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世間無數丹青手
古道揚塵,天邊月盡。
喻文州負手站在路的盡頭,月光慘白,映得一切恍然得不真實。世間之事大抵如此,如夢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無比清楚。
魏琛揚鞭策馬而來,見了喻文州站在路邊,便翻身下馬。
“師父。”喻文州向前一步。
“這句師父叫得好聽,我聽了心裏暢快。”魏琛哈哈一笑,笑容裏恢複了多時不見的豪邁,“只是可惜少天不在。”
“以心頭血為引即可。”喻文州伸出手,手心裏一個小瓷瓶。
魏琛嘻嘻哈哈地接過去揣好,喻文州又講了如何使用,魏琛認真聽了,依舊是嗯嗯啊啊地答應了。
“師父,長風草的毒也不是無可解,你知道的——”喻文州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這一句。
“知道。”魏琛點點頭,“在方世鏡的硯臺裏,我知道。他一顆七竅玲珑心,什麽都想到頭前去。”
路邊荒草離離,晚露點點,六月初,竟然覺得微冷。
“人生碌碌,竟短論長。枯榮有數,得失難量。”魏琛翻身上馬,這次笑起來竟然多了幾分蒼涼落拓,“我學問不好,但是年輕那會,總看你師父臨字,他臨《浮生六記》,我最愛看這句,就記住了。”
“文州,你像你師父,很好。”魏琛點點頭,“一身風骨,這是偷不來的。”
魏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來像極了最後的辭行。喻文州想說點什麽來勸解,卻又覺得語言瞬時顯得蒼白無力。
“我去與少天彙合,你可有什麽話帶給他?”魏琛臨走問了一句。
有什麽話要對他說?喻文州低頭思量了一下,最後卻只說了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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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天,莫氣。”
喻文州仰頭看天,這一夜明鏡一輪,別樣的完滿。四野俱寂,天地婆娑,山海一瞬,都如歲月輪轉中的背景,化為了不可複刻的印記。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魏琛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終于消失不見。
他在走向他的圓滿,只不過,與我們不同罷了。
六月十五,嵩山。
武林正道紛紛上山來,再過幾日,便是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
這樣難得一見的武林盛會,捧個人場也好,湊個熱鬧也罷,大家都一樣,大多愛看些有的沒的,八卦最好,真刀真槍的對打也可以。嵩山上戒備森嚴,各家各有安置,看熱鬧的也大多有組織,沒組織的,都被光頭和尚攆下山去。
好像和昨天一樣,也好像和昨天不一樣。
喻文州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就覺得一切有些不一樣。
空氣中似乎帶着一股血氣。他是大夫,這種氣味最讓他敏感。佛門清淨之地,最忌諱血腥之氣,他在嵩山住了這許久,還是第一次聞到如此濃重的血腥氣。
“喻大夫,堂主有請。”一個從未謀面的侍衛走過來,看身形像是個練武的,喻文州對于人體身形頗為敏感,一個人外貌再怎麽改變,卻基本改變不了身體骨骼結構,他只瞥了一眼這個侍衛,就覺得別樣的熟悉。
應不是太熟悉之人,但決不陌生。
他來不及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孫皓會親自喊他出去,這個侍衛成了他目前最擔心的隐患。他不畏死,可是卻不想白白送死。誰知道這個未曾謀過面之人是誰,會不會對他下手?江湖風裏來雨裏去,喻文州雖不會丁點武功,卻養成了一顆謹慎警惕的心。
侍衛向前一步走,伸手抓起喻文州的左手,同時低低笑了一聲。
喻文州伸手接過對方暗中遞過來的紙條,霎時間心如明鏡。
葉修。
掩蓋不掉的淩厲氣息,非葉修莫屬。他們雖然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卻都是聰明人。聰明人與聰明人,往往不需要太多話。
喻文州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在葉修身後出了院子。
嵩山松濤遠浪,清風掠過,一片天地浩蕩。喻文州向遠方望了一眼,長嘆一聲。
暗湧終成明浪,江湖一葉,只待滔天。
“我去。”黃少天站起來,不容拒絕地擋在魏琛身前。
“別逗你師父我了,乖乖坐下。”魏琛拍了拍黃少天肩膀,卻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小時候病秧子似的黃少天竟然竄得這麽高的,比他還高出一頭,他再伸手,總覺得很違和。
“師父,我求你了。”黃少天撒嬌似的,“您老人家坐這裏,等着,我去把你徒媳婦搶回來,順便把綁架你徒媳婦的壞人給咔嚓了。”
“少胡來,你一見喻文州,還能好好動手嗎?”魏琛眼睛裏寫滿了一百個不相信。
“能。”黃少天舉起手做個發誓的動作,“魏老大,你居然不信我!”
“我憑什麽信你?”魏琛驚奇,“你渾身上下哪裏值得我信?”
“那也不行。”黃少天撒潑都快用上了,“我給你講,我師哥在裏面。”
“什麽——?葉修在裏面?”魏琛差點跳起來。
“嗯。”黃少天點點頭,“我們合計好了,剩下的布置我說與你聽,我們都想好了,你只需要在外面配合我們就好。各大門派已經全部安置好,喻文州和林郊搶出來牽制的時間,一切已經全部布置好。”
黃少天條理清晰,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将全部布置和盤托出。
“不行。”魏琛皺眉,“太危險了。”
“我賭孫皓的反應。”黃少天目光篤定而明亮,“膽小貪心之人,必會驚詫。”
“不許!”魏琛還是搖頭。
“只要給我一絲機會。”黃少天看上去信心滿滿,“一絲機會就好了。沒有機會我會創造機會,只要有了機會,我有十成把握刺殺得手。”
魏琛沒有說話。
黃少天笑的時候帶了幾分狡黠,“師父,魏老大,神一樣的少年,我是你教出來的,劍聖啊,多炫啊。這活兒合該是我來做。”
“我那日見了喻文州。”魏琛卻說了另一件事,“我問他,有沒有什麽話帶給你。”
黃少天眼睛雪亮,“他說了什麽?”
“他說讓你莫氣。”
“嗯,我不氣。”黃少天笑得眼睛都彎起來,“魏老大,我還與他說,今年七夕去你的小院吃葡萄,還約定了要回北方去看看,他長那麽大,還沒見過草原哩。我很快就能想起來,江湖會再度平靜下來,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伸手接過魏琛遞過來的小瓷瓶,緩步走出屋子,他這樣想着,一切都會好起來。
黃少天向遠方望了一眼,笑了一下。
我沒有十成把握,我怕死。可是,總要有人站出來。
學武之人,以武修身,以武止幹戈,鋤強扶弱,衛一方平安,這才是武林正道。門第權位,都是虛名浮利,人生走一遭,當兩袖清風,逐正道,安太平,方稱得上頂天立地的江湖人。
黃少天未有一刻忘記。
喻文州邁進廳堂,就感覺氣氛霎時間像是繃緊了的弦,讓人喘不過氣來。
孫皓坐在正中,高英傑眼神閃躲,幾乎不敢直視喻文州,頗有些顧忌似的微微退縮,離得老遠的站在孫皓左側。孫皓的右側站的是那日有緣一見的陸晚棠,劍眉星目,淩厲而又俊美。
“這是——三堂會審?”喻文州款步走出,還開了個玩笑。
“哪裏敢呢。”孫皓站起來,踱步走在喻文州身前,伸手握住喻文州左手腕。“喻大夫醫術不錯,傷都好了?”
“都好了。”喻文州雙目坦蕩,絲毫不見懼色。
“哦?”孫皓似笑非笑,“那就好,那就好,不然黃少天,哦,劍聖大人指不定要怎麽報複我們飲雪堂呢。”
“這話可就差了。”喻文州微微昂首,“武林有蠹蟲,人人得以誅之,何來報複一說?我只恨我少時未曾習武,不然也要拔劍相向。”
“這話可就沒意思了,”孫皓松開喻文州手腕,腳尖點在地上,漫不經心地說,“誰是敗類,誰是蠹蟲,這話可不是誰正義誰說得,這話,是誰強,誰說得,你覺得呢,喻大夫?”
“不覺得。”喻文州搖搖頭,目光卻看向遠處的高英傑。
“凡事自有對錯正誤,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若強即是正義,莫不是讓人笑掉大牙,三歲孩童尚知是非曲直,孫堂主卻不知道,這可是有趣了。”
高英傑心一沉,知道孫皓快要壓制不住怒火了。喻文州總有本事,三言兩語,能說得人啞口無言,也能說得人火冒三丈,更能說得人羞慚不已。
“喻大夫伶牙俐齒,說得怪好的。”孫皓負手走來走去,“外面有個人非要見我,也挺能說的,不過和喻大夫卻是兩個風格。”
“他話極多,我聽了就頭疼。”孫皓微微一笑,“不知道喻大夫平日聽來,煩也是不煩?我怎麽才與他幾個照面,就煩得不行,想殺之而後快。”
“話多不煩。”喻文州毫不退縮,直面孫皓,“無知才煩。”
“喻大夫說我無知?”孫皓微微皺眉。
“無知有知,你知我知。”
孫皓哈哈大笑,“黃少天,進來吧,我是說不過你這個相好,好厲害一張嘴。”
題目詩:世間無數丹青手,出自高蟾《金陵晚望》,下一句是“一片傷心畫不成”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出自蘇轼《少年游》
※“人生碌碌,竟短論長。枯榮有數,得失難量。”出自沈複《浮生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