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05
六步過後,就連牆的感覺也消失了。頂棚也一樣。回頭望去,既不見通道,亦不見入口,只剩下一大片陰沉沉的混沌。幸運的是,腳下的地板,或是地面,依然堅實。之所以還能在一片昏暗當中認出路徑來,全憑那點可憐的能見度。我沿着一條藍中帶灰的小道,穿過一片影子的峽谷。從技術上來說,這應該是在影子之間行走。不幸當中的萬幸,不知是誰,抑或是什麽東西,至少還不情不願地撒下了一片最低限度的光亮,标出了我的路徑。
一片詭異的沉寂當中,我一邊踟蹰而行,一邊想着我究竟穿越了多少層影子。随即又想,這樣線性的思維方式,似乎也不大适合用來思考這樣蹊跷的情況。興許。
就在那一刻,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思量,似乎便看到右側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我停下腳步。一根烏油油的圓柱,從視線盡頭處隐約現了出來。不過,動的想必不是它,估計是我在動,所以才會覺得它也有了動作。只見它粗大,光滑,巋然不動。我将目光順着它看了上去,竟一眼看不到頭。似乎沒辦法确定它究竟有多高。
我轉過頭來,又往前走了幾步,随即又發現了另外一根柱子。就在我前面,左側。随便掃了一眼後,我繼續前行。很快,左右兩側又有更多柱子現出了身形。只見它們一根根全都高聳入雲,探入一片黑暗。它們上面所撐着的天幕,不管怎樣去看,都不像是有星光的樣子。我這個世界的天空異常簡單,清一色的黑暗。少頃,那些柱子便列成古怪的陣勢,相擁而來,有的甚至是觸手可及,而且那碩大的尺寸也不再統一。
我停下腳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左側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根。不過它并不在那兒。我朝着那個方向邁了一步。
手腕突然一緊。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弗拉吉亞評論道。
“為什麽?”我問。
“很有可能會迷路,而且引火上身。”
“興許你是對的。”
我慢跑了起來。不管對方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我唯一想要的,便是讓這一切盡快結束,好回去處理那些我覺得要緊的事情。比如,找到卡洛兒,救出盧克,找到一個同朱特和茱莉亞打交道的法子,尋找我父親……
那立柱,或遠或近,一根根向後滑了過去,當中似乎夾着一些別的東西,有的變得低矮而臃腫,極不美觀,有的則是高而細長,也有的歪歪斜斜地靠在臨近的柱子上,或是早已崩壞在底座上。眼見先前那無聊透頂的整齊景象終于被打破,我反倒松了一口氣。
地面不再平整,但保留着幾何形風格外觀。腳下道路依然平坦,而且閃耀着一層隐約的微光。在上千個猶如巨石陣的廢墟當中,我一路小跑着。
我加快了步伐,很快,便越過了廊臺展館、露天劇場以及森列的巨石。在其中幾個地方,我似乎還瞥見了動靜,但有可能依然是速度和幽暗光線這二者在作祟的緣故。
“附近有沒有察覺到活物的氣息?”我問弗拉吉亞。
Advertisement
“沒有。”傳來了她的回答。
“我還以為我看到了什麽東西在動呢。”
“有可能你确實看到了。但并不意味着它就在這兒。”
“才學會說話不到一天,你就學會挖苦人了。”
“我也不喜歡這麽說話,主人,但我學到的所有東西,都來自于和你的心靈感應。而且,這附近也沒個人來教我禮節什麽的。”
“妙哉。”我說,“若是有麻煩,我最好還是提醒你。”
“妙哉,主人。嘿,我喜歡這種隐喻方式。”
片刻過後,我放慢了腳步。前方什麽東西閃了一閃,消失在了右側。強烈的光線變化中,又有藍色和紅色閃了一閃。我停下了腳步。這驚鴻一瞥般的景象,僅僅持續了片刻工夫,但讓我立刻警覺了起來,盯着它們那明亮的光源,看了好一會兒。
“對,”過了一會兒,弗拉吉亞說道,“謹慎是對的。但別問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只是隐隐有一些害怕的感覺。”
“或許不管它是什麽,我都有法子偷偷溜過去。”
“那樣一來,你就得離開這條路了,”弗拉吉亞回答道,“這條路正好穿過巨石陣,剛好是它來的方向,所以要我說,還是別那樣。”
“沒人說我不可以離開這條路。不過,我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去試試離開後會有什麽後果。”
“嗯嗯。”
道路拐向了右側,我也随之右拐。它筆直地通向一圈碩大的石頭,我雖然放慢了速度,卻并未偏離路徑。我緊緊地盯着它,越走越近,發現道路自打進了那個地方之後,便再未出現。
“你說得對,”弗拉吉亞說道,“就像是龍潭虎穴。”
“可咱們還得往這邊走。”
“對。”
“那就去走吧。”
此時,我已由慢跑變為了慢行,一步步循着兩排灰白柱基間那條泛着幽光的道路,往前走去。
石圈內的光亮,同圈外比起來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雖然整個地方依然還是黑白二色,但光亮卻多了起來,有了一些不真實的感覺。腳下像是生長着青草一樣的東西,呈銀色,上面像是挂滿了露珠。
我停了下來,弗拉吉亞蹊跷地收緊了起來——不像是示警,似乎倒更像是在表達自己的興趣。在我右側,是一座祭壇,同我在聖堂當中跳過去那一座完全不一樣。上面沒有蠟燭,只有一個女人,不着寸縷,身旁也沒有別的教堂用品,手足被縛。由于想到自己之前也曾有過類似遭遇,所以我所有的同情心,都給了那名白發、黑膚,看起來有些面熟的女子,而所有的恨意,都指向了祭壇後面,面朝我這邊的手舉利刃的怪人。只見他右半邊身子漆黑如墨,而左半邊則白得耀眼欲花。眼見如此場景,我連忙趕了過去。若是換作平時,崔西納特協奏曲和死亡微波這兩條咒語同時施展開來,肯定能将他攪成肉醬再烤至半熟,但現在沒用,因為我出不了聲,念不了咒語。
雖然他的半邊身子過于黑暗,而另外一側又過于晃眼,看不真切,但沖上前去時,我還是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随即,他手中的刀子落了下去,刀刃劃過一道弧線,插入了她的胸膛。霎時,只聽得她慘叫起來,一片黑白當中,一股鮮紅的血箭立刻噴了出來,染紅了那男人執刀的手。就在此時,我意識到若是我盡力一拼,興許我的咒語還能救她一命。
随即,那祭壇轟然倒塌,一陣蒼茫的旋風卷走了我眼前的整幅畫面。鮮血在當中旋轉,猶如理發店前的紅白二色旋轉立柱,漸漸擴散開來,先是玫紅,随即粉紅,接着便消褪成了銀色,眨眼不見。等我沖到那個地方時,只見草色閃耀,早已沒有了祭壇,消失了牧師,不見了祭祀。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半晌沒回過神來。
“咱們這是在做夢嗎?”我大聲問道。
“我覺得我應該做不了夢。”弗拉吉亞回答道。
“那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一個家夥刺中了一名被綁在石臺上的女子。然後,一切分崩離析,被風吹走了。那個家夥黑白二色,血是紅的,那個女的是迪爾德麗……”
“什麽?天爺,你說得對!看起來确實像她。就是她。可她已經死了。”
“我得提醒你,我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你覺得自己看到了的東西。我不知道事情的本來面目是什麽,得到的只是你的神經系統的反饋。我自己的特殊感應能力告訴我,這兩個并不是正常人,而是同來山洞中拜訪你的托爾金和奧伯龍一樣的貨色。”
就在這時,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念頭擊中了我。托爾金和奧伯龍的形象,讓我臨時想到了計算機三維模拟,而鬼輪的影子掃描能力,正是基于試煉陣部分區域的抽象數碼概念,和這一原理尤其相似。而阿鬼最近一直念念不忘的,便是成為神祗的資格,而且他幾乎已經有了智力。
會不會是我自己的發明創造,正在跟我玩游戲?有沒有可能正是阿鬼,将我囚禁在了一個荒蕪而又遙遠的影子當中,隔絕了我所有的聯系之後,然後費盡心力,為我設置了這樣一個游戲?若是他打敗了自己的創造者,打敗了這個他似乎還存有一點敬畏的人,不就正好将自己提高到了一個層次——一個我鞭長莫及的個人宇宙?興許吧。若是有誰一直在遭到計算機的戲弄,那這計算機不是神,也離神不遠了。
這讓我不由得想阿鬼究竟有多厲害。雖然他的力量部分來自于對試煉陣的模拟,但我敢确定,不管是試煉陣或洛格魯斯,都不能相提并論,應該不可能将這個地方同這二者完全隔絕開來。
換句話說,若想将我隔絕,那他必須阻絕這二者。據我猜測,他應該是在我初到時,喬裝成了洛格魯斯的樣子,化為白光,兜頭撞了上來。但那樣一來,就應該是阿鬼增強了弗拉吉亞的能量,而我并不相信他能做到。還有就是,獨角獸和巨蟒又是怎麽回事?
“弗拉吉亞,”我問道,“你确定這次是洛格魯斯增強了你的力量,并向你灌輸的信息嗎?”
“确定。”
“為何如此肯定?”
“同我們第一次在洛格魯斯當中遭遇時的感覺完全一樣,就是我第一次獲得加持那一次。”
“我明白了。下一個問題。我們在教堂當中所見到的獨角獸和巨蟒,有沒有可能同在山洞當中見到的奧伯龍和托爾金是同樣類型的東西?”
“不是。這一點我可以确定。它們完全不一樣,要吓人得多,也要強大得多,而它們似乎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好,”我說,“我還擔心這是鬼輪精心僞裝出來的幻象呢。”
“我在你的意識當中看到這一點了,但獨角獸和巨蟒的出現卻解釋不通。雖然我不明白個中緣由,但若真是那樣,它們其實完全可以直接進入阿鬼的幻象,告訴你別再到處瞎混了,因為它們都想讓這件事順利完成。”
“我還沒想到這一點。”
“還有就是,阿鬼興許可以鎖定并深入一個試煉陣和洛格魯斯不大可能進入的地方。”
“我覺得你說到點子上了。不幸的是,若真是如此,我更有可能被送回原點。”
“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并不是阿鬼臆造出來的,它一直就在,這是洛格魯斯告訴我的。”
“這還好點,可……”
我未能将這事繼續思考下去,因為在那圓圈對面,突然有了動靜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一座一模一樣的祭臺,現了出來,一名女子置身其間,一名身上滿是黑白二色斑點的男子,被綁在上面。他們同之前所見的第一對,是如此之像……
“不!”我叫道,“讓這一切結束吧!”
可晚了,雖然我已沖了過去,但儀式已經再次上演,祭壇分崩離析,一切都再次旋轉着消失了。等我來到現場時,早已沒有了絲毫痕跡,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
“你看出什麽來了?”我問弗拉吉亞。
“跟之前一模一樣的能量,但好像是反的。”
“為什麽?出什麽事了?”
“能量的聚集。試煉陣和洛格魯斯都在嘗試着強行進入這個地方,哪怕是一小會兒。獻祭,正如你剛剛見到的一樣,能夠為它們提供一道口子。”
“它們為何非得出現在這兒?”
“一塊中立之地。它們之間亘古未變的緊張狀态,出現了細微的偏差。你應該是肩負着維持平衡的使命,只要你偏向哪方,哪方就會獲勝。”
“我根本就不明白這種事情究竟該怎麽處理。”
“等時機到了,你自會明白。”
我轉身回到了路上,繼續前行。
“是我剛好碰上了獻祭,”我問,“還是因為我出現,獻祭才會發生?”
“它們必須在你附近上演。你是紐帶。”
“那你覺得我能不能……”
一個身影,從我左側的一塊石頭後面走了出來,“哧”地輕笑了一聲。我一只手立刻搭上劍柄,但他手無寸鐵,而且走得異常緩慢。
“自言自語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他評價道。
那人通體呈黑、白、灰三色。實際上,從投在他右側的暗影和左側的光亮來看,他應該就是第一次獻祭時,手執利刃的那個人。不過我沒辦法确定。不管他是誰,或是什麽東西,我都沒有了解的興趣。
于是我聳了聳肩。
“我唯一感興趣的兆頭,便是一塊上面寫着‘出口’的牌子。”擦肩而過時,我如此告訴他。
他的一只手落在我的肩上,輕而易舉地将我掰向了他那邊。
又是“哧”的一聲輕笑。
“在這個地方,許願可得小心喽,”他一副審慎而又低沉的口吻,“因為願望有時在這個地方是可以實現的,若是實現你願望的那人道德敗壞,故意将你說的‘出口’念成了‘滅絕’,然後,噗!你可就灰飛煙滅了,變成一縷青煙,化為塵土,堕入十八層地獄。”
“我已經去過那兒了,”我回答道,“而且這一路走來,那樣的地方還不少。”
“什麽,嚯!看!你的願望實現了。”他映照出一抹亮光的左眼,正面對着我。不管我是轉頭還是眯眼,都看不到他的右眼。
“那邊。”他說完,指了指。
我将頭轉向了他所指的方向,只見一座石牌坊的門楣之上,赫然現出了一個标志,同我上大學時在學校旁邊的劇院內所見到的緊急出口标志一模一樣。
“沒錯。”我說。
“你出去嗎?”
“你呢?”
“沒必要,”他回答道,“我已經知道那兒會有什麽了。”
“什麽?”我問。
“另外一邊。”
“真夠古怪的。”我答。
“如果一個人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又棄若敝履,那可是在侮辱能量。”他說道。
“你都知道些什麽?”
随即,一陣研磨及咔嗒聲傳了過來,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在磨牙。我朝着那塊出口的牌子走去,想近距離看看它背後到底有什麽。
兩塊直立的石頭上面,橫着一塊厚厚的石板,形成了一道門,足夠一個人從容穿過。不過,裏邊卻有些暗。
“你要過去嗎,主人?”
“為什麽不?我這輩子還從沒有過這麽大的興致,非得看看這背後到底是誰在搗鬼。”
“我也不想太過于那個,但……”弗拉吉亞剛開了口,但我已經向前走去了。
幹淨利落的三步,便已足夠。随即,便見一圈石頭和一片閃耀的草坪背後,露出了一名黑白二色的男子,正朝着一座挂着出口标志的牌坊走去,而那牌坊後面,則是一片幽暗。停下腳步,我後退一步,轉過了身來。只見一個黑白二色的男子,正在注視着我,身後是一座牌坊,投射出一片陰影。我将右手舉上頭頂,那身影也一樣。我轉回到了先前的方向,對面那個身影也同樣将一只手舉了起來。我擡腿邁了過去。
“這個世界可真小,”我評論道,“但我讨厭遮遮掩掩。”
那人笑了。
“現在你已經知道出口同時也是入口了。”他說。
“看到了你,可比看一出薩特戲劇有啓發多了。”我回答道。
“不大友好,”他回答,“但道理說得通。這樣的态度并不鮮見。只是我好像沒惹你,對不對?”
“你到底是不是我在這附近見到拿一個女人來獻祭的那個人?”
“就算我是,又怎樣?跟你又沒有關系。”
“我覺得我對某些小事還是有特殊感情的。比如生命的價值。”
“憤怒一文不值。就連像阿爾貝特·施韋澤那樣對生命充滿敬畏之人,崇敬的對象也并不包括縧蟲、采采蠅和癌細胞。”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我剛才見到一個人,正在一塊石頭上拿一個女人來獻祭,你到底是不是他?”
“把祭壇指給我看看。”
“指不了,不見了。”
“把那個女人指給我看。”
“她也不見了。”
“那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去你娘的!這兒又不是法庭!你如果還想談下去,那就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不回答,那咱倆就別廢話了。”
“我已經回答你了。”
我聳了聳肩。
“那好吧,”我說,“我不認識你,而且很高興不認識你。再會。”
我朝着道路的方向走了一步,他說道:“迪爾德麗。她叫迪爾德麗,而且我确實殺了她。”他走進了我剛剛現身出來的那座牌坊,但并沒有從那塊寫着“出口”的牌子下走出來。我轉過身來,也進了那牌坊,卻從另外一側走了出來,看到我自己正從對面走了進去。不過沿途卻再也沒見那個陌生人的身影。
“看出什麽來了?”我一邊退回道路上去,一邊問弗拉吉亞。
“興許,一個幽靈地界?一個惡心的地方,一個惡心的幽靈?”她亢聲說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也是其中一個該死的模型,而且在這個地方好像更加強大了。”
我走下小徑,踏了上去,再次繼續前行。
“你自從獲得加持以來,說話的風格大變嘛。”我評論道。
“你的神經系統是一名好老師。”
“多謝。如果那家夥再現身,萬一你先注意到了,可千萬要提醒我。”
“好的。實際上,這整個地方都有一種那種結構的感覺。這兒的每一塊石頭上面都有試煉陣的印記。”
“你是什麽時候察覺到的?”
“咱們第一次試這個出口的時候。因為擔心有什麽危險,所以我掃描了一下。”
來到石圈外圍,我拍了拍一塊石頭,感覺足夠堅實。
“他來了!”弗拉吉亞突然警告道。
“嘿!”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了下來,我擡起了頭,只見那黑白二色的陌生人,正端坐在一塊石頭上面,抽着一根細細的雪茄,左手端着一只大酒杯。
“你讓我很是好奇呀,孩子,”他接着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梅林,”我回答道,“你呢?”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雙手在石頭上一撐,緩慢地落了下來,站在了我身旁,乜斜着左眼,打量起了我。在他右側,影子猶如墨水一般流淌。空氣中,是他吐出來的銀色煙霧。
“你是一個活人,”他随即宣布道,“身上既有試煉陣也有混沌的印記,流淌的是安珀的血。你是哪一支系的,梅林?”
影子分開了一會兒,我看到他的右眼隐在一片黑暗後面。
“我是科溫之子,”我告訴他,“那你應該就是叛徒布蘭德。”
“叫你猜中了,”他說道,“但我從未背叛我的信仰。”
“那是你自己的野心,”我說,“家庭、家人以及秩序的力量,你從來就沒放在心上,不是嗎?”
他哼了一聲。
“我不跟乳臭未幹的小子争辯。”
“我也沒興趣和你争辯。不過,順便提醒你一句,你兒子裏納爾多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轉過身去,開始往前走。他的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上。
“等等!”他說,“你說什麽?裏納爾多還只是一個小夥子。”
“錯了,”我說,“他跟我差不多大。”
他的手滑落開去,我轉過身來。他扔掉了手中的雪茄,任由它在道路上冒着煙,而手中的大酒杯,也換到了暗影中的那只手上。他揉了揉眉頭。
“那邊竟然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他感嘆道。
我心裏突然一動,抽出主牌,翻出了盧克的那一張,舉起來給他看。
“那就是裏納爾多。”我說。
他伸手欲取,不知為何,我竟任由他拿了過去。他久久地凝視着它。
“主牌連接在這地方似乎不管用。”我說。
他擡起眼來,搖了搖頭,将那張牌遞回給了我。
“對,沒用,”他喃喃自語,“他……過得怎麽樣?”
“你知道他為了替你報仇殺了凱恩嗎?”
“不,我不知道。不過正合我的心意。”
“你并不是真正的布蘭德,對不對?”
他将頭往後一仰,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就是布蘭德,如假包換,只是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個布蘭德。另外的問題,你就得拿東西來換了。”
“如果我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需要拿什麽來換?”我一邊問,一邊收起了我的紙牌。
他舉起那個大酒杯,雙手捧到我面前,像是乞丐用的一只碗。
“你的一些鮮血。”他說。
“你已經變成吸血鬼了?”
“不,我是試煉陣幽靈,”他回答道,“給我一些血,我就解釋給你聽。”
“好吧,”我說,“不過最好是一個好故事。”我拔出短劍,将手腕伸到他的杯子上面,抹了一劍。
猶如打翻了一盞油燈,火苗頓時流淌了開來。當然,我體內流淌的自然不是火,只是混沌之血在某些特定地方,高度易燃。而這兒,很顯然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只見它向前噴射出去,一半進了他的杯子,另外一半則越過杯子,濺在了他的手和小臂之上。他慘呼起來,像是體內支撐的東西已經崩塌了一半。我後退一步,而他則變成一個漩渦。并不像獻祭時我所看到的那種,而是帶着火焰,“轟”的一聲升到了半空中,頃刻間便已消失不見。我吃了一驚,盯着半空中,壓住了我那冒煙的手腕。
“唔,絢爛的退場。”弗拉吉亞贊嘆道。
“家族特長,”我回答,“而說到退場麽……”
我越過那塊石頭,離開了石圈。黑暗再次滲透進來,愈發濃重。腳下的道路上,似乎也相應明亮了起來。我松開手腕,發現它已不再冒煙。
我随即慢跑起來,一門心思只想遠離這個地方。片刻過後,當我再次回頭看時,那些矗立的石頭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漸漸模糊的黑點,在慢慢拔高,拔高,接着消失不見。
我接着一路小跑,道路慢慢有了坡度,傾斜成一段下坡路。我的步态也開始輕松起來。小徑猶如一條閃閃發光的緞帶,向下鋪展到了極遠處,消失在了視野盡頭。然而,我卻有些不解,因為下方不遠處,便有另外一條發光的線,橫向切了過來,飛快地消失在了左右兩側。
“有任何同十字路口相關的指示嗎?”我問。
“還沒有,”弗拉吉亞回答道,“我估摸着,這兒應該是一個作抉擇的點,只有你到了那兒,才知道究竟該如何選。”
在下面綿展開來的,像是一片巨大而又模糊的平原,零星地點綴着一些零落的亮光,其中一些并未有任何變化,而另外則是明滅不定,但全都沒有移動的跡象。不過,除了我腳下的道路和橫切過來的那一條,倒是再也沒有了其他路徑。除了呼吸聲,四下裏不聞任何聲響,就連我自己的腳步聲也沒有。沒有一絲風,也聞不到任何古怪的味道,就連氣溫,都溫和得叫人幾乎注意不到。又一次,兩側出現了一些黑色的形狀,但我已沒有查看的心思。我此刻唯一想弄明白的,便是眼下正在進行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然後盡快脫身,去處理我自己那些要緊的事情,越快越好。
一片片氤氲的亮光,開始沒有任何規則地閃現出來,皆在道路兩側波動着,污跡斑斑,突如其來又不知所終,更不知其源頭,就像是在我身畔兩側,挂上兩挂斑駁而又輕盈的簾子一般。開始時,我并未停下腳步查看。但随即,陰晦的區域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的暗影,對比度也越來越高,仿佛有一只不知名的手,正在調節着這些區域的色度,在讓它們漸漸清晰,露出一些似曾相識的輪廓——桌、椅、停泊的車輛、櫥窗。沒過多久,這些場景當中的暗淡色彩,又開始模糊了起來。
我停在了其中一個場景跟前,凝目細看。那是一輛紅色的1957年款雪佛蘭,正停在一條熟悉的人行道上,披一層雪。我走上前,探出手去觸摸它。
左手及左臂剛一探進那昏暗的光線當中,便消失了蹤跡。我繼續前伸,摸到了它的左側尾翼,随即一種隐約的觸感傳了過來,帶着淡淡的涼意。接着,我拂向右側,掃下了一些雪。當我将手縮回來時,上面果然帶了雪。只是眨眼間,那幅場景便已褪成全黑。
“我是有意用左手的,”我說,“因為你就在這只手的手腕上。那兒都有什麽?”
“多謝。像是一輛覆蓋着積雪的紅色轎車。”
“那是從我潛意識當中模拟出來的東西,是我的一幅波利·傑克遜畫作,被放大到了實物大小。”
“那情況就更糟了,默爾。我覺得它并不是虛構出來的。”
“肯定?”
“不管是誰幹的,好像都變得更好了,或是強大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要命。”我嘆了一口氣,轉身繼續慢跑。
“興許是有什麽東西想要讓你見識一下,它現在就可以讓你完全找不着北。”
“那它已經贏了,”我甘敗下風,“嘿,不管你是什麽東西!”我大聲叫道,“你聽到了嗎?你贏了!你已經完全讓我暈頭轉向了。我現在能回家了嗎?不過,如果你志不在此,那你就輸了!我完全找不着北啦!”
随之而來的刺目閃電,立刻将我震翻在了路上。雙眼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看見東西。我躺在那兒,四肢抽搐,連大氣也不敢出,但好在并沒有霹靂接踵而至。待視線清楚,肌肉停止抽搐後,我看到一個氣度不凡的身影,出現在前方幾步開外。奧伯龍。
好在,那只是一尊雕像,安珀主幹道盡頭處那一尊的複制品。抑或就是實物。因為當我上前細看時,發現這偉人的肩膀上,似乎還有鳥糞。
“是真東西還是虛構出來的?”我大聲問道。
“要我說,是真的。”弗拉吉亞回答道。
我緩緩站起身來。
“我明白這是一個答案,”我說,“只是不明它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感覺更像是一幅油畫而非青銅造像。就在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似乎突然有了變化,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摸一幅遠比真身尺寸還要巨大的《國父》一般。随即,它的輪廓便開始波動起來,漸漸淡了下去,我發現它不過是我剛剛路過的那些氤氲場景其中的一個部分。接着,它泛着漣漪,消失了。
“我放棄了,”我走過它剛才的立身之地,說道,“這答案遠比問題本身還叫人費解。”
“因為咱們是在穿越影子,這會不會說明所有東西都是真實的,在某個地方?”
“我想應該是。只是我已經知道了。”
“也就是說,換個方式,換個時間和地點,這所有的東西都是真的了?”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懷疑事情不會這麽極端,這樣的哲思,對你來說可能比較新鮮,但滿大街都是。肯定有特殊緣由,只是我現在還抓不住。”
直到目前為止,我所經過的那些場景,都是鮮活的。只是其中一些是人,而另外的則是各種生靈——有的暴虐,有的脈脈含情,有的則異常溫順。
“對,這似乎是一種進步,興許後面還有什麽東西。”
“等到它們跳出來襲擊我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到沒到了。”
但那些場景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了我獨自一人,再次沿着那條光亮的小徑一路慢跑。往下,再往下,下到那片緩坡,慢慢接近那個十字路口。當我急需一個兔子洞的時候,那只柴郡貓,到底去了哪裏?
頃刻間,那個十字路口已是遙遙在望。眨眼的工夫,我依然在望着那路口,只是場景有了變化。一盞路燈,從靠近右手邊的一角,現了出來。一個朦胧的身影,正站在下面,抽着煙。
“弗拉吉亞,你覺得那個怎麽樣?”我問。
“非常快。”她回答。
“氣氛呢?”
“注意力都集中在你這邊。但還沒有惡意。”
快要靠近時,我放慢了腳步。小徑開始變成了馬路,兩側皆有路沿,外面是人行道。我走出馬路,上了右側人行道。正走上前去時,一陣潮濕的霧氣吹過,懸在了我和路燈之間。我再次放慢腳步。很快,我就看到馬路開始變得潮濕起來。腳步聲回蕩在耳畔,像是走在建築之間。此時,霧氣已越來越濃,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清周圍到底有沒有建築。感覺像有的樣子,因為濃霧彌漫間,不時能夠看到幾片更為幽暗的區域。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了過來,潮濕的雨點樣的東西,開始淩亂地落在我身上。我停下腳步,豎起了大衣領子。不知從頭頂何處,隐隐地傳來了飛機的嗡嗡聲響。等它過去後,我再次前行。一陣幾不可聞的琴音,隐約從街對面傳了過來,演奏的是一首似曾相識的曲子,聲音異常喑啞。我裹緊大衣。霧氣絲絲纏繞,愈發濃了起來。
三步過後,那幅場景便清晰起來,只見她正站在我身前,背靠着一盞路燈,看起來比我要矮一頭,身上是一件軍大衣,戴一頂黑色貝雷帽,一頭烏黑秀發略顯毛躁。她扔下手中的香煙,慢慢用黑色高跟鞋鞋尖踩滅。我瞥見了她的腿,修長而完美。随即,她從大衣當中掏出一個扁平的銀色小盒,盒蓋上鑲嵌着一枝玫瑰。她将盒子打開,拿出一支煙來,叼在雙唇間,合上那盒子,放回衣兜,看也沒看我一眼,便問道:“有火嗎?”
我身上沒有火柴,但顯然不會讓這種小事給難住。
“當然。”我說着,将一只手緩緩朝着她那精致的五官伸了過去。為了防止她看破我手中空無一物,我特地略微調整了一下手勢,随即悄聲念出了咒語。當火星從我指尖跳上煙頭時,她擡起一只手,把住了我的手,像是要穩住它的樣子。旋即,她擡起了眼來——一雙深藍色的大眼睛,挂着兩簾長長的睫毛——撞上了我的目光,立刻張大了嘴巴,香煙亦随即掉落。
“我的天啊!”她說着,一把抱住我,緊緊地貼在我身上,開始抽泣了起來,“科溫!”她說,“你終于找到我了!我好像等了你一輩子!”
我緊緊抱着她,不想說話,不想讓現實這種粗俗的東西,來打破她的歡愉。讓真相都見鬼去吧。我輕輕撫弄着她的頭發。
許久之後,她才松開了雙臂,擡起頭來凝視着我。片刻過後,興許更久一些,她意識到了我并非她想見的那個人,而不過是一個有些相像的路人罷了。
“像你這樣的女子,怎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我問。
她莞爾一笑。
“你找到法子了麽?”她說着,秀眉微蹙,“你不是……”
我搖了搖頭。
“我沒你想要的那顆心。”我告訴她。
“你是誰?”她說着,後退了半步。
“我叫梅林,正在完成一項莫名其妙而又瘋狂的任務。”
“安珀人。”她柔聲說道,雙手依然搭在我的肩上。
我點了點頭。
“我不認識你,”她随即說道,“我覺得我應該認識的,可……我……不……”
接着,她再次靠上前來,将頭靠在了我的胸上。我想要說點什麽,解釋兩句,但她将一根手指,壓在了我的唇上。
“先別,不是現在,興許永遠也別說出來,”她說,“別告訴我。請別再說多餘的話。只是,你應該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試煉陣幽靈。”
“到底什麽是試煉陣幽靈?”我問。
“由試煉陣制造出來的幻象。它記錄下了每一個曾經從它上面走過的人。只要需要,它随時可以把我們召回去,變回我們當初通過它時的模樣。它可以對我們予取予求,驅使我們去做任何它想讓我們做的事情。一種誓約與禁制魔咒,你可以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