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厄運 (7)
從指揮部到醫院的路上,章荀看到一片前所未見的慘淡光景。原本總是擁擠熱鬧的狹窄街道裏竟見不到幾個人影, 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大概是害怕被那可怕的蜂蜜瘟疫感染。然而那種病毒還是無孔不入, 很多門窗上都能看到黏稠的黃色痕跡。全身用防護服包裹起來的醫務人員從一間間屋子裏強行帶出已經出現了症狀的病人, 其中一些病人甚至開始出現一定的暴力傾向,渾身流着淡黃色的膿水, 如怪獸一般在街上嚎叫着, 掙紮着。
才不過短短兩三天的時間, 瘟疫竟然已經開始擴散到第一區了。
圓桌瞞住了死亡人數, 也瞞住了瘟疫後期階段開始發生的變異。但是這些章荀都已經從報告書裏看到了。圓桌不能瞞住章荀,因為他是亞當的控制者,而亞當或許可以在蜂蜜瘟疫變異到更為危險的形态前研發出解藥。
在路上, 章荀看到了一個站在門口,睜大雙眼, 看着醫護人員用□□電昏了他那全身流着黃色粘液卻揮舞着手中板斧的父親。那個男孩在流淚,無聲地流淚, 小小的身體時而因為抽噎而顫抖一下。那雙原本應該天真無邪的眼睛裏, 凝聚的是人類最純粹的、最原始的、最強烈的恐懼, 足以扭曲一個人靈魂的恐懼。
他還看到一個老人, 抱着自己全身被黃色粘液浸透的伴侶那瘦弱蒼老的身體,絕望地對着醫護人員下跪。
還有那些從他身邊匆匆經過的, 用布巾包裹着臉或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們。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中世紀,回到了黑死病橫行的時期。隔了那麽多世紀, 人們依舊在疫病的面前束手無策,瑟瑟發抖。
如果伊甸能做出這樣的事,能研發出這樣迅猛的不斷變異的病毒,那麽亞當呢?
亞當會做出這樣的事麽?
章荀站在兩扇扇緊閉的厚重雪松木大門前,在他的身後,一雙雙眼睛緊盯着他。每一個士兵手裏都有致命的武器,雖然沒有指着他,但威脅之意也十分明确了。
雖然圓桌已經簽署了公文,但是他注意到,公文裏面聲明守衛軍不會再負責Lab的安全防衛。圓桌也不會再給Lab撥款,但是可以以合理的價格向Lab購買新型武器。
這也就是說,Lab失去了官方的保護。他作為Lab的負責人,也不再是被保護的對象,而是被提防的對象。
一名醫生為他打開了大門。潔淨的光從門後淌出,章荀一眼就見到了被用一些支架撐持着坐在椅子上的亞當。亞當仍舊一動不動,仿佛一具屍體。顱骨被打開了,被用溶液包裹的人類部分大腦和他制作的人造大腦暴露在空氣中,無數條線延伸出來,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許多電腦在監控着亞當的腦電波信號,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線從亞當的手腕、心髒延伸出來,同時監控着亞當的其他種種生理信號數據。在那些電腦和數據線組成的森林裏,一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驚慌地擡起頭來。
那是一個有亞洲血統的男人,相貌清秀,目光明亮。章荀對他有些印象,好像是在最近一次機械師考核中的第一名。當時費南德茨還特意跟章荀提過他,說他的名字是簡默,非常聰明,甚至有點像“年輕時”的章荀。
但是章荀當時正忙着設計亞當的新手臂,根本沒時間去看那些新機械師的考核成績,随便應了一下就過去了。現在看來,他就是詹姆斯口中的,很可能能夠破解他對亞當控制權的那個“天才”。
章荀立時感覺到了某種威脅,某種早晚會被更年輕更聰明的對手取代的威脅。他冷冷地盯着那個年輕人,沒有作聲。
簡默卻仿佛有些手足無措。一名跟随的議員上前,告訴他圓桌已經和章荀達成共識,從現在起亞當還是由章荀負責。
簡默臉上露出了一瞬間的不甘和失望,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議員的臉色卻已經沉下來,“這是圓桌的命令。”
簡默緊緊抿住嘴唇,然後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向章荀,帶着一種類似于見到崇敬之人的敬畏之色,主動伸出手來,“章機械師,很高興見到您,我一直很崇拜您!”
看着這個比自己最起碼小十歲的人,章荀知道自己沒道理感覺到被威脅,但他的心中就是有種……非常不快的感覺。
但他還是禮貌地與對方握了手,語氣卻帶着幾分鋒芒,“我聽說你想破解我的系統。進行的如何?”
簡默露出惶恐之色,不安地回答,“您的設計非常接近完美,我的進展緩慢,但是……給我時間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這句仿佛示弱實則挑釁的話,令章荀眼中射出一簇怒火。
所有人都想要和他搶奪亞當,因為他們見識到了亞當的強大和完美。
他一手打造的完美。
“可惜,你沒有時間,以後也不會有。”章荀冷冷地盯着他,然後繞過他,走向亞當。
簡默臉上露出一瞬間的受傷之色。他對章荀說章荀是他的偶像不是騙人的,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被帶去參觀Lab,便被章荀一手訓練出來的人工智能潘深深吸引。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選擇成為機械師,全情投入,以最出色的成績通過考核。他一直期待着與章荀見面,給他看自己設計的人工智能……可是那從來沒發生過。
然後,他見到了亞當。
一瞬間,他就被迷住了。
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工智能,被儲存在一個有着天使般笑容的男人的身體裏。奇異地合适……
他想要接近亞當,只是苦于沒有機會。而這一次,他得到了機會,也幾乎要成功了。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圓桌妥協了……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和亞當說上一句話。
“不要急,這是權宜之計。”帶他離開的那名議員悄然在他耳邊說道,“回去Lab之後,你要收斂鋒芒。好好幹,會有出頭那一天的。”
簡默隐約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點了下頭。
而這一邊,章荀命令道,“所有人都出去,把門關上。”
士兵們遲疑着,不确定是否應該聽他的命令。章荀不耐煩地回過頭,語氣愈發冷峻,“我再說一遍,出去。”
終于,一名軍官點了下頭,所有的士兵、醫生和護士魚貫而出,将大門帶上。
章荀回過頭來,一瞬間,剛才眼中的淩厲已經全然不見了。他又變成了章荀,那個不茍言笑,但是眼神寧靜,近乎溫柔地望着沉睡的男人。
他激活手臂上的裝置,快速輸入指令,用力在圖案上按下去。然後他擡起手,輕輕觸摸着亞當那低垂的,毫無瑕疵的臉頰。
喚醒程序啓動也需要一段時間。這短短的時間裏,他不用僞裝。
他的眼睛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濕潤。在Lab放亞當離開的時候,他不确定那會不會是他們兩人的最後一面。
他當時已經做好了被酷刑折磨審問致死的準備。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怎麽會那麽瘋狂
詹姆斯說得對,他被亞當迷住了。
他甚至願意為了亞當去死。
這恐怕是一個創造者身上最不應該發生的事,所有創造者毀滅的開端——去用人類的愛愛一個很可能根本不具備這種能力的造物。
是的,他大概已經愛上亞當了。大概在亞當第一次睜開那雙空靈的藍色眼睛的一瞬間,就注定會愛上他。
畢竟,他從未被愛過,從未被依戀過,從未被理解過。而這些感覺,亞當都給了他。
哪怕給他的是虛幻的、被精心設計過的溫情,他也難以抗拒。
章荀畢竟還是有他的驕傲,有他的底線。所以不論如何,他不能放松警惕,不能沉溺在他的感情裏。在亞當面前,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真實感情。
但是現在沒關系。
在亞當醒來之前,在他的腦波剛剛開始出現第一個峰值的時候,章荀揚起頭,輕輕吻了一下亞當冰冷的嘴唇。
片刻後,亞當的腦波峰值愈發秘籍,心跳也開始加快。章荀看到亞當的眼珠開始轉動,便向後退了一步,再次将距離限制在一步之遙。
藍色的眼珠慢慢張開,眨了幾下,褪去最初的一層迷茫薄霧。亞當擡起頭,有些困惑地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但很快,他看到了章荀,一絲了然之色浮現在面上。
“阿荀……”幾天沒有開口的喉嚨有些沙啞,卻分外迷人。
章荀立刻開始将連接在他大腦上的線路拔下,将頭蓋骨和頭皮複歸原位,移開支架。亞當的身體癱軟下來,章荀試圖接住他,但沒有成功,驚呼一聲後,兩人就這樣相互疊摞着倒在地上。
亞當趴在章荀身上,忽然發出低低的笑聲。
“笑什麽!還不快起來!”章荀試圖推開亞當,但是他的手腕卻被亞當抓住了。
亞當稍稍擡起身體,疼惜地用他的有機合金手指撫摸着章荀額頭上依舊在愈合當中的傷痕,“我想起來我剛剛降神的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不會走路,你又接不住我,我們一起倒在地上。”
章荀回憶起那混亂的第一天,也不知不覺地輕笑起來。
明明只有半年多的時間,為什麽感覺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
亞當垂眸望着他,看得那麽認真,“阿荀,辛苦你了。”
可是章荀的笑意卻凝固了一瞬。
亞當待機的時候他可以忘卻的那些懷疑,現在全都洶湧地沖了回來。這令章荀覺得有些難過。
懷疑,永恒的懷疑。
他推開亞當,坐起身來,低頭沉思幾秒。然後說,“蜂蜜瘟疫……你有聽說過麽?”
亞當皺眉,“我只聽說過黑死病,伊波拉病毒……而且瘟疫這樣的名字,現代醫學已經舍棄很久了。”
“你待機的時候,伊甸在第五區投放了生化武器。一種變異能力很強的病毒,病症進行到中期的時候全身的毛孔都會分泌出金黃色的膿液,病人也會出現畏光、幻覺、性格改變等症狀。你還是伊甸的時候,有參與過這項研究麽?”
亞當面上現出困惑,“生化武器?這樣的決定确實很奇怪。”
“顯然一般的空襲殺不死你,而且損失慘重。或許伊甸認為你現在是人類,指望讓人類的病毒來解決你。”
“這就是我們的籌碼是嗎?”亞當輕柔地問道,“找到解藥。”
章荀點點頭,“事成後Lab不用再受圓桌和軍方的控制。我拿到了公文。”
亞當勾起嘴角,笑容純然,卻總像是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暗藏的邪氣。
“既然如此,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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