來前必須向他彙報。好在,當他得知我并沒有走太遠之後,氣略微消了一些,最後甚至承認說在遭遇這麽奇怪的襲擊之後,消失上一段時間,對我來說興許是一個聰明的決定。
“随時留意,有什麽事及時知會我一聲。”這便是他最後的一句話。
“好。咖啡?”
“有勞了。”
她倒了咖啡,指了指那個托盤。我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
“事情開始發生了。”她一邊給自己倒咖啡,一邊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不否認。”我坦承道。
“而且你的麻煩還相當複雜。”
“沒錯。”
她啜了一口咖啡。“你願意跟我說說嗎?”她最後說道。
“它們确實有一點複雜,”我答道,“你昨晚也說了,你自己的事情也是一言難盡。”
她淺淺地笑了笑。“你肯定會覺得在這個時候,沒理由太過于相信我,”她說,“這一點我看得出來。不到萬不得已,特別是在危險就在眼前的情況下,幹嗎去相信一個你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人?對不對?”
“這對我來說确實像是一個不錯的策略。”
“不過我還是要向你保證,你的平安,是我最高的關切。”
“你是不是覺得通過我可以查到害死凱恩的兇手?”
“對,”她說,“而且他們也有可能會變成殺你的人,所以我更要抓住他們。”
“你不會想說複仇并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正是。比起為逝者複仇,我更願意保護生者。”
“可如果這兩件事同時落到了一個人的頭上,那就有點不切實際了。你覺得呢?”
“我也說不準,”她說,“昨晚那些人是盧克派來的。”
我将手中的蘋果放在咖啡杯旁,喝了一大口咖啡。“盧克?”我說,“誰是盧克?你認識一個叫盧克的人?”
“盧卡斯·裏納爾多,”她不慌不忙地說道,“正是此人,在新墨西哥州北部的佩克斯荒野當中訓練了一批亡命徒,給他們裝備了可以在安珀使用的特殊彈藥,然後将他們遣返,等待他的命令再集結,送往這兒。嘗試你父親多年前曾嘗試過的事情。”
“老天爺!”我說。
這樣一來,許多事情便都解釋得通了。比如盧克回到聖菲的希爾頓酒店時,為何會那麽疲憊,為何要編出一套說自己喜歡在佩克斯附近遠足的托辭,以及我為何會在他的衣兜之中找到那枚奇怪的子彈,還有就是他為何屢屢前往那兒。次數明顯比正常的商務差旅要多許多。我從未以這個角度思考過這些事情,但它同之前我所了解的一些情況相互印證之後,卻是那麽的合理。
“好吧,”我承認道,“我猜你确實認識盧克·雷納德。介意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嗎?”
“是的。”
“是的?”
“是的,我介意。我想,我恐怕得按你的玩法來,跟你交換信息,一次一條。既然我想到了這事,興許也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我覺得更舒服一點。你覺得怎麽樣?”
“咱們兩人都可以随時叫停嗎?”
“除非重新談判,否則那就意味着交易終止。”
“好吧。”
“這麽說你已經欠了我一個。你昨天剛剛回到安珀,都去哪兒了?”
我嘆了一口氣,又啃了一口蘋果。“你這是在給我下套啊,”我随後說道,“這可是一個很寬泛的問題。我去了很多地方,這得看你想知道多久之前的事情。”
“咱們從梅格·德芙琳的公寓開始,到昨天為止吧。”她說。
一塊蘋果将我噎了一下。“好吧,說得很清楚。你的消息來源可真是不得了,”我贊嘆道,“不過指定是菲奧娜。你已經和她結成了某種聯盟,不是嗎?”
“還沒輪到你問呢,”她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好吧,在我離開梅格家之後,菲奧娜和我回到了安珀。第二天,蘭登便派我出去執行一項任務,去關閉一臺我自己建造的叫作鬼輪的機器。我搞砸了,然後在路上碰到了盧克。實際上,他将我從一個相當危險的境地當中救了出來。然後,因為跟我的發明産生了一點誤會,我用一張陌生的主牌,将盧克和我一起傳送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盧克後來将我囚禁在了一個水晶洞中……”
“啊!”她說。
“我應該就此打住嗎?”
“不,繼續。”
“我被關了大約一個月左右。雖然按安珀時間只有幾天的時間。然後,兩個替一個名叫賈絲拉的女人賣命的家夥,将我放了出來。我同他們還有那個女人發生了一點小沖突,于是用主牌穿越進了弗蘿拉在舊金山的家中。在那兒,我前去看了一套剛剛發生過一起謀殺案的公寓……”
“茱莉亞的家?”
“對。在裏邊,我發現了一道魔法門,并強行打開了它。我穿過那門,來到了一個叫作四界鎖鑰的地方。那兒,一場大戰正在進行,進攻隊伍是由一個名叫德爾塔的家夥率領的,這家夥原先在這一帶可算是臭名昭著。後來,我被一陣魔法旋風追得到處亂竄,還被一名戴面具的男巫給罵了一頓。我用主牌傳出,回了家,就在昨天。”
“就這些?”
“濃縮版。”
“有沒有漏掉什麽?”
“當然,比如,在那道門的門口,有一個叫作門神的東西,但我還是過去了。”
“不,這已經包含在裏邊了。還有嗎?”
“嗯……有,還有兩次奇怪的交流,都終結于鮮花。”
“跟我說說。”
于是我說了。
聽我說完,她搖了搖頭。“這事我還真不明白。”她說。
我喝完了咖啡,吃完了蘋果。她又為我添滿。
“現在該我了,”我說,“我剛剛提到水晶洞的時候,你那個‘啊’是什麽意思?”
“藍色的水晶,對不對?而且還能隔絕你的法力。”
“你怎麽知道?”
“你從昨晚那人手上摘下來的戒指就是那個顏色。”
“對。”
她站起身來,繞着桌子走了一圈,站了一會兒,随即指了指我左側臀部。
“可不可以麻煩你把那兜裏的東西都掏到桌子上面?”
我笑了笑:“當然可以。你怎麽知道的?”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屬于另外一個問題了。我将兜內各式各樣的藍色石頭都掏了出來——幾塊從山洞中得來的碎屑、被我扯下來的那枚雕刻有圖案的紐扣,還有那枚戒指——将它們全都放在桌子上。
她拿起那枚紐扣,細細看了看,随即點了點頭。
“沒錯,這個也是其中之一。”她說道。
“什麽其中之一?”
她沒理會我,而是将右手食指在自己茶托旁邊濺出來的咖啡當中蘸了蘸,繞着那幾塊石頭,按逆時針方向畫了三個圈。随即,她再次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已經召喚出了視角,剛好看到她在它們周圍建了一圈魔法屏障。而現在,正當我繼續觀察之時,它們似乎散發出了一陣淡藍色的青煙,但都被圈在了那個圈內。
“我記得你說過你并不是魔法師。”
“我不是。”她答道。
“這個問題我先不問了。不過你得接着回答我上一個問題。這些藍色石頭有什麽要緊之處?”
“它們同那洞穴,還有彼此之間,都有着一種密切的聯系,”她告訴我,“一個人只消簡單訓練一下,便能拿着這種石頭,輕而易舉地循着自己心裏的微弱感應,追蹤到那個洞穴。”
“你的意思是,穿越影子?”
“是的。”
“有意思,但我還是看不出來這有什麽價值。”
“還不止這些。如果不去理會那洞穴的感應的話,你便會有另外一種稍微微弱一些的感應。只要學會區分每塊石頭所發出來的不同感應,那你便可以追蹤它的擁有者,直到天涯海角。”
“這個聽起來确實有用多了。你覺得昨晚那些家夥之所以能夠找到我,就是因為我兜裏裝滿了這些東西?”
“很有可能。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們确實能幫上忙。不過實際上,就你的例子來說,他們甚至都不需要這些東西。”
“為什麽?”
“它們還有另外一種妙用。不管是誰,只要把這東西在身上帶上一段時間,便會染上它的某些特征,有了它的信號。即便是把它扔了,這種特征也還在。這樣一來,你依然能被追蹤到,跟那塊石頭在你身上時沒什麽區別。你身上已經有了自己的信號。”
“你的意思是,即便現在,沒有了它們,我也一樣被标記了?”
“對。”
“需要多久才會消失?”
“我不知道有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肯定有消除的法子。”
“我真的拿不準,但有一兩樣東西,我想興許管用。”
“說出來。”
“安珀的試煉陣或是混沌的洛格魯斯。它們似乎能将一個人幾乎打散,再聚合成一種更為純潔的狀态,曾有過清除古怪印記的先例。就我所知,正是試煉陣,重建了你父親的記憶。”
“對,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洛格魯斯,但我想,你說的是對的。真是雪上加霜,我原本已經夠倒黴的了。這麽說,你覺得現在他們就能鎖定位置,不管有沒有這些石頭?”
“對。”
“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我問。
“我能感覺得到,這可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不過本着深度合作的原則,這個就當我免費送給你的好了。”
“謝謝,現在該你了。”
“茱莉亞在遇害之前,正在同一個名叫維克多·梅爾曼的神秘主義者打交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她在跟着他學,想要尋求一種提升。至少,一個那時同她相熟的哥們兒是這麽跟我說的。不過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