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9
我走在盧克身後一步左右的距離,居左,距他兩碼左右,盡量同他右側的朱利安并肩而行。我手上所執的火把确實是一個大家夥,約莫六英尺長,用富含油脂的松木捆紮而成,一頭削尖,便于插到地上。寒風淩亂,火苗舔舐着油脂,肆意橫飛,我只好盡量平舉手臂。粗粝的雪花,落在我的臉頰、前額和雙手之上,其中一些還粘在了眉毛和睫毛上,經火光一照,融為雪水,害得我頻頻眨眼。腳下被凍得硬邦邦的枯草,每走一步,都咔嚓有聲。正前方,已有兩支火把朝我們緩緩而來,當中夾着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我眨了眨眼,等待着搖曳的火苗照亮那人。我只見過那人一次,通過主牌,時間很短。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頭發呈金黃色,抑或是古銅色。但我分明記得在自然光線下,是一頭髒兮兮的金發。他的雙眼,我記得,是綠色的,盡管此刻無從驗證。不過,我倒是第一次意識到,他确實是一個大塊頭。或者說,是他選擇的執火把之人身材略微偏矮的緣故。上次看到他時,那厮是獨自一人,所以沒法估量他的身高。火把的光亮照了過去,我看到他身穿一件厚重的綠色背心,無領、無袖;下面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同樣很厚,兩條袖子順着胳膊,一路消失在綠色手套之中;一條黑色的褲子,褲管紮在馬靴筒裏;黑色的披風上面,繡着翠綠的條紋,在火光中獵獵翻飛,露出了身後紅黃相間的山巒。此外,他還戴一塊環形徽章,看起來像是純金打造的,用一條鏈子挂于脖頸之上,雖然看不真切,但我篤定,那上面的圖案應該是獅搏獨角獸。來到盧克身前約莫十至十二步的距離,他停下了腳步,盧克也立即停了下來。德爾塔打了一個手勢,他的陪同立刻将火把插進了地裏。朱利安和我趕忙照做,并且同德爾塔的人一樣,緊靠着那火把。随後,德爾塔朝盧克點了點頭,兩人再次前行,會于四支火把圈成的方框中心,各自将雙手抱在胸前,盯着對方看了起來。盧克背對着我們,但我能夠看到德爾塔的臉。只見他面無表情,但雙唇動了起來。風聲不小,而且他們有意壓低聲音,所以我一個字也沒聽到。至少,我終于為德爾塔的身高找到了一個參照物。盧克約莫六英尺三英寸,而德爾塔比他還要高上幾英寸。我瞥了一眼朱利安,他卻沒有看向我這邊。我在想,陣地兩旁,究竟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我們。
你若是想從朱利安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麽來,那就找錯人了。他只是看着他們兩人,面無表情,一臉冷漠。我也盡量端出了那樣一副表情。幾分鐘過去了,雪依然在下。
許久過後,盧克終于轉過身,朝我們這邊走了回來。德爾塔也朝着他那邊的火把走去。盧克停在了我們兩人中間,朱利安和我向他靠了過去。
“怎麽樣了?”我問他。
“哦,”他說,“我想我找到不動兵刃便解決這事的法子了。”
“太棒了,”我說,“你賣給他什麽了?”
“我賣給他一個點子。我們通過決鬥解決這事。”他解釋道。
“我的天,盧克!”我說,“那家夥可是行家!而且我敢肯定他也繼承了遺傳下來的力量。還有,他這輩子就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他很有可能正在最佳狀态,而且不管是身高還是體重,他都占絕對優勢。”
盧克咧嘴一笑。
“那看來我得求老天保佑才行了。”他說着,看向朱利安,“不過,要是你能往防線那邊送句話過去,等到我們動手時,讓他們別動的話,德爾塔那邊也會按兵不動。”
朱利安望向了對面,只見德爾塔的一名侍從已經開始朝他的防線走去。他随即轉向了自己的防線,打了一組手勢。很快,一個人從隐身之處走了出來,朝我們這邊一路小跑了過來。
“盧克,”我說,“這太瘋狂了。你唯一能贏的機會,便是讓本尼迪克特做你副手,然後再丢掉一條腿。”
“默爾,”他說,“你別管了。這是德爾塔和我之間的事,好嗎?”
“我有一大堆剛弄出來的咒語,”我說,“我們可以讓這事開始,然後我會選一個合适的時機給他來一下。這樣別人根本就看不出來,還以為是你下的手。”
“不行!”他說,“這确實是一件關乎榮譽的事。所以,你千萬別管。”
Advertisement
“好吧,”我說,“如果你非得這樣的話。”
“還有,沒人會死,”他解釋道,“我們倆現在都不想看到死人,這是交易的一部分。我們對彼此來說都太值錢了,所以不能死。不帶武器。真正的一對一。”
“可交易內容,”朱利安說道,“到底是什麽?”
“要是德爾塔打敗了我,”盧克回答道,“我就是他的俘虜。他會撤兵,而我則跟他走。”
“盧克,你真瘋了!”我說。
朱利安瞪了我一眼。
“接着說。”他說。
“如果我贏了,他就是我的俘虜,”他接着說道,“他會跟我回安珀,或者去任何我帶他去的地方,他手下的将領則會撤兵。”
“唯一能夠确保他們撤兵的辦法,”朱利安說道,“就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如果不照做,就死定了。”
“當然,”盧克說,“所以我才告訴他,本尼迪克特正等在兩翼,随時準備壓上來。我相信這正是他同意這次決鬥的原因。”
“夠精明,”朱利安評價道,“不管怎樣,安珀都是贏家。通過這事,裏納爾多,你想為自己求點什麽?”
盧克笑了。
“還沒想好呢。”他說。
“你小子比我想的有種,侄子,”他回答道,“到我右邊來,好嗎?”
“為什麽?”
“當然是擋住他的視線。我得讓本尼迪克特知道都發生了什麽。”
盧克走了過去,朱利安則拿出他的主牌,抽出了合适的那一張。同時,傳令兵已從我們的陣線過來,正在候命。朱利安将其他主牌全都放了回去,只留下了一張,随即開始連接。大約持續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然後朱利安停止了交談,同傳令兵說了幾句話,命他回去。很快,他又回到了主牌對話當中。等到他終于說完,開始聽對方在說什麽時,并未将主牌收進口袋,而是藏在了手心。我随即意識到,連線不會中斷,這樣一來,他就能随時同本尼迪克特保持聯系,直到事情最終有個結果,如此,本尼迪克特便能第一時間知道該怎麽做。
盧克解下我借給他的那件披風,遞給了我。
“幫我拿着,等我完成,好嗎?”他說。
“好,”我接過披風,贊同道,“祝你好運。”
他淡淡一笑,轉過身去。德爾塔已經朝場地中央走了過去。
盧克也走了過去。兩人在距離彼此幾步外停了下來,直面對方。德爾塔說了一些什麽,我沒聽到。盧克的回答,同樣也沒傳進我的耳朵。
随後,他們各自擡起了自己的雙臂。盧克擺出了拳擊的架勢,而德爾塔采用的是摔跤手的防守姿勢。盧克的第一拳——或者只是虛招,不管是什麽,總之都沒擊中——直奔德爾塔的面門而去,德爾塔将其格開,後退了一步,盧克中宮直進,快若閃電,砰砰兩拳連續得手,但另外一拳擊向對方面門時被封住了。然後,盧克開始轉起了圈,伺機下手。德爾塔向前沖了兩次,但兩次都被打了個正着,第二次過後,他的嘴角已經挂上了一絲血跡。不過,第三次沖上去時,他成功地将盧克撞翻在地,但沒能壓到對方身上。盧克着地一滾,翻過了半個身子,堪堪避過了他的一擊。盧克剛一起身,便踢出了一腳,正中德爾塔右腰。德爾塔一把抓住他的腳踝,直起身來,将他向後送了出去。盧克飛起另外一只腳,在倒下時踹在了德爾塔的膝蓋一側,但德爾塔死死地抓着他的腳踝不放,同時用力向下一壓,扭向一邊。盧克俯身向前,一臉痛苦地探出雙手,抓住了德爾塔的右腕,将那條腿從這個大塊頭手裏掙脫了出來。随後,他躬起身子,向前一撲,雙手依然抓着對方手腕,雙腳發力,直起腰來,從德爾塔腋下滑向右側,擰腰轉身,将他拽得一頭撲倒在了地上。緊接着,他飛快地撲上前去,右手拉起德爾塔的一只手,鎖住了對方的脖子,左手則抓住了德爾塔的頭發。不過,當他将德爾塔的頭向後拉過來時——我敢肯定,為了能夠完成這一動作,他事先還将那顆腦袋朝地上撞了幾次——卻未能成功。德爾塔死命撐着脖子,一只手已朝下方伸了出去,用盡氣力與盧克的鎖臂對抗。盧克又将德爾塔的頭向前撞了下去,但幾次都沒起到什麽效果。很顯然,一旦他放手,便會有大麻煩,可他眼看就快要抓不住了。德爾塔實在是太強壯了。盧克合身往下一壓,身體随即向上彈起。不過,他還不夠快,因為德爾塔空着的那只手揮了出來,就在他撤出去時,擊在了他的小腿肚上。盧克被打得一個趔趄。德爾塔站起身來,一個急轉身,一記重拳打得盧克向後翻了出去。這一次,當他撲上去時,盧克沒能躲開,身子剛剛翻起幾英寸,德爾塔便挾千鈞之力撲了下去,同時身子一扭,避開了盧克撞向他下陰的膝蓋。盧克未能及時将手掙脫出來,于是下巴左側遭了一記重拳,打得他整個身體翻了過去,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那兒。千鈞一發之際,只見他一只手蛇形而上,曲起手掌,打在了德爾塔的下巴上,同時指尖直奔他的雙眼而去。德爾塔猛地将頭一偏,将那只手掌扇到了一邊。盧克緊跟着一記炮錘,朝着對方太陽穴送了出去,雖然打中了,但德爾塔的頭已經偏向了一側,似乎并未起到什麽效果。盧克雙肘往地上一撐,躬起身子,向上方斜撞了出去。前額在德爾塔的臉上一撞——此處我看得并不算真切——随即倒了下去。片刻過後,當德爾塔的左手扼向盧克的脖子時,鼻子已經流出血來。只見他攤開蒲扇般的右手,狠狠地扇在了盧克腦袋一側。在那一掌落下去之前,我看到盧克的牙齒一閃,應該是想去咬對方的手,好擋住這一擊,但苦于脖子被死死扼住,沒能成功。德爾塔故技重施,再次扇了下去,但這次盧克舉起左手将其封住,同時右手抓住了德爾塔的左腕,想要将它從脖子下面拉開。德爾塔的右手繞過盧克的左臂,一抓,登時雙臂交叉,死死地扼住了盧克的喉嚨,兩個大拇指壓向了盧克的喉管。
我暗想,這事也許就這樣完了。但盧克的右手突然間探向了德爾塔的左肘,左臂穿過德爾塔的雙臂,捉住了他的左前臂,身體一扭,将那只手肘朝着上方扭了出去。德爾塔立刻被扭得翻向了左側,盧克則滾向了右邊,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這一次,他并沒有嘗試去踢德爾塔,因為對方也已經站起身來。緊接着,德爾塔伸開雙臂,盧克則擡起了拳頭,兩人再次轉起了圈。
雪繼續下着,風時快時慢,時而将冰凍的雪花擊向人的面龐,時而又偃旗息鼓,任其洋洋灑灑。我不由得想到了四下裏的大軍,在想,等到決鬥結束後,我會不會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厮殺當中。本尼迪克特的生力軍已做好了雷霆一擊的準備,随時能給對方造成極大殺傷這一事實,并未讓我寬慰多少,縱然它代表着我們這一方的勝利。我随即想起來,出現在這兒,是我自己的選擇。
“加油,盧克!”我叫道,“放倒他!”
這一聲吆喝,立刻産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快,德爾塔的侍從也開始吆喝着給他鼓起勁來。我們的聲音,想必是趁着風勢減弱時傳了出去,因為沒過多久,我便隐約聽到有聲音湧了過來,開始時,我還以為那不過是遙遠的風聲,但緊接着意識到這是雙方陣線上傳過來的吶喊聲。唯有朱利安依然在沉默着,莫測高深。
盧克依然在繞着德爾塔轉圈,伺機打上一拳。德爾塔則一邊格擋,一邊想要抓住對方的手。兩人的臉上都已是血跡斑斑,而且速度似乎都比先前慢了不少。兩人都已受傷,但到底有多重,就無從得知了。盧克在德爾塔的臉上開了一道口子,兩人的臉似乎都腫了起來。
盧克再次擊中一拳,但很難說究竟會有多大力道。德爾塔不動聲色地受了下來,同時不知從哪兒來的勁,身子向前一沖,試圖同對方貼身肉搏。盧克退得稍慢了一些,被德爾塔成功地一把抱住。兩人都開始試圖用膝蓋去頂對方,也都在不停地扭腰側胯,躲避着對方的膝蓋。他們的雙臂糾纏在了一起,不停地扭動着,德爾塔在抓牢了一些後,試圖繼續貼上身來,盧克則一邊阻擋,一邊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擊打對方。用頭去撞,用腳背去踢,兩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壓過對方,但都被彼此一一化解。最後,盧克終于勾住了德爾塔的一條腿,将他別翻在了地上。
盧克單腿跪在他上面,一個左勾拳擊在了對方身上,緊跟着又是一記右勾拳。接着,當他再出左拳時,卻被對方抓了個正着,猛地向上一頂,将他撞翻在地。當德爾塔再次合身撲上去時,臉上已經大半都是血和泥土。倉促間,盧克一拳打在了他的心窩上,卻沒能阻止德爾塔的右拳岩石一般砸在盧克的下巴上。緊接着,德爾塔又打出一記虛弱的左拳,跟着又是一記虛弱的右拳,然後停下來喘了幾口粗氣,結結實實地打了一記左拳。盧克的頭被打得歪向了一側,整個人沒了動靜。
德爾塔蹲在他上面,一邊喘得像條狗,一邊緊盯着他的臉,像是在懷疑對方使詐,右手也縮了回來,握緊拳頭,随時準備一擊。
不過,絲毫沒有動靜。他們倆将那一姿勢保持了足足十到十五分鐘,德爾塔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讓到盧克一側,慢慢站起身子,搖晃了一會兒,直起腰來。
我差點将我先前備下的咒語發了出去。只需要數秒的時間,我就可以讓他一命嗚呼,還沒人看得出來他是怎麽死的。不過我不知道,萬一他現在就倒下,會出什麽事。雙方會立刻戰作一團嗎?最終,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并非因為害怕這個,也不是因為這種方式不太人道,而是因為盧克的那些話,“這确實是一件事關尊嚴的事。所以你千萬不能插手。”“沒人會死……我們對于對方都太值錢了,所以不能死。”
好吧。此刻已然沒有沖鋒號角,也沒有短兵相接,事情似乎正朝着約定的方向發展。這正是盧克想要的。我不該插手。
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着德爾塔跪下身去,開始去拖盧克。很快他便支撐不住了,喚那兩名随從來将盧克擡走。那兩人走上前時,德爾塔再次站起了身來,面對着朱利安。
“我希望你能遵守接下來的約定。”他大聲說道。
朱利安微微點了點頭。
“我們會的,只要你們不反悔,”他回答道,“天亮前帶着你的人離開這兒。”
“我們現在就走。”德爾塔說完,開始轉過身去。
“德爾塔!”我叫道。
他轉過身來,打量着我。
“我叫梅林,”我說,“我們見過,但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他搖了搖頭。
我擡起右臂,将我最華而不實的一條咒語發了出去。他身前的地面砰的一聲爆裂開來,泥土和碎石撒了他一頭一臉。他退後幾步,抹了把臉,然後看了看身前出現的那條令人觸目驚心的壕溝。
“這就是你的墳墓,”我說,“要是盧克因此而死的話。”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我。
“下次我會記得你的。”他說完,轉過身去,跟上了那兩名擡着盧克的侍從。
我望向朱利安,只見他也正在看着我。接着,他轉過身去,拔起了火把。我照做,随後跟着他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事後,在他的大帳中,朱利安評論道:“這下解決了一個麻煩,也許是兩個。”
“有可能。”我說。
“德爾塔暫時是騰不出手來了。”
“我猜應該是。”
“本尼迪克特告訴我那家夥已經拔營了。”
“我覺得這應該不會是最後一次見他。”
“如果他能糾集的人就是最近見到的這些的話,那也無所謂了。”
“你覺不覺得他這次不過是臨時起意?”我問,“我猜他這些人都是倉促拼湊到一起的。這讓我覺得他的時間一直很緊。”
“也許你說得對,但真的是在賭博。”
“而且他贏了。”
“對,确實。不過,你最後不該來上那麽一下,暴露了自己的實力。”
“為什麽?”
“一旦招惹了他,你便會多上一個難纏的敵人。”
“他需要一些警告。”
“像他那樣的人,一輩子都活在風險中。他詭詐且敢于冒險。不管他如何評價你,此時都不會改變他的初衷。還有,你也并沒有看到盧克的最後一面。他也一樣。這倆人可算得上惡人自有惡人磨。”
“也許你說得對。”
“我就是對的。”
“如果決鬥是另外一種結果,你覺得他的人能忍下去嗎?”我問道。
朱利安聳了聳肩:“如果他贏了,我的人也不會動,因為他知道,我站在那兒就是為了表明我的立場。這就夠了。”
我點了點頭。
“失陪一下,”他說,“我現在得把這事向維娅爾彙報一下。我猜等我結束後,你想通過主牌回去?”
“是的。”
他拿出一張紙牌,開始操作起來。我不止一次地想,維娅爾收到主牌連接請求時會是什麽感覺。就我自己來說,我看到的一直是別人的樣子,其他人說他們也一樣。但維娅爾,就我理解,生下來時,便已雙目失明。我一直覺得問她這事有點不禮貌,而且即便她回答我了,對于一個視力健全的人來說,也沒多大意義。不過,我還是一直很想知道。
當朱利安對着她的影子說話時,我将注意力轉向了未來之事。很快,我便不得不對面具和朱特采取行動,現在看來,沒有了盧克,我只能自己行動了。我真的要像他所說的那樣,試着說服賈絲拉,将她變成同盟,一起去對付他們嗎?真的值得冒這個險嗎?要是不那麽做,我又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或許,我應該回到那個奇怪的酒吧,看看能不能将炸脖龍租來用用。要不,斬首劍也行。或者,兩者一起。或許……
我聽到朱利安提到了我的名字,只好從幻想中收回思緒,回到現實問題上來。朱利安正向維娅爾解釋着什麽,但我知道其實沒什麽可解釋的。我站起身來,伸出手去,召喚出了洛格魯斯之兆。
将視線移向朱利安身前之後,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那鬼魅般的身影。她依然坐在先前那把僵硬的椅子上。于是我在想,她究竟是一直坐在那兒呢,還是剛剛回來?我希望她能有機會,回去嘗嘗那道我根本來不及嘗上一口的甜點。
朱利安随即将目光轉向了我。“如果你準備好了,她這就接你過去。”她說。
我走過去,站到他身側,收起了洛格魯斯之兆。我已經決定了,這時讓洛格魯斯和試煉陣靠得太近,并不是什麽好主意。我伸出手去,放到了主牌上,維娅爾的樣子突然間清晰了起來。頃刻間,已不再是一幅畫面。
“随時歡迎。”她說着,伸出一只手來。
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抓住了它。
“再會,朱利安。”我說着,邁向前去。
他沒有回答。或者,回答了,我沒有聽到。
“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還沒來得及松開我的手,便如此說道。
“世事難料。”我說。
“盧克知道,”她回答道,“現在想來,更加有這種感覺,不是嗎?他的一些小動作?他一直就想冒這個險。”
“我猜應該是。”我說。
“他在賭博,我真希望自己知道他在賭什麽。”
“這方面我幫不上什麽忙,”我回答道,“他沒跟我提過一個字。”
“不過,實際上你是他唯一可聯系的人,”她說,“一旦有他的消息,我想立刻知道。”
“好的。”我同意道。
她松開了我的手。
“似乎暫時沒什麽需要說的了。”
“哦,”我開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您應該知道。”
“哦?”
“和卡洛兒今晚沒有出席宴會有關。”
“繼續。”她說。
“您知道我們今天去鎮上散了好一會兒的步吧?”
“我知道。”她說。
“我們去了下面,”我接着說道,“去了試煉陣那兒。她很想去。”
“許多訪客都是如此。要判斷是否應該帶他們去确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大多數人在得知了那段樓梯之後,都會自行失去興趣。”
“我确實跟她說了,”我說,“但并沒能阻止她。到了那兒之後,她将一只腳踏上了試煉陣……”
“天!”她驚呼道,“你應該把她看得更緊一些!我們和伯格瑪的麻煩事已經夠多的了……現在又出了這事!她的屍體在哪兒?”
“好問題,”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最後見她時,她還活着。您看,她聲稱奧伯龍是她的父親,然後她又去走了試煉陣。完成後,她讓它送她去了一個地方。現在,她姐姐——她也知道我們一起出去了——正在關注此事。吃飯時,她一直在纏着我問她妹妹究竟在哪兒。”
“你是怎麽跟她說的?”
“我告訴她,我把她妹妹留在宮殿中欣賞藝術品了,可能晚點才會來吃飯。不過,随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似乎越發擔心起來,逼着我答應如果她今晚不出現,就去找她。我不想把事情告訴她,因為我不想談及卡洛兒的出身。”
“可以理解,”她回答道,“哦,我的天。”
我等待着,但她并沒有說下去。我繼續等。
最後,她說:“我并不知道前任國王在伯格瑪的風流韻事,所以很難評估此事一旦洩露後會有怎樣的影響。卡洛兒有沒有告訴你她打算離開多久?還有就是,你有沒有給她一些可以回來的東西?”
“我給了她我的主牌,”我說,“但她還沒跟我聯系過。不過,她給我的印象是并不打算離開多久。”
“這事會很嚴重,”維娅爾沉吟道,“背後的原因更加複雜。你對妮妲的印象如何?”
“她似乎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說,“還有,我覺得她很喜歡我。”
維娅爾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如果這事傳到奧庫茲耳朵裏,他會覺得是我們把她扣起來當人質,以此增加可能到來的涉及卡什法的談判籌碼。”
“你說得沒錯。我沒想到這事。”
“他會想到的。人們與我們打交道時,通常都會聯想這類事情。所以,我們要做的便是盡量拖延時間,并在引起別人懷疑前讓她現身。”
“我明白。”我說。
“他現在很有可能已經派人去了她的住處,去查看她為何沒有參加宴會了。不過,如果他不起疑心,你便有整整一晚的時間把她找出來。”
“怎麽找?”
“你是魔法師,你自己來想辦法。還有,你說妮妲對你有感情?”
“極有可能。”
“好。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去尋求她的幫助。我相信你在這方面足夠老練,能夠以一種盡可能不令人難堪的方式完成這事,當然,還得……”
“不動聲色……”我說。
“……因為她最近的病情,”她借口說道,“咱們現在最不應該去做的,便是讓人家的另一個閨女心髒病發作。”
“病情?”我問道,“她從沒提過這事。”
“我想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病痛依然記憶猶新。她原本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了,但最近突然有了好轉,堅持要陪她父親一起來完成此次任務。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她吃飯時看起來很好啊。”我蒼白地說道。
“哦,那就盡量讓她耗下去吧。我想讓你馬上去找她,将此事盡可能委婉地告訴她,說服她在你尋找她妹妹時幫忙打掩護。當然也有風險,那就是她不相信你,然後直接去找了奧庫茲。或許你應該用一條咒語來制止她。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覺得我們實在是沒有別的選擇了。告訴我我是否錯了。”
“您沒錯。”我說。
“那我建議你這就去做……如果遇到什麽麻煩,或是有了什麽進展,立刻向我彙報,什麽時候都可以。”
“我這就去。”我說。
我趕忙離開了房間,但很快便停下了腳步。我突然想到,我只知道伯格瑪使團駐地在宮殿中的大概位置,并不知道妮妲具體住哪間房。我并不想回去問維娅爾,因為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沒用——竟然沒在吃飯時弄明白這事。
我大概花了十來分鐘時間,才等到了一名願意帶我過去的宮廷侍者,跟着一臉心照不宣的笑容的對方,來到了妮妲的門外。
我擡手捋了捋頭發,拍了拍褲子和外套,在褲腿後面蹭了蹭靴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端出一臉的笑容,呼了一口氣,然後敲響了房門。
片刻過後,門開了。是妮妲。她回了我一個笑臉,随即讓到了一旁。
“請進。”她說。
“我還以為會是仆人呢,”我一邊走進去,一邊告訴她,“你讓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正在等你,所以早早打發她睡覺去了。”她回答道。
她換了一身衣服,像是一套灰色運動衫,系黑色腰帶。此外,她腳上趿着一雙拖鞋,大多數的妝都已經卸掉,頭發簡單地攏向腦後,用一條黑色緞帶紮了起來。她朝沙發指了指,但我并沒有動。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凝視着她的眼睛。她又靠近了一些。
“你感覺怎麽樣?”我問。
“自己來嘗啊。”她輕聲說道。
我甚至都沒讓自己嘆息出聲來。職責所在。我用雙手環住她,将她拉近了一些,吻了她,将這一姿勢保持了數秒,這才放開她,說道:“你給我的感覺很好。聽着,有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
“咱們要不要坐下來?”她說着,拉起了我的手,将我引向了沙發。
維娅爾告訴我一定要有外交風度,一定要委婉一些,于是我乖乖地跟了過去。
很快,她便把我們的擁抱繼續了下去,并做出了一些微妙的改進。該死!我很想讓她這就開始幫我遮掩卡洛兒的事情。如果她願意,事後我也會很樂意替她打掩護。或者,伯格瑪的任何興趣所在,都可以考慮。我決定了,我得盡快開口才行。再過一兩分鐘,應該就已足夠具有外交風度,可以開始談及她妹妹的事了。今天這一天,可真是黴星高照。
“在咱們太過于纏綿之前,”我說,“我得求你幫我一個小忙。”
“什麽事我都樂意。”她說。
“我想,你妹妹現身的時間,可能會有所推遲,”我解釋道,“而且我也不想讓令尊擔心。他有沒有派人去過她的房間?”
“我相信還沒有。吃完飯,他便跟傑拉德還有羅斯先生散步去了。我想他現在應該還沒回房間。”
“你可否幫我想一個辦法,給他一個印象,讓他覺得她并沒有出去;給我争取一點時間,好找出來她去了哪兒?”
她似乎沉思了起來。
“那你沒告訴我的那些事情……”
“你要是幫我這個忙,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的。”
她用食指指尖,追溯着我下颌的輪廓。
“好吧,”她随即說道,“咱們成交。別走。”
她站起身來,穿過房間,進了走廊,将門留着一條縫。自打茱莉亞之後,我為什麽就不能有一段正常點的美好感情?上次和我纏綿的那個女士,實際上還是在那個奇怪的幻形幽靈的控制之下。現在……現在,沙發上似乎又出現了一片淡淡的鬼影,因為我意識到,其實我更願意抱在懷裏的是她妹妹。這可真是太滑稽了。我剛剛認識她半天時間……
應該是因為我回來之後,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我有點了暈頭轉向了。肯定是這樣的。
回來後,她再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次只離我不到一兩英尺。她看起來似乎很開心,雖然沒再繼續先前的纏綿。
“已經交代下去了,”她說,“要是他問起,會被應付過去的。”
“多謝。”我說。
“現在該你了,”她說,“告訴我那些事情。”
“好吧。”我開始講起了卡洛兒和試煉陣之間的事情。
“不,”她打斷道,“從頭開始,好嗎?”
“什麽意思?”
“把你的一整天都說給我聽,從你們離開宮殿到你們分開。”
“那好傻。”我反對道。
“人家就是想聽嘛,”她說,“你欠我的,記得嗎?”
“好吧。”我再次說了起來。我成功地省略了在餐館中那一段,但當我将山洞中的那一段改成了我們在裏邊轉了一圈,發現它們很漂亮時,她打斷了我。
“停,”她說,“你省略了什麽東西。山洞中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這麽問?”我問。
“那是一個秘密,我還不想和人分享,”她解釋道,“你只要知道我有辦法知道你有沒有說真話就可以了。”
“那和這事沒什麽關系,”我說,“只會讓事情更加複雜。所以我才省略嘛。”
“你說過要把一整天都說給我聽的。”
“好吧,大小姐。”于是,我只好說了。
當我說到朱特和僵屍時,她咬住了嘴唇。等我說完,她漫不經心地舔了舔嘴唇上被咬出來的血珠。
“你打算怎麽對付他?”她突然問道。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随即說道,“我答應你把一下午的事情都說給你聽,但并不包括我的記憶和接下來的計劃。”
“只是……還記得嗎,我說了要幫你的?”
“你什麽意思?你覺得自己可以幫我解決掉朱特嗎?我再告訴你一個新消息,實際上他現在就快要變成神了。”
“‘神’,什麽意思?”她問。
我搖了搖頭。
“要說清這事,起碼得花上大半個晚上,而我們沒那個時間,尤其是我很快就得開始尋找卡洛兒。先聽我講完試煉陣的事情,好不好?”
“講吧。”
我講完了,但她對自己妹妹的身世似乎沒有感到意外。我正打算問她為何如此淡定,随後想想,還是算了。她做了我想要的,而我也做了我承諾的。她并沒有心痛。現在,我該走了。
“就是這些,”我說完,又補充道,“謝謝。”
我站起身來,但她再次飛快地抱住了我。
我抱了她一會兒,随即說道:“我真的得走了。卡洛兒可能有危險。”
“讓她見鬼去,”她說,“留下來。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談。”
對于她的冷漠,我吃了一驚,但并沒有表現出來。
“我對她有責任,”我說,“我現在必須得去看看。”
“好吧,”她嘆了一口氣,“我最好也一起去,幫你一把。”
“怎麽幫?”我問。
“你會大吃一驚的。”她說着,已經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我點了點頭,在想,她或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