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吹一夜滿關山
兩個人吵吵鬧鬧,繞過南華巷,一路向西去。黃少天眼睛看不見了之後,變得心思更加細密,他本就方向感極強,姑蘇一個小地方,來來去去的長街小巷,他都記在心裏,這會兒心裏正偷樂,這不就是往魚鋪去的路嗎?
魚鋪老板很是歡迎喻文州,更是很喜歡黃少天。因為黃少天實在是很愛吃魚,導致喻文州不得不成為魚鋪的常客,三天兩頭就要來買魚。
“今天的魚都是頂新鮮的!”魚鋪老板拎起一條肥美的鲶魚,晃蕩兩下,“看這魚的顏色,看這魚多有活力——”
“他看不見。”喻文州說。
“對,我瞧不見。” 黃少天附和着點點頭,“沒看見我蒙了遮眼布嘛!不過我聽到它撲騰了,這家夥夠重的啊——”
“少天,你往前邁兩步,對,蹲下,你面前有個淺的小魚池,你自己摸摸看,要哪條。”喻文州拉過他,引導他蹲下,把他手放在魚池邊上。
“我怎麽能捉到啊!”黃少天搖搖手,“我看得見的時候都抓不住,別提看不見了,哈哈哈,你可別逗我了!”
魚鋪老板縮了縮腦袋,“咋看不着咧?年紀輕輕頂好個娃,咋弄的?喻大夫這能治不?”
大概是北方人,說話帶着點黃少天熟悉的北方口音。
喻文州還沒搭話,倒是黃少天先接了話。
“一個不小心就這樣了。”他探過身子,手在魚池裏亂抓,“我就快好了,你們喻大夫說的。等我眼睛好了,老板什麽時候碼頭打漁能不能帶我一個?”
魚鋪老板連忙點頭,“中啊!等你看得着了,河裏算啥,我帶你去海邊,那才魚又多又大咧!”
黃少天笑了,眼睛遮着看不着,嘴角卻揚的高高的,喻文州看在眼裏,知道他是真的高興。
他早就學會了從黃少天嘴角的弧度來判斷他是真的高興,還是只為了敷衍自己。
刀傷傷及心肺,眼睛又看不到,黃少天開始整夜整夜做噩夢,也不知道做了什麽噩夢,他每晚都一邊捂着眼睛一邊急促的喘息,直到喻文州叫醒他才好些,每次喻文州問他怎麽樣,他都會笑一笑,敷衍喻文州說自己沒事。
演技相當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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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為回應,黃少天也學會了從喻文州的語調裏判斷他的情緒。他喊自己喝藥的時候,語氣是低沉的;問自己感覺怎麽樣的時候,語氣帶着小小的期待;而每次黃少天表示飯菜很好吃,喻文州雖然一般只回答一個“哦”,但是聽起來藏了幾分歡喜。
失明讓他們多了一種溝通的方式。他們默契一如往昔,一切心照不宣。
“老板,你這魚跑的可真快。”黃少天換了個姿勢,繼續興致盎然地摸着魚,他口上說自己捉不到,倒還是躍躍欲試,下手毫不遲疑。
“你得穩,準,狠——”魚鋪老板蹲下來,教導黃少天。
老板,他捉的可是你的魚,你就不怕他給這一水池的魚都捏死嗎?他可是練過的啊!
“哎哎哎——”黃少天摸到了尾巴,迅速手上使力,學武之人的力道豈是常人能想象的,魚鋪老板還以為他會捉不住,結果黃少天太過用力,活生生捏住了滑溜溜的魚尾,拎着魚就離了水。
“捉到了!”黃少天歡喜的站起來,對自己的魚很滿意。
喻文州在旁邊看了半天,黃少天捉這條魚顯然是很有技巧的,這條魚游得最慢。他看不見,卻能從水紋的波動來感知。
“為什麽捉這條?”喻文州掏出銀子付錢。
“游得最慢啊!”黃少天嘿嘿一笑,嘴裏嘟囔了一句,“跟你似的。”
喻文州:“……”
買了魚黃少天就很滿足了,後來買菜都是喻文州挑揀。他們順路去看了下藥鋪有沒有事情,之後就回了小院,喻文州給他拿了個木凳,他就坐在院子裏,把魚放在盛滿水的木盆裏玩。
“聽說你姓喻。”黃少天煞有介事地捏着魚鳍說。
喻文州倚着窗子翻了個白眼。
“真是巧啊,今天要煮了你的人,也姓喻。”黃少天清了清嗓子,然後又裝的神神秘秘的,拎起魚尾,“不過我給你講,他最喜歡我了,我可以幫你求個情。”
魚被捏了尾巴自然要掙紮,離了水呼吸不暢,掙紮得更加劇烈了,這魚是個烈性子,噼裏啪啦,居然從黃少天手裏掙脫了,撲通摔在水裏,濺起極高的水花,然後又一個打挺,飛出了木盆。
喻文州聽見響動從屋子走出來,就看到一地的狼藉,木盆裏水灑得差不多了,黃少天一身是水地蹲在牆角按着那條魚,裝模作樣的教育了一句:“喻文州你別跑!”
“沒跑。”真正的喻文州涼涼的在身後接了一句,“衣服濕了沒?換一下?”
“濕了,遮眼布也濕了。”黃少天捉起被他玩的半死不活的魚,“你過來拉我一下。”
“就知道你要弄一身的水。”喻文州走過來,拉着他先把魚放回盆子,又拉着他回到屋裏,“衣服在這裏,遮眼布就別系上了。”
“行行行,你出去吧,我換衣服。”黃少天扯下遮眼布,回身推了一下喻文州。
“你臉紅什麽。”喻文州側過身,趁黃少天一愣,低頭吻在他額頭。
“喻文州!”黃少天紅着臉悲憤的喊,“你又偷親我!”
喻文州笑笑,不動聲色地幫他把衣衫放在方便拿的地方,“等下吃飯了喊你。”
黃少天點點頭,低頭伸手拿衣衫。
夏日裏衣服洗過了會幹得很快,然而姑蘇夏雨綿綿天氣濕熱,這衣服摸上去有些潮濕,穿上會不太舒服,可能是喻文州收起來之後,拿過來也沒怎麽注意。
“文州,文州?”黃少天抓着衣衫推門走出來,喊了兩聲,“這衣服有些潮,而且白衣服容易髒,不是說等下晚上要去師父墓前——”
咣當,喻文州手裏的茶杯應聲而碎。
“少天,你說什麽?”喻文州聲音顫抖,手也跟着顫抖。
“我說晚上去師父墓前看看,泥啊水的啊,白衣服容易髒——”黃少天重複了一遍。
白衣服?
“文州,文州,”黃少天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四周,模模糊糊,影影綽綽,這不要緊,他又看得見了。
他看得不甚清晰,但是他看到了喻文州站在不遠處,看到屋子陽光遍灑,桌案上插着幾支白薔薇花,花瓣上耀着碎金點點,這個世界,從未如此得姹紫嫣紅,絢麗多彩。
“文州——”黃少天幾乎是飛撲過去,摟住喻文州的脖子,“文州,我看見了,我看見花了,看見你了——我真的看見了,我感覺好久好久沒看見你了,我還以為我再也看不見你了——”
“怎麽會呢,”喻文州伸手攬住黃少天,“怎麽會呢,你看,一切都好起來了,一切都好起來了。”
一切都好起來了。
我們好好地活着,看得見,聽得到。
未有一刻如此時完滿,未有一刻如此時滿足。
“文州,你哭了?”黃少天眯着眼睛湊近他的臉,“讓我瞧瞧——”
“沒有。”喻文州嘴硬。
“有,我看見了。”黃少天不滿,“我雖看不太清,但是我看到了。”
黃少天踮起腳,舌頭掃過喻文州臉頰來不及擦掉的眼淚,繼而一口啃在喻文州唇上。
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黃少天像是倔強的野獸一般,終于找到可以發洩的出口,他久久壓抑在心底的不安和焦慮倏然被一掃而空,重生般的歡喜,全部揮灑在這個撕咬式的親吻之中,血的味道在唇舌之間傳遞,只是這次,這種味道,是生的味道。
“我不笑話你。”唇分,黃少天好像還不滿足一樣,這次他一頭紮進喻文州懷裏,聲音發顫,“我也想哭,文州,太好了,我看見了。”
“我又可以看你着你發呆了,又可以看見院子裏的花了,我還可以一個人走出去,魚鋪老板還答應我帶我出海——”
“這真好。”
喻文州重重點頭。
這真好。
“我從前就住在塞上,與魏老大,還有我師哥。”黃少天穿得像是個粽子似的,和同樣穿得像粽子似的喻文州一前一後走在函谷關的雪地裏。
“這裏秋天的時候最漂亮,冬天就是冷,”黃少天重重咳嗽一聲,“冷的能凍死人,冷吧?你怎麽不說話?文州?”
喻文州凍得臉色慘白,他生長于江南,從未經歷過這麽冷的冬天,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雪,他此刻凍的話都說不出了。
“我——”喻文州搓搓手,“我說話……覺得凍牙。”
“哈哈哈哈!”黃少天仰天笑,冷氣灌進喉嚨,涼得他也一哆嗦。
“別笑,當心冷氣灌進去,待會兒肚子疼。”喻文州費力地抽出手去揉黃少天的腦袋,示意他收斂點。
“冷才不怕。我生在這裏,最不怕冷。”黃少天湊過來,神神秘秘的,“我教你個招兒,就不冷了——湊過來點。”
哈氣清晰可見,黃少天一張嘴就一團白霧,刺眼的白日陽光下他笑得有點小狡黠,一雙桃花運神采奕奕,顧盼神飛。
喻文州俯過身,半信半疑地湊過來,衣服系得不緊,露出一節白皙的脖頸。
黃少天飛快的把手塞到他脖子裏,好一頓揉搓,“果然暖和了。”
他暖到了手,很是滿意,背着手得意洋洋,剩下喻文州一個人站在雪地裏冷得直抽氣。
“我也有個法子。”喻文州緊緊衣領,沖黃少天勾勾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你能有什麽法子,”黃少天搖頭表示不相信。
“我可是大夫,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喻文州看來自信滿滿,他輕輕挑眉,“過來。”
黃少天将信将疑的湊過來,滿臉的戒備,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喻文州的嘴唇。
“親一親就渾身發熱了。”喻文州眼裏有光,映出一地平川千裏,塞上風雪如浪,“還冷嗎?”
“喻文州——!”黃少天紅了臉,“喻文州你別跑——喻文州你這是作弊——”
雪愈下愈大,覆了來時路,兩個人跌跌撞撞地在雪地裏相互扶持,漸漸走遠。
身後羌笛幽幽,舊曲嗚咽,胡馬激鳴,梅花新落。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題目詩:風吹一夜滿關山,出自高适《塞上聽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