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了知生死不相關
所有蟄伏于平靜表面下的矛盾與對抗,被這一場真真正正的屠殺,引燃爆發。
第一個掀起滔天巨浪的不是任何一家根基深厚的武林正道,而是江湖上劍走偏鋒的殺手組織藍溪閣。
劍聖,黃少天。
而與此同時,那一夜殺人的點滴細節也将一個事實擺在了衆人面前,黃少天,就是夜雨。
江湖第一劍聖,江湖第一殺手。
兩個看似矛盾、意料之外,仔細想想,卻又情理之中的身份。
魏琛再三摩挲手裏的劍柄,仰頭看天。南陽的天空一碧如洗,偶有飛鳥掠過,吟唱起歡快的歌聲。然而,他知道,江湖卻要變天了。
顧再生并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外堂主那麽簡單,他是孫皓的後臺——南疆王的弟弟。他的身亡将引起南疆震怒,飲雪堂是絕對不會放過黃少天的,真真正正的複仇也好,擺個姿勢以應付南疆王也好,孫皓必然要分出人手,直面黃少天。而要對付的是黃少天,必然要分散出來的勢力,不可能是一兵一卒那麽簡單。
黃少天就這樣任性而又固執地将一切擺上明面,根本不曾給自己留任何後路。他将飲雪堂所有的注意力和仇恨引向自己,在這樣雜亂無章的糾纏中挺身而出,為暗中布置留出一絲機會。
機會,這是黃少天最擅長捕捉的,而現在,沒有機會,他以身涉險,硬生生創造了這樣一個機會。
長大了。魏琛絲毫沒有怪罪黃少天,相反他很欣慰。
他或許看起來沒下限、很猥瑣,可是家國赤誠,魏琛頂天立地,一樣不缺。
他始終這樣教訓黃少天,學武之人,以武修身,以武止幹戈,鋤強扶弱,衛一方平安,這才是武林正道。門第權位,都是虛名浮利,人生走一遭,當兩袖清風,逐正道,安太平,方稱得上頂天立地的江湖人。
黃少天做的,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剩下的,就看我的。魏琛吹了聲口哨,翻身上馬。
想當年,我也是神一樣的少年啊!現在是時候讓你們見識見識老夫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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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傑若有所思的坐在山洞外發呆,喻文州坐在不遠處,烤了一只野兔。
“還沒有想好?”喻文州走過來,恢複了微笑。
“沒有。”高英傑很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怎麽辦。”
“先吃飯。”喻文州也沒有多說,兩個人并肩坐在月下,微風拂過,倒像是相識多年,月下敘舊一樣。
“小高,你最怕什麽?”喻文州突然側過頭問了這麽一句。
最怕什麽?高英傑低頭咬了一口兔肉,心裏默默地想着。怕疼?怕黑?其實想想,也并不是很怕。
“怕死。”高英傑想了半天,擡頭回答。
是個人都應該怕死吧。高英傑心想,他就怕死,他見過的很多人也都怕死。可是他歪頭看看喻文州,又覺得好像不是所有人都怕死,喻文州好像就不是很怕。
“你呢?”高英傑問。
“怕後悔。”喻文州吃不下多少,把剩下的肉切成小塊,遞給他,“我最怕後悔。”
為什麽?高英傑忙着吃東西,嘴占得滿滿的,拿眼神問喻文州。
“死才是最不可怕的,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你就再也不必怕任何事情了。在中原,對于死亡,儒家曰重生輕死,以生觀死;道曰生死齊一,這是通達于天地之間的境界,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寓生死一體,沒有真正的終結。”喻文州從小跟着方世鏡,讀的書只多不少,說得高英傑一愣一愣的。
“佛曰因果輪回,三生脫死,死不是為生服務,而是超脫于生。”
“可見死并不可怕。”
“我最怕後悔。人生之一世,萬般皆可得,唯不能重新來過。”
“今時今日,僅此一次,再也沒有第二次了。每一個決斷,每一步踏出,都無法重來。時間殘酷如斯,永遠無法回頭。”
“所以我教你做事要出于本心,無論何時,憶及此時此事,都無愧于心。”
“孫皓傳書于你的小紙團裏,寫的是殺,對不對?”
喻文州的眸子裏仿若閃爍星河,別樣的震撼人心。
高英傑低下頭沒有說話。他承認喻文州說得非常對,這些話他從前都沒有想過,現在是喻文州幫他一一理清。他也确實猶豫了,若是往常,孫皓一個殺字命令下達,喻文州早就死過千百回了。
可是他現在根本無法下手。
他竟然覺得孫皓是錯的,而喻文州才是對的。
信鴿再度盤桓,高英傑一愣,繼而吹起口哨,接過信鴿腳上纏着的紙條。
他再也不用猶疑了,孫皓見他久不回信,應當是仍未動手,再次傳書高英傑,留喻文州一命,留得孫皓上嵩山再說。
風雲突變,一切又是一個樣兒。
“終于不必猶疑了。”喻文州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英傑甚至露出了微笑。
什麽都瞞不過喻文州的眼睛,高英傑腼腆地笑了笑,也不反駁。
能勸說高英傑至此,喻文州已經十分滿意,他從來沒奢望高英傑會直接放了自己。他保住了自己的命,這才是最重要的。他也想讓高英傑明白事理,千萬不要誤入歧途,但是這顯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做到的。
而他現在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到了孫皓手裏,生與死,再不是他自己能夠左右的,他再有千般說辭,面對刀光劍影,也将是徒勞。
“小高,”喻文州整整衣衫,“我要見一見我的師父。”
“你的師父——”高英傑雖然對中原之事,所知不多,也不甚在意,但是他也還是知道喻文州的師父方世鏡早已過世。
“魏琛。”提到魏琛,喻文州目光帶着甚為恭敬之意,“他也是我的師父。”
高英傑咬咬牙,左思右想,最終還是點點頭。
林郊坐在山崖上,晃蕩着雙腿,手裏抓着一把葵花籽在嗑。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林郊指了指陸晚棠,吐了一地的瓜子皮,來了這麽一句。
可是他這句話情感有點不夠充沛,完全沒有撕心裂肺的樣子。
“誰與你開玩笑!”陸晚棠向前了一步,怒目而視。
“你又不愛我了。”林郊皺眉,“完全無視我的話不說,連玩笑都不與我開了,好樣的。”
陸晚棠:“……”
“你再這樣做,我還是要從中阻你。”林郊站起來,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抓過一把瓜子遞給陸晚棠,“要不你就殺了我,要不,吃瓜子?我從山下買的,你還記得不,原來在金陵住的那段時日,門口有一家老婆婆賣的瓜子,你我都愛吃。”
陸晚棠既沒有動手,也沒有伸手接過,而是後退了一步。
“別這樣,沒有毒的。”林郊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一步,“小王爺這麽怕我呀?”
這句小王爺,一下子讓陸晚棠臉都青了。
“不接?”林郊又走近一步,“那你就是想殺了我嗎?來來來,沖這裏,你上次都歪了,上次怎麽只瞄準了左肩呢?”
林郊指了指心口,手指比劃着畫了個圓。
“這裏,有點偏差也沒有關系,你只需要紮進去,然後捅兩下,就算偏了也能捅死。”林郊舔了舔嘴唇,“還省得讓我活受罪,你舍不得,不是嗎?來,殺了我吧,要不然我早晚要殺了你。”
“飲雪堂想吞并中原武林是不可能的,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否則我非要糾纏到天涯海角不可。”林郊眸子雪亮,迸發出一股殺意。
“你快替你的王侯霸業掃清一下障礙。”林郊又向前一步,“你殺了我,我不還手,化成了鬼就好好投胎,也不去招惹你。換了別人可就不行了,我劍下死的人多了去了,我不差一個兩個的。”
林郊與他挨得極近,他們已經快有一年,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了。
林郊擡手握住陸晚棠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別猶豫,趁我還是這麽無可救藥地喜歡你。”
陸晚棠面露痛苦之色,掙脫林郊的手,整個人頭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又是留個背影,能不能有點新意啊。林郊呆呆地望着陸晚棠的身影在荒草與野花的襯托下,一步一步地走遠,覺得心裏像是被刀絞了一般。
沒有新意又怎樣,還不是一個感覺。
“這苦如何受?一重愁翻做兩重愁,是我命合休——”
林郊跌坐在地上,千回百轉地唱起了一句戲文。山頂有風呼嘯而過,卷起一徑荒草飛絮,這一句唱得嘔啞嘲哳難聽之極,引得鳥雀驚起,撲棱撲棱地飛遠。
“夙世姻緣已定,昔離別今成歡慶;相随美滿夫妻,強如鸾鳳和鳴——”
這日子,怎麽就沒戲文裏唱的這般好呢?
題目詩:了知生死不相關,出自釋印肅《頌證道歌?證道歌》
※關于三家生死觀的部分,來自于《佛說死亡:死亡學視野中的中國佛教死亡觀研究》這本書
※戲文唱段出自施惠《幽閨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