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是人間惆悵客
兵戈相交,火花迸散。
嵩山之巅,一場腥風血雨不死不休之戰,大幕拉起。
葉修猛然暴起,飛刀寒芒如奪命符,破空一聲微顫,伴着一聲壓在嗓子裏的低吼,拉開這場大幕的序篇。
這裏畢竟是飲雪堂的地界,嵩山之上,若說是嚴密布置,就要屬這裏,廳堂之上高手如雲不說,更是後有接應,布置周全。
“殺。”
葉修眼睛都不眨一下,眼底古井無波,一個字殺氣騰騰,卻瞬時間喚起所有人的血性。他如同一杆标槍,永遠立于武林之巅,迎風不倒,令行下效,視所有的阻攔如無物。
血腥氣散開,第一個用實際行動響應葉修的,是近在咫尺的林郊。
“老兄,想不到也有并肩的一天。”林郊一劍蕩開陸晚棠,退到葉修身邊。
“呵。”葉修嘴角堆起個微笑,送給林郊一個字。
“你呵什麽呵,有時候看你,真想一劍捅死你得了。”林郊手腕翻轉,劍光飒飒,卻嘴上說個不停,“你也真能忍的,不過你師弟和文州已經安全脫離了,你還看什麽看。”
“你是被少天傳染了?”葉修皺眉,覺得不可思議。
“你才被黃少天傳染了,你你你——”林郊醞釀了半天,一劍刺出,登時将對面人刺了個對穿,“你別太過分!”
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林郊長出一口氣,這一切多好,所有的錯誤都可以被原諒,所有的固執都可以被理解,所有的愛恨,都有個盡頭。
長劍刺出,場面愈發得混亂,刀劍紛飛鮮血四濺,佛門一隅,化身地獄修羅場。
“我來了。”魏琛拔劍,輕輕一甩,抽出泥土之中。
“你們也該死了。”魏琛蹲下,左手的火把在夜色将近的薄暮中跳動閃耀,猛然一抛,劃開亮如星辰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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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草付之一炬,天大地大,再沒有這種草了,它生于一念之間,也毀于一念之間,南疆、家國、愛恨、生死,長風草默然無言,點滴看盡。
莫問長風,迎送幾宿,多少個春秋。
“我也快了。”魏琛仰天長笑,胸口一跳一跳的疼。
火光跳動,映不出少年時,卻映的出身後天地蒼茫。以心頭血為引煉制長風草,幾乎耗幹了魏琛的心血,毒性緩慢而有耐性,像是糾纏不清的暧昧,慢慢蠶食着他的所知所想。
今天是十五,滿月之日,一個合該團圓的日子。
火光寥寥,魏琛跌坐在一旁,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在緩慢的毒性下産生了幻覺,仿佛有故人踏月而來,青衣散發,目光澄澈而執拗。
“在下方世鏡。”
“這名字起的好,我叫魏琛。”
可惜都回不去了。是不是?魏琛沖着虛幻的人影,輕輕伸出手。
這一把火燒起來,夏日草木繁茂幹燥,幾乎是用不了多久,便火光沖天,點亮夜裏一片漆黑,少室山後山緊挨着飲雪堂廳堂身後,喊殺聲如魏琛所料,遠遠而來。
“我還不想就這麽死。”魏琛站起來,伸手拔劍,揚起一幹塵土,“人之一世,可以生得毫無尊嚴,卻不能死得無能。”
“你說,是不是?”
“很快的。”魏琛向前邁了一步,持劍揮出,“不會等太久。”
身影快得看不清,刀光混着劍影,火光混着血花。這一戰,魏琛一人一劍,雖然受傷在前,卻仍然以一敵百,憾若千鈞。
火光之中孤身仗劍的身影和多年前窗下執筆臨字的身影倏然重疊,在時光無情地碾壓下,破碎又重新生長複合。少年之時披堅執銳江湖仗劍的豪情與醫者仁心妙手回春的飄然,從未如此刻這般契合。
青山遠水,姑蘇冷月光。
魏琛在倒下的前一刻,想起了方世鏡平日裏最喜歡臨摹的《浮生六記》,他與他決裂的那天,長街雨落,孤鴻低飛,方世鏡沒有起身送他,而是冷眼低眉,手上不停,字字力透紙背。那日,好像正是寫到那一句。
“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他們的故事,終究畫上了句點。
廣袤天地,他們又在了一處。這一次,再沒有分離。
黃少天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空中,身子輕飄飄地不着地,嵩山的早上晨露熹微,蒼松點翠,一派生機無限。他伸手撿起個石塊扔出去,鳥雀驚飛,撲棱棱掉落幾根羽毛。
黃少天沿着小路往上走,他覺得腦袋有些沉悶的疼,想了想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卻有點記不起事情來,走了半晌也不見個人可以問問,他有些急躁。
日頭越升越高,曬的他出了許多汗,這些汗黏黏膩膩的,很不舒服,他擡手擦了一下,發現手上一片殷紅。
原來是血。
可是哪裏都不疼啊。
黃少天摸不着頭腦,就漫不經心的往山頂走,沒走出多遠,就看到靠着個小小的斜坡,躺了兩個人。白衣服的那個幾乎快被血染透了,撐着身子睜着眼睛,小聲地說着什麽,靠在他身上的那個卻沒什麽反應,手指神經質似的抽動幾下,不然還以為死了。
死了嗎?
快了吧。黃少天走上前去,想勸勸那個白衣服的。
逝者如斯,何必糾結。做人要豁達,看開些。
他走上前去,聽見白衣服的那個小聲地說話,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何日做了何事,何日說了何話,瑣碎的不能再瑣碎,黃少天蹲在一旁,居然聽的津津有味。
“你那日問我可有喜歡的人,我吓了一跳,現在想來,多少有些荒唐,我只恨當時沒把話說開,不然又多了些時日也說不準。”
“還記得你從菜市場買回來的那條黑魚嗎?被你扔在院子的水坑裏就不管不顧了,後來吊了一尾魚湯,你倒是喝的開心,也沒問那魚哪兒去了。”
“說到魚,那日天目山上那條可是真真的無辜,被你摔了個七葷八素不說,還最後被烤了吃。”
“那日水裏,你渡了一口氣過來,活像是接吻。”
“少天,我有些累了,等我歇歇,再與你繼續說。”
白衣服那個低聲咳了一聲,卻不敢大聲,像是壓抑着似的,憋的臉通紅,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少天,是叫我嗎?黃少天擡頭,白衣服那人卻沒看他,一雙眼空洞洞的,眼角都是紅的,不知是哭了還是熬幹了心血憔悴的。
是叫這個人?黃少天低下頭仔細看,躺在地上那個黑衣服的人,果真與自己很相似,這種感覺荒誕又好笑,就好像是照鏡子似的。
他低頭看看,這人胸前一刀又深又長的刀傷不說,內傷也極重,就快死了吧。
這是我嗎?
黃少天探究的想上前碰碰,卻被一股力量向後拉扯着,一路退了好遠。
不遠處腳步聲漸漸清晰,當先一人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目光銳利如鷹隼,嘴唇極薄,抿的死死的。
這不是葉修嗎?黃少天笑了一下,這是我師哥,我師哥是個頂厲害的人。
他遠遠的看着,心裏兀自歡喜,然而下一瞬,天旋地轉,他失去了知覺。
“醒醒。”葉修俯下身,碰了碰喻文州。
“我沒睡。”喻文州轉過眼睛,眼神黯淡無光,“你小聲些,少天睡了。”
“喻文州,你最好清醒一些。”葉修目光凜冽,一點也不像開玩笑,“如果你也這樣脆弱,那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救他。”
還有誰能救他?
喻文州閉上眼睛,他覺得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早就耗幹了體力,每一次呼吸帶來撕心裂肺的痛苦,失血過多讓他頭暈目眩,幾乎無法思考。
救他。
他唯一能夠思考的,就剩了這兩個字。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再沒有了迷茫和絕望,喻文州支撐着坐起來,目光堅定而有力。他俯下身吻在黃少天慘白的側臉。
“少天,醒醒。”
“你記不記得,你說過我是人世間最好的大夫,你再堅持一下,我能救你。”
“少天,你信不信我?”
題目詩:我是人間惆悵客,出自納蘭性德《浣溪沙》
※“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出自沈複《浮生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