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59章 厄運 （5）

借着短短的擁抱機會，亞當迅速評估了章荀的身體狀況。體溫高于平時與他接觸時測定到的平均值, 大概是由于傷口發炎引發的。一陣陣壓抑不住的戰栗大概是由于體溫差而感覺到的寒冷。雖然還沒有到威脅生命那麽嚴重, 但也肯定不好受。

亞當感覺到憤怒的情緒開始在他心頭凝聚, 同時更加強烈的另一種情感, 令他胸口悶疼，想要一直這樣牢牢抱緊那顫抖的軀體, 把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但他明白其實他們的時間非常有限。

他湊到章荀耳邊說, “你得讓我待機。”

章荀睜大眼睛, 想要推開亞當。但是亞當卻并未松手, 将他繼續困在自己的懷抱裏，“越快越好，最好就是現在。時機很重要。”

章荀用力轉動他因為發燒而比平時遲緩的大腦, 漸漸明白了亞當這樣要求的意義。

在伊甸展示了它強大到足以令整個失樂園陷入非理智的恐慌狀态的實力後，亞當是唯一阻止了它的人。而現在伊甸雖然暫時撤兵了, 但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帶着更多兵力折返。

這種時候，亞當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多麽諷刺, 明明之前所有人都想要讓亞當去死, 去犧牲, 去換來在伊甸手中茍延殘喘的機會。可是現在, 他們卻把亞當當成救贖。

或許伊甸從一開始就是對的，人類沒有自己給自己做正确決定的能力。人類就像是一群短視、自控力差、容易恐慌的小孩, 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大人”來管束。所謂的自由意志，就像一把危險的雙刃劍，交到人類手裏, 無異于将最危險的武器交給一群不懂如何使用它的孩子。

現在，這群“孩子”把亞當當成能夠保護他們替他們做決定的英雄，但是這種絕對的信賴恐怕只會持續不長的一段時期。一旦危機過去，健忘的人們忘記了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懼和絕望和得到救贖時的感激和喜悅，便會再次将亞當視為不可相信的異端。

但是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亞當在失樂園有絕對的威信。而章荀，是目前唯一能約束他的人。

只要他讓亞當待機，沒有人能喚醒亞當。而如果伊甸這時候折返，就再也沒有人能救失樂園。

亞當想要救章荀，想要給失去了庇護的章荀和Lab謀求一張免死金牌。所以他要讓章荀行使對自己絕對的約束力，以此來告訴整個失樂園，真正的權力掌握在誰的手裏。

這是章荀唯一能與第六首席談判的籌碼。

短短不到一分鐘的獨處時間，緊接着便聽到有人在開門。章荀借着亞當的掩護，迅速在自己的左手手臂內側特定的位置按下幾次。沒有微觀鏡上顯示的界面協助有些困難，但此時也不能講究那麽多了。手臂內側的裝置開始啓動，一股灼燒的痛感在皮膚下蔓延，像是有細細密密的小針在不停戳刺。

從裝置中伸出的探針攝取了章荀的血液，通過白細胞檢測出DNA，确認章荀的身份後，章荀的皮膚下開始亮起淡藍色的光，顯現出一道複雜而奇異的、宛如紋身般的圖案。

那是章荀獨創的操作界面，在AI語言的基礎上設計完成，失樂園內除了他沒有人會用。他的手指迅速在那些線條上劃過，每劃過一次，線條上就會流動過一道紫色的光。當他輸入完指令，皮膚之下一陣火辣辣的痛感，那是他自己給他自己的警告。

他擡起頭，對上亞當的眼睛。亞當堅定地望着他，點點頭。

心跳的那樣快。自從降神完成後，他還沒有讓亞當待機過，不知道亞當的複合型大腦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會不會造成死機或産生什麽預料之外的不良反應？會不會丢失數據？

或許……他們也可以逃走。他和亞當兩個人，就這樣沖出去……

但是逃去哪裏呢？失樂園之外，只有伊甸，只有更多的逃亡和死亡。而且，父親怎麽辦？詹姆斯怎麽辦？費南德茨、迪亞哥、賈巴裏他們怎麽辦？所有那些無辜的人該怎麽辦？

亞當的目光仿佛在告訴他：要想不被圓桌控制，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章荀把心一橫，掌心覆蓋在那道圖案上，用力按下。

于是亞當忽然停住了。

徹底地停住了。

他保持着微微垂着眼睛凝望着章荀的表情，但是眼睛裏某種鮮活的光凝固住了。

現在的亞當，維持着一個微妙而正好的平衡，但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倒下。除了呼吸和基本的代謝循環，亞當就如植物人一般，什麽也不知道了。

而推開門進來的人是一名在Lab中資歷較老但跟章荀沒什麽交情的機械式，以及第六首席的親信——心理學專家帕提。

“兩位，請入座。我們……”帕提說着，卻突然停下了，看着一動不動背對着他們的亞當，和用一種異樣的、冷漠中帶着一絲驕傲的目光盯着他們的、氣色不大好的章荀。

帕提猛然站起身，大步過來，伸手碰了一下亞當的肩膀。亞當就這樣倒了下去。

能夠拯救失樂園的神，就這樣倒了下去。

帕提倒吸一口冷氣，皺起眉瞪着章荀，“你做了什麽？”

章荀抑制住想要接住亞當的沖動，強撐着滿頭的昏沉，故作傲慢地微微揚起下颚，“告訴第六首席，讓他親自來見我。”

……………………………………………………

當第六首席帶着一衆随從聲勢浩大地進入這間過分狹小的拷問室時，章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牆邊。而亞當則靠着牆“坐”着，頭垂下來，金發擋住眼睛，一動不動，宛如死去一般。

第六首席的眼睛裏燃燒着幾乎要崩裂的怒火，平靜的表面下是幾乎能察覺到的天翻地覆，就像是被冷卻的火山岩強行壓住的暴躁熔岩。

感覺到空氣裏湧動的純然的憎惡時，章荀卻彎起嘴角笑了。

天知道他現在又多難受，只想吃點退燒藥，打一針抗生素然後睡上幾天。但是如果這般疲憊和種種痛處能讓他看到第六首席此時此刻暴怒而無可奈何的樣子，一切都值了。

章荀故作風度翩翩之态，微微颔首，“第六首席，請坐。”

米勒故作從容地在章荀對面坐下。一些警衛站在他身後，将槍口對準了章荀。

章荀巋然不動，微笑着望着第六首席。那種溫和有禮的，紳士的微笑，越是看，就越能看出幾分輕蔑。

米勒最憎恨的就是這種眼神。

這種天才看着永遠都追不上他的第二名的眼神。

那種帶着幾分好笑的，甚至有點憐憫的眼神。

他想把那兩顆眼珠子挖出來。

“章荀，你之前私自放走亞當，就已經足夠被以抗命罪送上法庭了。你現在以亞當來要挾圓桌，可是叛國重罪。”米勒語調平緩地說道。

章荀輕笑，”我一個機械師，連槍都不太會用。我怎麽用亞當要挾你們？他就在這裏，你們随時可以把他帶走。”說着，還很大方一般做了個“請”的姿勢。

“你必須立刻交出你對亞當的控制系統。”米勒眼神陰沉地盯着他，“我會考慮讓檢察院不要起訴你，只是撤去你機械師的職位。但如果你繼續不知悔改，就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

“非常手段？”章荀困惑一般微微歪着頭，這是他從亞當那裏學到的動作，他覺得這個動作非常容易讓人……抓狂，“你是說剝了我的皮？還是砍了我的手腳？”他說着，緩緩掀起自己的衣袖，“你想要的控制裝置，就是這個，你随時可以拿走。只不過……會不會用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不過我想您既然有機械師背景，又是圓桌最年輕的首席，解碼這點東西應該不在話下吧。”

第六首席的眉頭皺起，似乎不太明白章荀手臂上的是什麽。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操作界面……

如果那真的是操作界面的話……

原來這就是章荀的計策。先鼓動亞當逃離，命令他去突襲伊甸，成功後再将亞當待機，利用外面民衆需要見到亞當需要知道亞當會一直保護他們的迫切需求來逼迫圓桌。

是自己太小看這個”書呆子“了。

第六首席忽然笑了，擡起手，在空中用力地拍了幾下，“很有想法，機械師章荀。說吧，你的要求是什麽？”

“我要Lab獲得自主權，不必聽命于圓桌和守衛軍。”章荀收起笑意，肅穆地看向第六首席，“在Lab中的一切研發産品的初版都屬于Lab，送入軍工廠生産制造的複制品屬于你們。圓桌和守衛軍不能介入Lab的産品研發制造，不能未經我允許帶走Lab中的財産。”

第六首席冷笑道，“你還真敢要啊。章荀，你難道不為以後打算嗎？就算我們受制于……目前的情況，但是以後呢？”

“以後？會有以後嗎？我們已經公然與伊甸宣戰了，再加上虎視眈眈的羽蛇城，失樂園和平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章荀微微前傾身體，執着專注的目光帶着一種陰沉的壓迫感，“亞當是你們唯一的希望，而我，是亞當唯一的主人。我可以創造他，就可以随時毀滅他。大不了，帶着我們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你這個混蛋！！！”第六首席旁邊的一名将軍忍不住了，憤怒地沖過來，一拳揮到章荀臉上。章荀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頭暈目眩。他整個身體都幾乎從椅子上栽下去。一陣黑暗在眼前閃爍幾下，他意識到自己在昏迷的邊緣。

他不能昏迷，不能在這個時候。必須撐住。

堅強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執念迫使他重新穩住了混亂的意識和虛弱的身體，他換換坐直，毫無退色地擡起頭，揚着腫脹的臉頰和額頭上被感染的傷口，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帶血的微笑。

”瘋子！他已經瘋了！”那個将軍眼中竟閃現出一絲恐慌，向後退了幾步。第六首席陰沉地盯着章荀，悶燒的憎惡已經無比明顯，再也沒有掩飾的必要。

“你是一個懦夫。”第六首席沉聲道，“為了自己一人私欲，置整個失樂園中無辜百姓的安危于不顧的懦夫！”

章荀仍舊微笑着，不為所動，“懦夫也罷，瘋子也罷。我仍然是亞當的機械師，唯一的機械師。”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每天晚上碼字的時候都困到睜不開眼睛……蟲多的話大家見諒……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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