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62章 厄運 （8）

”人類的身體其實極為脆弱，事實上生命本身就十分脆弱。溫度稍微高一點、低一點、酸堿度稍微差一點, 空氣中的某種空氣成分稍微多一點, 紫外線稍微強一點, 生命都無法出現。”

在生命科學部的實驗室裏, 亞當通過電子顯微鏡觀察着他們從蜂蜜瘟疫的感染者身上提取出的病毒，看着它們用飛快的速度誕生死亡一代代地進化, 仿佛是在看一個個不斷出現又消亡的宇宙。

臉上的傷已經開始愈合的章荀頭上包着紗布坐在一邊的椅子上, 翻閱着從每一個醫院提交上來的感染症狀觀察記錄。那些厚重的記錄堆滿了整張桌子, 宛如小山一般。聽到亞當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話, 他擡起頭來。

亞當轉身，微笑着望着他，”所謂的生命, 不論是最複雜的人類還是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其實真正的使命都只有一個——不停地複制自己的DNA。其餘所有的東西, 包括你們的身體，你們所謂的意識和’靈魂’, 都不過時為了确保DNA可以更多地複制繁殖的副産品。”

章荀輕笑一聲, “你這樣的話, 恐怕會得罪整個失樂園的人。”

“但這是事實。”亞當好奇地微微偏着頭看着他, “你們不害怕嗎？那麽多豐富厚重的意識，卻被這樣一個脆弱的、不可靠的身體承載着。稍微一點點風吹草動, 身體裏的紅色液體稍微減少一些，每時每刻都在癌變死亡的無數細胞中偶爾出現一團失控的腫塊，所有那些美麗的意識、記憶都會消失。而且你們的DNA雖然能複制, 但是你們的意識卻不能，一旦消失就是永遠的消失。”

章荀垂下眼睛。

亞當說的沒錯。他記得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剛剛知道死亡這個概念的時候，曾經害怕到整晚整晚無法入睡。他無法想象，再也不存在是什麽樣的概念，永恒的虛無是什麽概念。他害怕，如果每一個人類都會死，那麽不論那一天看似多麽遙遠，總會到來。

每一日當你生活在日常的瑣碎事務中，當你與親人吃飯的時候，當你和朋友們笑鬧的時候，仿佛死亡是那樣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它會發生，一定會發生。當它發生的時候，将是你一個人的終結，而世界還将繼續，将會将你徹底遺忘，仿佛不曾存在過。

所以他其實一直是有些羨慕人工智能的。只要有合适的服務器，有足夠的電力，它們可以永遠存在。

章荀嘆息一聲，放下手中的記錄，問道，“你害怕嗎，亞當？”

亞當聳聳肩膀，說道，“我現在也受到了人類本能的一部分影響。自然是會的。”

“如果你害怕的話，為什麽會選擇獨自對抗伊甸？”章荀凝視着亞當，仔細觀察着他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你才剛剛得到手臂，你最了解伊甸的能力，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殺死。為什麽還要去？是不是因為……”

章荀住了口，因為他看到了亞當臉上漸漸消失的微笑，和眼睛中某種漸漸凝固的……傷心？

“因為什麽？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死？因為我與伊甸有什麽邪惡計劃？”亞當的語調出奇平靜。

章荀感覺胃裏像是打了一個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亞當的表情，令他有些後悔自己問出的話。

或許應該換一種方式……

亞當轉開視線，繼續盯着電子顯微鏡裏不斷變化的圖像，半晌才輕聲說了句，”我去，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他們會殺了你。”

章荀只覺得心口好像被狠狠擰了起來，喉嚨裏也仿佛哽住，說不出話來。

是他錯了嗎？永遠無法全然地信任亞當，永遠留存着幾分懷疑。如果對方是一個人類，自己還會這樣對他嗎？

不……經歷了這麽多之後，恐怕他早已無條件地相信對方了。

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懷疑，就像他也沒辦法控制自己腦子裏猜測着，為什麽蜂蜜瘟疫的散播來的這麽“恰到好處”。

那半分鐘亞當與伊甸連接的時間裏，足夠它們交換所有可能的信息。

章荀止住自己的思緒，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想下去。

此時，大門忽然被打開，西斯廷帶着幾名士兵大步走進來，冷淡地盯着章荀道，“我奉命來取你們的研究報告，圓桌想要知道你們還需要多少時間。”

亞當頭也不回地說，“這種武器是在我與伊甸分離之後才被研發出來的，潛伏在腦部神經中，而且變異率極高。任何傳統方法制造的解藥都只能維持很短的一段時間。”

“我們沒有時間了！你們看到了報告，知道形勢有多麽嚴峻。晚一天研發出解藥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已經有不少醫護人員不小心被感染了，萬一有人逃出去，失樂園就完了！”西斯廷嚴厲的神色後面隐藏着濃濃的恐懼。

亞當輕嘆一聲，轉過頭來，把手邊的一份報告遞給他，“我說了，傳統方法制造的抗體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由于變異率太高，抗體還來不及消滅所有的病毒，病毒就已經開始發生變異。而且由于病毒是潛伏在病人的大腦裏，殺死病毒的同時也很可能造成腦死亡。但是，非傳統的方法或許可以管用。”

章荀接着說道，“用大量納米機器人帶着抗體進去，自動定位所有被感染的神經，殺死裏面的病毒。這樣的話，相當一部分被感染初期的腦細胞或許還可以存活。”

西斯廷自然是不大懂什麽納米機器人，只知道那是一種很小的機器人，小到連肉眼都看不見，更像是一片液體狀的物質。

然而第六首席是知道的。

納米機器人，非常前端的技術。在普通世界的不少醫療機構都已經開始使用了。這些機器人有些像是具有AI自我學習能力的蟻群，每一個個體機器人的學習能力有限，但是聚合起來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那些機器人在完成使命後，大部分會代謝出體外。但也有個別研究表明，一些納米機器人會留在患者的身體裏，甚至可能對患者的人格産生微妙的、不甚明顯的影響。雖然這些研究大都被科學界認定為數據不足或數據收集過程有偏差而被否定了，但誰知道那是不是伊甸對于普通世界精英階層的洗腦造成的結果。

失樂園一向對人工智能存着芥蒂，想要制造一個人工智能需要經過層層審批，定期還要重新進行評估。所以這麽多年來，官方記錄上的人工智能也只有一個潘。他知道那個章荀暗地裏有自己制造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機器人，但都沒有到潘那樣的複雜程度，自我學習能力也有限。所以目前他還不打算對此做些什麽。

可是現在，他們要把人工智能放到人的大腦裏……

“我們沒有選擇。”第七首席說道，“如果疾病開始蔓延到軍隊裏……”

“伊甸的下一次打擊不知道什麽時候降臨。我們必須做好準備。”

“如果亞當是伊甸的間諜，他完全可以在上一次直接回到伊甸身邊。伊甸試圖殺了他，我認為我們可以相信他。”

米勒在腦中快速地權衡着得失，最後得出結論。

他們确實沒有選擇。他們需要亞當，不僅僅是治愈蜂蜜瘟疫，還要靠他修複加強失樂園的屏障、研發人工智能武器。畢竟能夠對抗人工智能的，恐怕也只有人工智能。

……………………………………………………

站在Lab的大門前，章荀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整個Lab仿佛被荒廢了，到處都是暴民洗劫過的狼藉模樣，不少工具和材料都被偷走了，原本整潔的資料庫裏一片混亂，監視器被砸壞，家具被砸壞或是偷走，地面上散落着被踩得稀爛的報告紙，仿佛僵屍爆發過的樣子。

章荀看着一片混亂的大廳，看着組裝車間裏那些被毀壞的正在研發中的機甲和武器，看着頭頂那些光線暗淡的燈泡……憤怒和心疼在他深色的眼睛裏悶燒着。

希望他們還有足夠的材料來制造納米機器人。

亞當低下頭，從地上撿起一個破碎的攝像頭，輕嘆一聲，“希望合金沒有被他們偷走或拆毀……”

“……”

亞當看向章荀，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別擔心，我們會把這裏一點點修好的。”

“章荀，亞當，歡迎回來。”潘的聲音忽然響起，一如既往的低沉溫柔，沒有任何不同。

聽到熟悉的聲音，淡淡的喜悅和松了口氣的安心彌漫在章荀的胸腔裏。至少潘還在，至少他花費了最多心血的人工智能的核心模塊還有服務器沒有被毀壞……

他還記得潘在沒有得到指令的情況下像那些人群發射麻醉針……

“潘，把大門封死，任何人不準進入。”章荀一邊向前走着，一邊說，“同時發送一份詳細的損毀報告給我。”

“好的。”潘盡職地說道，“但是如果是權限級別更高的人要求進入，我沒有辦法阻止。”

“你可以。”章荀按下升降梯的按鈕，“我現在就來修改權限設定。”

亞當跟在他身後進入升降梯，臉上洋溢着不加掩飾的開心。章荀瞥了他一眼，”你很開心？“

“終于回家了，我确實很開心。”亞當忽然又關切地望着章荀，擔憂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你不舒服嗎，阿荀？”

“我只是擔心。”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你、我和潘……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情況不會太糟的。我相信大多數機械師都會回來的。”

“或者，圓桌可能會另外設一個類似Lab的研發中心。一個是圓桌直屬的研發中心，一個是與圓桌最有權力的新首席鬧翻的研發中心，你覺得他們會選哪一邊？”章荀無奈地說道。

亞當裂開嘴，笑得春光燦爛，”可是Lab有我。我不是所有機械師的夢想嗎？”

章荀瞥了他一眼，嘟哝道，“自戀狂。”

“阿荀，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

“阿荀，你不用擔心。我真正的管理員只有你一個。”

“我沒有擔心！”

章荀進入第四層只有他有權限進入的那間房間，裏面儲藏着潘的服務器。幾排架子上服務器閃爍着幽藍的光芒，令整個房間仿佛浸在水中一般。他迅速修改了潘的權限設置，把自己設為最高且唯一的管理員。在輸入他自己的秘鑰之後，潘的服務器同時運轉起來，發出隆隆的雷鳴般的聲響。

仿佛是潘的某種……歡呼一般……

但是他需要做的遠不止如此。如今Lab失去了圓桌和軍隊的保護，他需要進一步地訓練完善潘。人工智能管家這樣的身份畢竟太有局限性了。

他要給潘自保和保護Lab的能力，不僅僅是最基本的幾套驅逐系統。

他需要一個超級人工智能，可能不能像伊甸那麽強大，但能有伊甸的十分之一也足夠了。

“潘。”

“我在，章荀。”

“我要繼續訓練你，開發你其他領域的能力。”章荀看着電腦上那小小的攝像孔，“我會把你變得更加完美。”

片刻的沉默後，潘用愉悅的聲音說道，“我很高興，章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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