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算來一夢總浮生
草色殷殷,月色竟離離。
“足夠安全了。”喻文州坐下,黃少天靠在他身邊,回給他一個有氣無力的微笑,“嵩山山路縱橫,不知道有多少峰嶺,一時間也找不到。”
“嗯。”黃少天臉色慘白,仰頭嗯了一聲。
“平躺着,順順氣。”喻文州側過身,輕手輕腳地讓黃少天更加舒服地靠在他身上。
“文州……”黃少天側過身,伸手拉住喻文州的手,“咳咳——”
“慢慢說。”喻文州笑了笑,手指抹去黃少天嘴邊的血跡,“少天,你慢慢說,我聽着呢。”
“我就是叫叫你的名字。”黃少天咳了半天,終于說順了一句話,“文州,文州,文州——”
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年天目山上,春和景明。
“好,随你叫。”喻文州握住他的手,放在胸前。
傷口簡單的包紮過,不過也只是路上簡單的處理,草藥嚼碎了覆在傷口上,不一會兒就又被血水沖開,喻文州費了好大的勁止住了血,能做的卻也僅此而已。
今天是十五,滿月。
“少天,冷嗎?”四野濯濯,空山不響,天地好像都沒了聲息一樣,鳥叫蟲鳴都聽不到,風吹碎葉飒飒作響,卻也只是遠遠傳聲,好像萬象天地,最終只餘下他們兩個人,就連聽覺的世界,也容不下其他。
喻文州知道自己在沒話找話說,這個問題一點意義也無,可是他總覺得該說些什麽——也許是因為,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右肩的傷口連止血都沒有力氣,喻文州累的站不起來,也只是微微側過身不壓住傷口,再多的動作他也做不出了,他已經把全部的力氣都用在了黃少天身上。
“不冷。”黃少天眨眨眼睛,聲音又輕又飄,一點也不似平時的活蹦亂跳。“文州,你怎麽瘦了?”
思來想去,黃少天擔憂的,居然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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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伊消得人憔悴。”喻文州抿嘴一笑,“想來是這樣。”
“伊人,是誰?”黃少天瞪大眼睛。
“是你。”喻文州手指點在黃少天唇邊,“少天,你唇角裂開了。”
“那你親親我吧。”黃少天微微仰頭,眼睛裏帶着祈求之色,眨啊眨的,他輕輕搖了搖喻文州的手,手指一遍遍摩挲上喻文州的手背,“文州,我——”
“好。”
喻文州在左,黃少天在右,喻文州本是側過身子,讓過右肩的傷口,而這回他卻整個人側過來,低頭吻上黃少天的唇。
這是一個沒有情欲的吻。
只是單純的,我想吻你。
右肩的傷口剛剛停止流血,這回一整個人側過身子來壓上,又再次歡快得流淌起來,鮮血粘膩溫熱,緩緩浸濕了喻文州的白衣。
很痛,可是如果可以感同身受的話,也未嘗不好。
這個吻卻沒有因此停下。
清風明月,恰如一夢浮生。
從那個兩年前的風聲雪夜相識,到長街明燈下的一吻,他們曾如每一對戀人一樣,那樣炙熱而纏綿地相愛。不告而別後的再度重逢,兩年後又一個雪夜,閑窗而問,竟已陌路無聲。藥香混雜着血氣,他們的愛情,就是這樣,坎坎坷坷,飄飄蕩蕩。
姑蘇城這時候想必應該是長街空巷了,青石板的小路上,應該會響起巡更之人的梆子聲,混雜着腳步聲紛雜。月色溫涼,梅樹長得枝繁葉茂,淡然的清遠中,混一縷幽幽藥香。
那棵梅樹上刻了兩個字。
“喻”。
“黃”。
如果要讓黃少天回憶他這一輩子,他肯定會一口氣說上三天三夜,小時候是怎麽跟着魏琛屁股後面學劍,是怎麽牙齒漏風還跟着背劍譜,苦着一張臉拿小拳頭砸桌子,是怎麽和藍溪閣的上上下下每日打打鬧鬧,開心得一想起就咧嘴笑得不能自拔。長大了之後是怎麽跌跌撞撞地闖蕩江湖,是怎麽出一招一式,成就夜雨威名,更成就劍聖之名。
而關于喻文州,他記不得更多了,他的記憶裏,只有與喻文州相識不過的這一年。
可是這一年已經足夠他說上更久更久了,比說他之前那些年更久更久。
他是怎麽遇到喻文州的,喻文州是怎麽精心照顧他的,他是怎麽心生醋意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子,暗地裏想知道喻文州的所有。他們是怎麽一路走來,從姑蘇到臨安,到南陽,到嵩山。
從無到有,這個過程,讓黃少天覺得,他重新活了一次。
可是卻來不及了。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黃少天一遍遍魔怔了似的摩挲喻文州的手背,他想感知他,想讓喻文州知道他還活着,他沒事,這是他唯一還有力氣做的小動作。
“少天,別睡。”喻文州右手被黃少天握着,左手手掌摸索着撫摸過黃少天的眉眼。從那道深黛色的眉,到那雙笑起來時眼波流轉的桃花眼,再到說起話來停不下來的嘴,喻文州手指一路逡巡,緩緩在心裏複刻。
“嗯。”黃少天費力地點點頭,眼神卻有些渙散,他有點看不清楚,喻文州在他眼裏漸漸變得模糊了起來,不知道是他太困倦了,還是血流過,糊了眼睛。他不敢說,就裝作還看得清楚,嗓子裏還擠出一句話來,“不睡。”
“還記得那日在天目山上嗎?”喻文州輕聲說,“你那日問我會不會唱,我沒與你唱,今日補給你。我們慢慢想,還差了什麽,一一補上。”
姑蘇是個風雅的地方,會唱曲兒的比不會唱的還多,方世鏡會,喻文州也從小就會唱幾句。不過方世鏡卻從不許喻文州唱,想來是唱這個的總是命薄如紙,方世鏡怕喻文州也這樣。
昆曲唱來悠揚婉轉,而喻文州卻不會身段,他唱來,調子對的上,卻多了份書生氣。
“你看那皇城牆倒宮塌,蒿萊遍野,這秦淮,長橋已無片板,舊院瓦礫滿地,蕭條村郭,只幾個乞兒餓殍。你道國在哪裏,家在哪裏,君在哪裏,父在哪裏,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斷麽?”
這段詞慷慨激昂,唱來需萬千氣概,然而喻文州雖沒力氣,卻也唱得蒼涼滿面,曠達遠長。
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鬓華。
聲音有些喑啞,卻不影響什麽,空山四野,寒鴉驚渡,夜風清冷,都作了這樂器陪襯,吱吱呀呀有鹧鸪啼,有清風笛,有山海送相思,有明月逐人來,有水月鏡花,有浮生一夢,有絲絲縷縷,高山流水,響遏行雲。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喻文州收了最後一個音調,飛鳥不度,天地俱寂。
“唱得好聽。”黃少天幹脆閉上眼睛,左右他看不到,閉上眼更加省些力氣。他不怕,他知道喻文州就在他身邊。
“繼續想一想,還落下什麽事情未來得及做。”喻文州啞着嗓子,聲音低沉,“我那日允你,說七夕回南陽。”
“這事不着急,今日六月十五,距離七月初七,還有幾日。”喻文州輕輕咳了一下,“若是吃葡萄,我現在無法摘給你,若是說情話,我卻有一肚子可以說。”
喻文州看了看黃少天,他閉着眼睛,眼下青了一片,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力氣小得可憐,摩挲着手背,卻幾乎感覺不到。
“你不是說要與牛郎織女學學?”喻文州看向遠處,聲音微微拔高,“與他們學有什麽稀罕的,你不如與我學學,我說不上飽讀詩書,卻也曾破萬卷,古人談情說愛,別樣的文雅,待我想一想,古人都是如何講的。”
眼淚劃過眼角,滴滴答答。
喻文州卻沒有一絲哭腔,他支撐起身子,費力地抱緊黃少天,嘴裏念念叨叨的,說些古人表衷腸的詩句。
古人萬千佳句,卻無一字可達意。
人生二十六載,喻文州從未如今日,渴求自己無所不能。然而世間之事,無能為力者多,無可奈何者亦多。
夜色漸深,冷霧重重。
“還說要去塞上,我聽人說那邊冬日寒冷,需穿獸皮襖,這穿上可不就裹成了個包子似的?你先前在塞上,都是穿成這樣?”
“我卻是未見過草原,卻也讀過詩句,天蒼蒼,野茫茫,是也不是?”
“卻還忘了一事,我還未與你仔細講講從前之事,如何相識,如何相處,從前竟然來不及講,我便今日從頭說起——”
月色竟離離,曾照驚鴻掠影,曾照天地肝膽,曾照河山萬裏,并肩載酒行。
題目詩:“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出自李煜《烏夜啼》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出自杜甫《新安吏》
※“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鬓華。”出自顧炎武《酬王處士九日見懷之作》
※戲文唱段選自孔尚任《桃花扇》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出自袁了凡《了凡四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