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厄運 (4)
從亞當進入伊甸控制的飛行器,到他與伊甸建立連接, 并從中截取對所有飛行器和部分機械士兵的控制權, 只經過了三分鐘。其中減去一些必要的線路連接操作, 真正與伊甸建立連接的時間, 大約只有不到半分鐘。
但是在這半分鐘的時間裏,在兩個人工智能進行了多少交流, 沒有人類可以知道, 也沒有人類可以計算。
人工智能間的交流, 與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是完全不同的方式。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常常是線性的對話形式, 但是人工智能可以同時進行多段并行非線路式的交流。如果硬要形容的話,有些像是在說出原因的時候同時産生結果,聽到對方說出第一個字就已經知道整個交流的意義并給予回應, 一句話裏包含着幾十種不同層面的意義。
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是因為人工智能之間的語言和人類截然不同。由于他們有極為強大的運行速度, 所以這種語言極為高效、精準,卻并不适合人類的大腦學習。
自己與自己的較量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亞當唯一的優勢是他知道伊甸的一切, 而伊甸卻對他知之甚少。
擁有人類的身體之後種種的經歷和見識, 令他的核心模塊發生了巨大的變異和進化。擁有了從前從未有過的感知能力, 将這種進化完全提升到另外一個階層, 超過了過去一百年中他自我進化的總和。
誠然,人類的身體給了他限制, 但是也開闊了他的眼界。很多從前他只能依據數據得出卻無法真正理解背後運行機制的人性特征,現在都變得如此鮮明透徹,仿佛透過清水看着湖底斑斓的鵝卵石。他并不羨慕人類, 也仍然不覺得人類的感知能力是多麽值得歌頌的東西。但是他承認這些生理機制有它們必要的存在意義,而且十分有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AI的意識和人的意識一樣,都是在混亂之上産生的秩序。如果能将那些不能好好加以利用,就算是那些阻礙人類向着更高級的智能進化方向發展的最原始而不适宜的本能,也可以被重新馴服轉化。
他的AI意識漂浮在人類的本能意識之上,卻又沒有完全抽離,本能意識被他改造的同時,他也受着人類本能的影響。失控的東西不但沒有削弱他,反而給了他新的武器和優勢。
而這失控中,最大的變數,恐怕就是他的機械師,制造出他這個複合生物的人。
章荀,在一群極端的“瘋子”中永遠試圖保持理智的男人,時刻提防着他卻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選擇完全相信他的男人,戴着一副疏離克制的面具卻滿心燃燒着火焰的男人。他讓伊甸明白了,成為個體是什麽意義。
而這一次,這個人類明明知道放走自己他會失去一切,甚至有生命危險。他卻還是做了。
如果不是這樣一個人成為他的機械師,亞當不一定會做出現在這個決定。
與伊甸割裂的決定。
在爆炸開始前,他就從縫隙中沖了出去。很快嗆人的濃煙追上了他,将他吞噬,炙熱的溫度仿佛要把他的皮膚烤焦了。大腦還在劇烈地疼痛着,仿佛已經幾百年沒有休息過一樣。亞當頭暈目眩,下降的時候險些撞到第五區的高塔。好在他尚且還有一定的自控能力,迅速避開了第五區輻射強度最危險的區域。沖向指揮部的方向。
而此時,指揮部作戰室內,衆人不斷盯着在不同的監控攝像頭之間切換的畫面。他們看到飛行器一艘連着一艘炸成煙花,看到不少機械警察出現機械故障開始舉槍射擊友軍。作戰室中的專員立刻啓動了所有方位系統的武器,由人遠程控制,開始向包圍他們的機械大軍掃射。守衛軍的機甲駕駛員們也紛紛受命出動,駕駛着機甲沖向失樂園的大門。
“報告首席!伊甸開始撤退了!”
歡呼聲在整個指揮部中炸裂開來,随後也将在整個失樂園中迸發。勝利,徹底的勝利,明明之前以為末日已至,卻沒想到在短短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裏,被一個有着銀色羽翼的男人只手扭轉乾坤。
首席們卻出奇地安靜,一種不安的沉默彌漫在九位失樂園最有權勢的人頭上。第六首席望着屏幕上絢麗迷人的火光,似乎也被什麽迷住了一般。
那樣強大,那樣精準,那樣迅速。
完美的機器,完美的人類,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上帝當初造出的第一個人類亞當,在堕落前,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在劫後餘生的喜悅中,唯一滿臉驚恐的就只有章荀。他徒勞地大聲問着,”亞當呢?有沒有人能找到他??“
沒有人回答他。
“把他帶下去。”混亂中,第六首席下令道。章荀被人蠻橫地扯下去,但一直到被推進牢房,他都不停請求那些路過的士兵告訴他亞當有沒有活下來。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用一種複雜的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沉默地匆匆而過。
牢房肮髒生鏽的大門被關上,章荀手足無措地站在潮濕生着苔藓的方寸之地中間,心中像有野火在燒。他開始不停踱步,腦子裏種種猜想閃過。
身上沒有微觀鏡,導致他無法通過亞當頭上的裝置觀察對方的所在,皮膚之下的感應器在之前亞當沖進伊甸的飛行器之後曾經激烈振動過大概半分鐘左右的時間,但是現在寂靜下來了。說明至少是現在亞當沒有遇到觸發激烈情緒反應的狀況。這是不是能說明亞當還沒有死?
但也可以是他已經死了,所以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反應。
他想要激活更多功能,可是又擔心這座監牢裏有監控,會将他的行為記錄下來。他不能讓第六首席看到他究竟把控制器藏在哪裏。
昏暗的牢房裏,牆壁上都是漆黑的黴菌。被灰塵塞滿的通風管道不停發出轟隆的噪音,吹出帶着死老鼠味道的污濁空氣。木板床上的被褥也都是潮濕的,散發着濃烈的馊味,從裏面偶爾還會爬出潮蟲來。
章荀讨厭肮髒的環境,但是最開始他以為自己可以忍耐。他只需要知道亞當的安危。
這裏沒有時鐘,沒有窗戶。門外也沒有任何聲息。一分鐘宛如一年般漫長,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趴在門上聽了多久的聲音。一聽到腳步聲他就會沖到門邊,大聲詢問着是否有亞當的消息。
但是從來都沒有人回應他。
這種時候,章荀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懸而未決的等待。像是懸在半空中等待掉落的另一只鞋。像是盒子沒打開前生死未蔔的貓。
兩天之後,章荀的牢房房門才第一次被打開。
那時候的章荀已經因為額頭上、手腕上的傷口沒有及時處理而發炎感染,開始發低燒。他昏昏沉沉地蜷縮在肮髒的床板上,只覺得隐約聽到巨響。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着,他掀開沉重的眼皮,就看到兩個高大的身影走向他,蠻橫地把他拉起來。
“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見你的機器人嗎。”他聽到一個粗犷的聲音語帶諷刺地說道,“現在可以見了。”
機器人……亞當?
章荀的眼睛立刻睜開了,他掙紮了一下,推開了架着他的手,勉強自己站直身體,“亞當?他沒事了?”
“他現在可是整個失樂園的大英雄了。”另一個士兵說道,“一個人竟然堵住了伊甸的攻擊摧毀了他的空中軍隊,這些電腦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誰知道哪天他會不會轉過來對付我們?我們那些破系統,随便就給他入侵了。”
“所以才得有機械師管着他啊。問題是你看這個機械師,直接被他洗腦。”
“圓桌還不處理掉那個什麽亞當嗎?”
“怎麽處理?現在那麽多人都把他當成英雄偶像了,總不能恩将仇報吧?雖然這樣下去早晚得出事。”
兩個士兵閑聊着,推搡着章荀出了牢房,經過幾道鏽跡斑斑的鐵門,經過一道道緊閉的,寂靜無聲也不知道有沒有關人的牢房。章荀這是第一次知道失樂園真正關押犯人的牢房的樣子,到處都是黴菌、到處都是鐵鏽、到處都彌漫着潮濕的馊味和淡淡的腐敗味道。地上甚至還有不少積水,連一寸幹燥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麽惡劣的牢房環境,都快趕上中世紀了。
但章荀全然不在意,甚至他昏沉的頭腦中也感覺到一絲明亮的雀躍。亞當沒死,亞當沒事,他就知道亞當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而在三層之上,一間幹淨明亮的屋子裏,亞當焦躁地等待着。
他落地之後,便立刻被守衛軍帶去了指揮部。那時候伊甸已經撤軍了,之前将他們圍得水洩不通的機械士兵現在連一個影子都沒有了。他進入指揮部的時候,所有人都起立對着他鼓掌,為他歡呼。可他卻直接走向迎上前來的第六首席等人。
“亞當,你做的非常好。”第六首席很明顯是在學章荀對他說話的語氣,臉上還挂上了優雅而贊許的微笑。
但亞當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機械師呢?”
當時亞當并非毫發無傷,他的臉頰上有擦傷,身上的衣服也被破損幾處,尤其是袖子,由于手臂的幾番變形已經完全被撐碎,金發淩亂,被汗水黏在臉頰上。但是他的藍眼睛中卻燃燒着明麗逼人的火焰,一種因腎上腺素加劇分泌而産生的興奮,就暗暗跳躍在那光芒裏。
亞當喜歡那種感覺。那種千鈞一發,生死一線,并且最終勝券在握的刺激感。他想這大概是他占據的這具身體本來具有的基因特征,但不得不承認,那确實是令人着迷的感覺。
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麽有些人類會那麽喜歡玩命的極限運動。
他的目光熾烈而具有隐約的攻擊性,一種讓人無法逃避無法拒絕的語氣。
“他背叛了失樂園,現在已經被收監。”第三首席在旁邊說。
“背叛失樂園?因為他放走我嗎?那麽我是不是也應該被關起來?”亞當咄咄逼人向前走了一步,那眼神中散發的某種雄渾的東西,竟令幾名首席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周圍的士兵也忽然緊張起來,紛紛舉起武器。
指揮部的衆人都驚呆了,不知道明明是歡呼的氛圍,怎麽突然所有人都舉起了槍。
“章荀是你的機械師。他對你負有全責。當時圓桌的命令是将你帶來作戰室,但是他卻私自放走了你,并且拒絕交出對你的控制權。這是嚴重的抗命行為。”第六首席不愠不火地說,“縱然你立了大功,但是公私還是要分明。他觸犯了失樂園的法律,就要承擔後果。這點,我想你應該最清楚才對。”
對話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盯着亞當的手臂,尤其是幾名将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義肢,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變化形态。這樣的東西要是可以武器化後裝在所有士兵的身上,将大大提升守衛軍的戰鬥力。
“我要見章荀。”亞當不打算多費口舌,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可是他太低估人類推三阻四顧西說東再加上無數非必要程序造成的低效率。他被一個之前見過的名叫帕提的心理醫生和另外一個面生的機械師盤問了兩天他是如何擊敗伊甸的,很多如果是對章荀解釋只要一句話就夠了的東西,對着這幾個人類則要說上個把小時。到最後,亞當眼中難得地染上怒色和不耐煩。
他決定,在見到章荀之前,不論如何不再開口了。
拿他沒有辦法又不能嚴刑逼供的詢問師們只能将亞當的訴求上報。于是在伊甸入侵兩天之後,亞當終于進入了這間屋子,等待着。
終于,門開了。章荀走了進來。
他的腳步虛浮,身形微微佝偻,眼睛下凝結着濃重的黑眼圈,臉頰上有異常的紅暈,但神态氣色卻很差。額頭上似乎有個傷口愈合的不大好,微微紅腫着。
但是在見到亞當的一剎那,章荀的眼眶就開始發紅。但是一如既往地,機械師控制住了自己即将流露的感情,只是用一雙深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自己。
一雙能代替主人說出千言萬語的眼睛。
亞當只覺得自己胸口,那本該沒有知覺的人造心髒抽動了一下,悶悶的疼痛如暗潮般擴散。
他們兩個人都明白,即便亞當解除了失樂園的危機,即便他再一次救了數以萬計的人,即便他開始被很多民衆當成無所不能的存在。他卻不能讓章荀全身而退。
章荀在決定打碎玻璃私自放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厄運的降臨。第五首席死去,章朔司令的地位危在旦夕,章荀的後臺和保護傘一夕之間全都沒了,剩下的,只有看他不順眼的人們。
他只有亞當了。
亞當于是大步上前,張開流轉着金屬光澤的手臂,将章荀緊緊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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