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07
我将披風搭到賈絲拉手臂上,兵刃挂到床柱上。我打理了靴子,洗了雙手和臉,找出一件精致的襯衫——鑲邊、織花、帶紐襻——搭配一條灰色的褲子。然後,我拂了拂那件深紫色的夾克。在這夾克上面,我曾施加過一條咒語,能讓主人看起來更加迷人、睿智、可信。此刻,似乎正是它的用武之地。
我正梳着頭發時,門上傳來了敲門聲。
“稍等。”我叫道。
我打理完了頭發,終于可以走了。同時,也有點晚了。我來到門後,拉開門闩,開了房門。
比爾·羅斯出現在門口,一身棕紅搭配,看起來像是一名上了年紀的雇傭兵。
“比爾!”我說着,拍了拍他的手、胳膊和肩膀,将他讓了進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剛從一些麻煩事中脫身,正打算再出去尋點麻煩呢。我有點拿不準你在不在這兒,什麽時候在。正想等事态緩和一些了,就去看你呢。”
他笑了起來,輕輕地擂了我的肩頭一拳。
“我要去參加宴會,”他回答道,“亨頓說你也會去。不過,我覺得我還是上來陪你一起去,因為那些伯格瑪人會在那兒。”
“哦?你是不是得到什麽消息了?”
“是。盧克那邊有什麽新情況嗎?”
“我剛剛和他聊過。他說家仇已經放下了。”
“他有沒有什麽正當的理由為自己辯護?就是上次你跟我說過的那個聽訊會?”
“從他的話語中還聽不出來。”
“太糟糕。我做了許多研究,在家族仇殺的辯護當中,有一些很好的案例。比如,你叔叔奧斯裏克,因為他母親那邊一名親戚的死,把賬算到了整個卡姆家族的頭上。奧伯龍那時對卡姆家族的态度其實非常不錯,奧斯裏克殺死了他們當中的三人。不過,奧伯龍在一次聽訊會上,根據早前的一些判例赦免了他,甚至進一步宣布了一些判處此類案件的大致原則……”
“在一次危險的戰役中,奧伯龍同樣也把他送上了前線,”我打斷道,“他再也沒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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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留意到這部分呢,”比爾說,“不過他确實是從法庭全身而退了。”
“我會跟盧克提提這事的。”我說。
“哪部分?”他問。
“兩個部分。”我答。
“我來主要不是跟你說這事的,”他接着說道,“在軍事層面似乎出了什麽事。”
“是嗎?”
“讓你去看反而會更簡單,”他解釋道,“應該只需要一分鐘。”
“好,咱們走吧。”我說完,跟着他一起來到了走廊。
他率先從後樓梯下去,然後左轉。我們過了廚房,循着另外一條過道轉向了後面。就在這時,我聽到頭頂傳來了叮當的聲響。我看了看比爾,他點了點頭。
“這就是我先前聽到的聲響,”他告訴我,“我過去的時候。所以我才會朝這邊走。這兒的一切都讓我很好奇。”
我點了點頭,頗為理解這種感覺。尤其是在我知道那聲響是來自主軍械室的情況下。
本尼迪克特站在紛亂中間,正透過一支長槍的槍管看着他的拇指指甲。随後,他擡起頭來,我們倆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在他身旁,有十來個人正忙活着,搬運武器、擦拭槍支、裝填彈藥。
“我還以為你在卡什法呢。”我說。
“先前在。”他回答。
我給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但他接下來卻沒什麽話說。本尼迪克特從來就不是那種饒舌的人。
“看起來你們正在準備的事情離家很近啊。”我知道,火藥在這地方沒用,而那種特制的彈藥,只在安珀和幾個特定的鄰國才會有用。
“安全些總是好的。”他說。
“能多說些細節嗎?”我問。
“不是時候。”這一回答,比我預料的多出了一倍,裏邊似乎包含着某種希望。
“我們大家要不要也一起準備?”我問,“加強鎮上的防禦工事?把我們自己也武裝起來?動員……”
“不至于,”他說,“去做自己的事。”
“可……”
他轉過了身去。我有一種感覺,對話就此結束。當他沒理會我那一連串問題時,我便确認了這一點。我聳聳肩,轉向了比爾。
“咱們去吃飯吧。”我說。
回到走廊上,比爾低聲說道:“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德爾塔在附近現身了。”我告訴他。
“本尼迪克特原本是陪蘭登在伯格瑪的。德爾塔有可能會在那兒惹麻煩。”
“我有一種感覺,他已經近了。”
“要是德爾塔去抓蘭登……”
“不可能,”他這一想法,讓我背上爬上了一股輕微的涼氣。“只要蘭登願意,他随時都可以用主牌回到這兒。不會。當我說到保衛安珀時,本尼迪克特說‘不至于’,給我的印象是,他說的是某件近在咫尺的事情,一件他覺得自己能掌控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贊同道,“不過後來他也告訴你用不着防禦了。”
“要是本尼迪克特覺得沒那個必要,那就是沒那個必要。”
“在炮聲隆隆中跳華爾茲喝香槟?”
“要是本尼迪克特說可以,那就可以。”
“你們真的很信任那個家夥。要是沒有他,你們可怎麽辦啊?”
“更加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我說。
他搖了搖頭。“抱歉,”他說,“我還不大習慣與傳奇人物打交道。”
“你不相信我?”
“我不應該相信你的,可我偏偏相信了。這就是問題所在。”他沉默了下來,我們拐了一道彎,朝樓梯走去。随後,他又補充道,“我當初在你父親身旁時,也總是這樣。”
“比爾,”開始向上爬去時,我說道,“在我父親恢複記憶前,你就已經認識他了,那時,他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老卡爾·科雷。也許是我想錯了。在那段時間裏,有沒有什麽事是你能回想起來,或許能夠提示他現在在哪兒的?”
他停了一會兒,注視着我。
“別以為我沒從那個角度想過,默爾。有許多次我都在想,是不是同科雷這一身份相關的某些事情,讓他覺得安珀的事業結束之後,自己還有責任去完成。不過,他是一個行事非常隐秘的人,即便是在那個化身之下。而且時常有些矛盾。許多不同的軍事行動當中都有他的影子,這似乎是合乎邏輯的。但有時他也作曲,這與他那強悍的性格一點兒也不相稱。”
“他畢竟活了那麽長時間。學了很多,也感悟了很多。”
“完全正确,所以也就更難捉摸他到底卷入了什麽事。有那麽一兩次,他喝了幾杯後,曾提起過一些藝術家和科學家,我從沒想過他竟然還和他們打過交道。他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卡爾·科雷。我認識他時,他已經在地球上積攢了幾個世紀的記憶。那使得一個人的性格複雜到了極點,極難捉摸。如果真的回到了過去,我也一樣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麽。”
我們繼續朝着樓梯上面走去。可為什麽我覺得比爾知道的,遠比他告訴我的要多呢?
走近餐廳後,我聽到了音樂聲。待我們進去後,盧愛拉扔給了我一個厭惡的表情。我看到食物早已準備好,正放在對面靠牆的一張餐桌上保溫,大家誰也沒有入座。人們只是站着,說着話,手執酒杯,見我們進去,大多數人都轉過了目光。右側,有三名樂師正在演奏。餐桌安排在我左側,靠着南牆的大窗,窗下面,鎮子的景色盡收眼底。外面依然飄着輕雪,在那幅皎潔的景色上面,蒙上了一片輕紗。
盧愛拉快步走了過來。
“大家都在等你,”她悄聲說道,“那姑娘呢?”
“卡洛兒?”
“還能有誰?”
“我也拿不準她去哪兒了,”我說,“我們一兩個小時前分的手。”
“哦,那她到底來還是不來?”
“說不準。”
“我們不能再等了,”她說,“而且現在座次也被打亂了。你幹什麽了,惹她心煩了?”
“盧愛拉……”
她嘀咕了一句什麽,用的是口齒不清的雷巴曼口音,我沒能聽清。不過,這樣也好。随後,她轉身朝着維娅爾走了過去。
“你的麻煩事可不少啊,小子,”比爾在我身旁評論道,“趁着她重新安排座次,咱們去酒吧看看吧。”
不過,侍者已經用托盤端着兩杯酒走了過來。
“巴利一品。”我們端起酒杯時,他提醒道。
我啜了一口,果然,這讓我的心境稍微平複了一些。
“這些人我全都不認識,”比爾說,“維娅爾身邊系紅腰帶那個夥計是誰啊?”
“那是奧庫茲,伯格瑪的內閣總理大臣,”我告訴他,“穿紅黃裙子正和馬丁說話的那個迷人女士是他千金,妮妲。卡洛兒——害我被人指責的那個——是她妹妹。”
“嗯哼。那個正用眼神勾引傑拉德的高個金發女士又是誰?”
“不認識,”我說,“而且,奧庫茲旁邊那一男一女我也不認識。”
我們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身穿鑲邊華服、看起來略微有些不自然的傑拉德向我們介紹說,與他在一起的那名女士名叫德蕾莎·加內爾,是伯格瑪大使的助理。事實證明,大使本人,便是奧庫茲身旁的那位高挑女士,她的名字,我猜,應該是菲拉·庫斯特。和她一起的那個夥計是她的秘書,名字聽起來像是凱德。我們正看向那個方向時,傑拉德試圖溜走,把菲拉扔給我們。不過,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問了他一些艦隊的事情。我笑了笑,點了點頭,走開了。比爾也跟了上來。
“我的天!馬丁變了!”他突然說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支獨唱搖滾樂隊。我差點沒認出他來。上周才剛剛……”
“一年多時間啦,”我說,“對他來說有這麽長了。他出去看了看異域風情。”
“我在想他到底看完了沒有。”
“一直沒機會問他呢。”我回答道。不過,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襲上了心頭。我将它擱置到了一邊。
這時,音樂聲停了,盧愛拉清了清喉嚨,向亨頓示意了一下,後者宣布了新的座次安排。我坐在桌子末端,随後得知原本卡洛兒被安排在了我的左側,而凱德則會在我的右手邊。事後,我還得知盧愛拉在最後時刻曾試圖聯系弗蘿拉,讓她來坐卡洛兒的位置,但弗蘿拉一直沒應答。
最終維娅爾坐了首座,盧愛拉坐她右側,奧庫茲在左側,傑拉德、德瑞莎和比爾坐在盧愛拉下首,菲拉、馬丁、凱德和妮妲則坐在奧庫茲這一側。我發現自己的座位和妮妲挨着,她就在我右邊,而比爾被安排到了我左側。
“嘿,嘿,嘿。”比爾悄聲嘀咕道。我點點頭,将他介紹給了妮妲,給他安了一個安珀皇室顧問的頭銜。她看起來像是有些詫異,問了他的工作。他随即給她胡謅了一個故事,說他曾在一起房産轉讓事件中代理過一條狗的訴求,這事同安珀沒有絲毫關系,但确實是一個好故事,逗得她略微笑了笑。凱德也是,他也在聽。
第一道菜上來時,樂師再次開始了演奏。柔柔的樂聲,極大地拉近了我們說話時的距離,讓交談霎時變得親密起來。鑒于此,比爾給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有話要跟我說,但被妮妲搶先了一兩秒,已經跟我說上了。
“關于卡洛兒,”她輕聲說道,“你确定她還好嗎?你沒離開時,她有沒有覺得不舒服什麽的?”
“沒有,”我說,“她似乎相當健康。”
“奇怪,”她說,“我覺得這次宴會應該是她一直期待的才對啊。”
“很顯然,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花那麽長時間。”我評論道。
“她到底在做什麽?”妮妲問,“你們是在什麽地方分的手?”
“就在這個宮殿裏邊,”我回答,“我正領着她到處轉。某些地方吸引住了她,時間比我預計的要長,于是我提前出來了。”
“我覺得她不應該忘記宴會的。”
“她應該是被某些藝術作品的魅力迷住了。”
“這麽說她肯定在宮裏?”
“現在很難說清。正如我先前所說,她身上有腿,随時可能出去。”
“你是說你也拿不準她究竟在哪兒?”
我點了點頭。“我現在确實拿不準她在哪兒,”我說,“說不定她已經回到屋裏了,正在換衣服。”
“晚宴過後我會去看的,”她說,“如果那時她還沒出現的話。如果真是那樣,你會幫我尋找她嗎?”
“反正我也正打算去找她呢,”我回答,“要是她過一會兒還不現身的話。”
她點點頭,繼續吃東西。氣氛很尴尬。
我并不想讓她難過,但若是告訴她真相,難免便會讓她知道,她妹妹确實是奧伯龍的私生子。在這樣一個時刻,尤其是在維娅爾三令五申不準提任何會導致安珀和伯格瑪關系緊張的話題的情況下,我無意于告訴伯格瑪內閣總理大臣的女兒,她母親和安珀的前任皇帝有婚外情。興許,這在伯格瑪已是公開的秘密,沒人會在意,但也有可能不是。此刻,我并不想打擾蘭登,去征求他的意見,部分原因是眼下他剛剛占領了卡什法,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一旦開了口,他就可能會追問我最近的計劃和碰到的問題,而我又不想對他撒謊。這樣的對話,可能會導致他嚴令禁止我襲擊要塞。另外一個我可以征詢的官方意見,确定我到底可以向卡洛兒家人透露多少信息的人,便是維娅爾。不幸的是,作為女主人的她,此時正忙得不可開交。
我嘆了一口氣,回到食物上面。
這時,比爾示意了一下,略微往我這邊靠了靠。我也朝他那邊湊了湊。
“怎麽了?”我說。
“有些事情想跟你說說,”他開口說道,“不過,我更希望是在一個更加随意、安靜又私密的地方。”
我輕聲笑了笑。
“不過,”他接着說道,“我覺得這應該是我們最近一段時間能找到的最佳時機了。好在只要壓低聲音,別人就聽不到。我聽不到你和妮妲說了什麽,所以沒問題,只要樂師繼續演奏就行。”
我點了點頭,吃了幾口東西。
“麻煩的是,我說的東西絕不能讓伯格瑪人聽到,可我又覺得有必要跟你說,因為你和盧克還有賈絲拉最近的關系。所以,你的時間怎麽安排的?我更願意晚點再跟你說,但如果你實在太忙,我也可以現在就大致跟你說說。”
我瞥了一眼妮妲和凱德,他們似乎正忙着吃東西,應該聽不到我們之間的對話。不巧的是,我手頭沒有任何準備好的屏蔽咒語可用。
“說吧。”我在酒杯後面悄聲說道。
“首先,”他說,“蘭登給了我一大堆文件,讓我都看一遍。都是一些協議,說安珀會給卡什法一些特殊的商業待遇,和伯格瑪一樣。因此,他們肯定是要被納入‘黃金圈’的。”
“我明白,”我說,“這也算不上什麽新鮮事。不過能夠确定還是好的。”
他點了點頭。“可還有許多別的呢。”他說。
就在這時,樂師停止了演奏,餐桌周圍頓時談話聲四起。我朝右手邊瞥了一眼,看到一名侍者剛剛給樂師送去了一托盤食物和幾杯紅酒。他們已将樂器放到了一邊,正在休息。想必在我進來前他們就已演奏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确實應該休息。
比爾輕聲一笑。“晚點再說。”他說。
“好。”
随之而來的是一碟有趣的小水果和一道令人贊不絕口的沙司。我正一勺勺吃着時,妮妲向我示意了一下,再次靠過身來。
“那今晚怎麽樣?”她悄聲說道。
“你什麽意思?我已經說了,要是她沒回來,我會去找她的。”
她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那事,”她說,“我說的是晚些時候。你會來我房間坐坐,我們一起談談嗎?”
“談什麽?”
“根據你的資料,你最近好像有點小麻煩,有人在針對你。”
我想了想那份該死的檔案。“那一份過時了,”我說,“不管裏邊是什麽,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真的嗎?現在沒人針對你了?”
“我沒那麽說,”我回答道,“一部戲的角色哪有一成不變的。”
“這麽說還是有人糾纏你?”
我盯着她的臉。“你是一個好心的女士,妮妲,”我說,“但我不得不問一句,這事和你有什麽關系?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我現在只是比平時多了一點而已。我自己會解決的。”
“或者為此而送命?”
“也許吧。我希望不會。但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瞟了凱德一眼,對方似乎正忙着吃東西。
“也許我可以幫你。”
“怎麽幫?”
她笑了。
“一個清除的過程。”
“哦?針對某個人或是某一群人的?”
“确實。”
“你們在這方面有特別的手段?”
她臉上笑容未減。
“對,對于清除那些引起麻煩的人很有效,”她接着說道,“我們唯一需要的便是他們的姓名和地址。”
“某種秘密武器?”
她再次瞥了凱德一眼,因為我的音量略微提高了幾許。
“你也可以這麽說。”她回答。
“一個有趣的提議,”我說,“但你還是沒回答我第一個問題。”
“提示一下。”
我們被送酒的侍者打斷了,只見他挨個往高腳杯中添酒,随即又是一輪祝酒。第一輪敬的是維娅爾,由盧愛拉提議。這一輪由奧庫茲發起,敬的是“安珀和伯格瑪古老的聯盟”。我也喝了,同時聽到比爾嘀咕道:“變得有點牽強了。”
“聯盟?”我說。
“對。”
我瞥了一眼妮妲,她正注視着我,很顯然是期待着能夠繼續我們的低聲交談。比爾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扭過頭去。不過就在這時,凱德同妮妲說起了話,于是我吃完了盤裏的東西,喝了一口酒,等待着。很快,盤子便被撤了下去,換上了另外一道菜。
我瞟了比爾一眼,見他也偷偷看了一眼妮妲和凱德,然後說:“等音樂。”
我點了點頭。在這片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我隐約聽德瑞莎說道:“奧伯龍國王真的顯靈了?”傑拉德嘀咕了些什麽,聽起來像是在确認此事,但随後聲音便低了下去。我的腦子比我的肚子要飽得多,于是我繼續吃着。凱德,不知是出于外交策略還是純屬無話找話,略微轉向了我這邊,問我關于艾瑞格諾形勢的看法。然後,他猛地轉過了頭去,看了看妮妲。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她肯定是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這不賴,因為我哪兒知道艾瑞格諾是怎麽一回事。我含糊其詞,說那地方的大多數事情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這話似乎是夠有外交辭令的味道,可以拿來應付任何場合。這如果真的話裏帶刺的話,也只能是我這一貌似幼稚的回答,可能會連帶着諷刺了伯格瑪使團的提前到來。不過,也有可能是艾瑞格諾是一個冗長而又令人讨厭的話題,妮妲之所以不願意讓它繼續下去,是因為它有可能會打斷我們之間的讨論。此外我感覺,這個話題若繼續下去,盧愛拉可能會突然現身,在桌子下面踢我一腳。
一個想法突然跳入了我的腦海。有時,我的反應确實有些慢。很顯然,他們明明知道蘭登不在這兒,而且根據比爾所說的那些話判斷,不管蘭登前往鄰國的目的何在,他們都會不太高興。他們之所以要提前到達,似乎只是為了讓我們不自在。這是不是說明,不管妮妲向我提供什麽,都是在暗合他們此次事件中的總體外交策略?若真是這樣,為什麽會是我?我在安珀的外交事務中原本就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他們不會沒意識到這一點吧?應該不會,如果他們的情報系統真像妮妲暗示的那麽強大的話。我一頭霧水,有些想要問問比爾他對艾瑞格諾形勢的看法。不過要真是那樣,他也許也會在桌下踢我。
樂師們吃完了點心,重新演奏起了《綠袖》,妮妲和比爾同時朝我這邊靠過來,然後擡起頭,目光撞在了一起。比爾笑了。
“女士優先。”比爾大聲說道。
她朝他點了點頭。
随後,她問我:“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想了一些,”我說,“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記得嗎?”
“是什麽?”
“你想幫我,我很感激,”我說,“但在這樣一個時刻,一個人想要看看價簽,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行為。”
“如果我說只需要你的善意就已足夠呢?”
“如果我說我的善意在政策層面并不值什麽價錢呢?”
她聳了聳肩:“一分錢一分貨,這我知道。但你同這個地方的所有人都能說上話。也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但也不難想象,某個人會問問你對我們的看法。在那種情況下,我只想讓你知道,你在伯格瑪有朋友,并能略表幾分善意。”
我研究着她那一臉嚴肅的表情。肯定不止這些,我們都心照不宣。只是我不知道那究竟會是什麽,但她卻是心知肚明。
我伸出手去,用手背拂了拂她的臉頰。
“我只需要在有人問起時替你們說兩句好話,這便是唯一的要求,而作為回報,只要我提供詳細信息,你們便願意為了我而去殺人。對嗎?”
“一句話,對。”她回答。
“這讓我有些好奇,你們憑什麽覺得自己在暗殺方面比我們還擅長啊?我們在這方面可是老手。”
“我們,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有一件秘密武器,”她說,“但我在想,這是我個人對你的幫助,而非國家事件。而且,你可能也不想讓其他人卷進來。此外,我還能做得不留絲毫痕跡,叫人無從追查。”
又是一個謎團。她是不是在暗示說,她覺得我信不過這兒的所有人,或者是我不應該去相信?她到底都知道些什麽?或者,她只是根據安珀歷史上的家族內鬥而得出的猜測?要不,她這是在挑撥離間?這難道也在某些方面暗合伯格瑪的目的?或者……她僅僅是猜出了有這樣情況的存在,于是便自告奮勇要幫我除掉一名家庭成員?若真是如此,她不會是覺得我蠢到了去找一個外人來動手的地步吧?要不,就是借着探讨這樣一件誰也拿不準的事情,将我的把柄抓在手裏,好讓伯格瑪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我?或者……
我從思緒中掙脫出來。很高興,在家人的持續陪同下(兩邊都有份),我的思維終于回到正常軌道上來了。我确實花了好久才摸清門路。感覺好極了。
只消一個簡單的拒絕,便能讓以上種種擔心迎刃而解。但換句話說,如果我能再跟她周旋一下,興許會逼她自證她所說的那令人心動的情報來源。
于是我說:“不管是誰,只要我說出名字,你們都會去對付他嗎?”我說,“任何人?”
她仔細地研究着我的表情。“對。”她回答道。
“還得再次請你原諒,”我回答道,“為了在下的區區善意,竟不惜幹這種事情,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你們的居心。”
她的臉紅了起來。只是簡單地紅紅臉,還是已經怒火中燒,我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她立刻扭過了頭去。不過,我倒是絲毫不擔心,因為我确信,現在是買方市場。
我将注意力轉回到食物上,而且在她再次轉過身前,成功地吃下去了幾口。
“這是不是說你今晚不會過來了?”她問。
“不會,”我說,“完全沒時間。”
“我想到你會非常忙,”她說,“但那是不是意味着咱們就永遠也沒機會交談了?”
“這完全得看事情什麽時候結束,”我說,“我現在忙得那叫一個焦頭爛額,而且說不定很快就會離開鎮子。”
她略微驚了驚。我篤定,她原本是打算問我要去哪兒的,但接着又想了想。
“這可真叫人難堪,”她說,“你這是拒絕了我的提議嗎?”
“交易僅限于今晚嗎?”我問。
“不是,但就我理解,你現在正處在極度危險當中。你越早動手,越能盡快高枕無憂。”
“你覺得我在安珀也有危險?”
她猶豫了一會兒,随即說道:“在有一個不死不休的敵人的情況下,沒有誰是安全的,不管是在什麽地方。”
“你覺得這個威脅就在本地?”我繼續追問。
“該你告訴我才對,”她說道,“你應該最清楚不過。”
我立刻撤了回來。這種圈套太過于明顯,而且她顯然也已經嗅到了。
“你說的東西太多,得讓我好好想想。”我一邊回答,一邊回到了食物上。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比爾正在看着我,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他似乎明白了。
“那,早餐時間?”我聽到她說道,“你說的出門這件事會是一個危險時段。最好能在離開前确定下來。”
“妮妲,”我咽下食物後,立刻說道,“我想把這事同我的恩主攤開來說。如果需要我同你父親探讨一下……”
“不!”她打斷了我,“他對這事毫不知情!”
“謝謝你。可你得理解,我對這個計劃的源頭很感興趣。”
“沒必要再追問什麽,”她聲明道,“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主意。”
“你之前所說的一些話,讓我覺得你同伯格瑪的情報系統似乎有着特殊的聯系。”
“沒有,”她說,“只是普通的那種。幫你忙是我個人的事。”
“但總得有人來……執行這種計劃。”
“這就是秘密武器職責範圍內的事了。”
“我得多知道一些才行。”
“我已經跟你說明了我的意思,而且保證會謹慎行事。此事不宜再多說。”
“如果這事真是你個人的主意的話,你似乎也能從中得利。你打算怎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事對你究竟有什麽好處?”
她轉過了目光,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的檔案,”她最後說道,“讀起來……讓人着迷。你是這個地方為數不多的同我年齡相近的人,而且你的生活那麽多姿多彩。你都想象不到,我看的大多數東西是多麽枯燥乏味——農業報告、貿易數據、撥款可行性研究。我這輩子,就沒有過什麽社交生活。我得随時待命每次參加的聚會,都是一個個典禮的翻版。我将你的資料看了一遍又一遍,無數次地想,你會是怎樣一個人。我想……我是迷戀上你了。我知道這事聽起來很蠢,但它就是真的。當我看了你最近的一些檔案,意識到你可能會有巨大危險時,我決定盡我所能去幫你。我有權接近所有的國家機密。其中一些能為我提供一些幫助你的辦法。利用它,既幫了你,還不會損害伯格瑪的利益。但再往深了說,就是一種背叛了。我一直夢想着能夠見到你,今天你帶我妹妹出去時,我真的好羨慕她。我還是希望今晚你能過來。”
我注視着她,然後,将我的酒杯朝她舉了舉,喝了一口。
“你……很迷人。”我說。除了這個,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來了。這要麽是情急之下編造出來的,要麽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确實有些叫人動容;如果不是,如此敏捷的反應也确實叫人贊嘆,竟然想到冒着犧牲自己尊嚴的危險試圖打動我。不管怎樣,她即便是得不到我的同情,也能獲得我最為審慎的贊譽。于是我補充道:“我倒是很想見見這個寫報告的人,可真是天才啊,在政府機構工作浪費了。”
她笑了,舉起酒杯,輕輕跟我碰了碰。“考慮一下。”她說。
“我可以誠實地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告訴她。
我們都轉向了自己的食物,我将接下來的五分鐘全部用在了思考上。比爾體貼地沒有打擾我。此外我覺得,他也是在确認我和妮妲的談話有沒有結束。
最後,他朝我眨了眨眼。“有時間?”他問我。
“恐怕是。”我說。
“我甚至都不用問另外那頭是樂子還是正事。”
“是樂子,”我說,“但也是一件很古怪的正事。別問,否則我連吃甜點的時間都沒有了。”
“那我盡量說得簡單點,”他說,“卡什法的加冕儀式會在明天舉行。”
“咱們不是在浪費時間吧?”
“不是。将要登上王位的那名紳士叫阿坎斯,謝德布恩公爵。在卡什法的歷屆政府中,他都曾擔任過幾年的要職。他是最熟悉當地形勢的人選,同先前的叛亂分子的關系也比較遠。他與賈絲拉那一派處得并不融洽,在她當權其間,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封地裏待着。他沒出來煩她,她也沒去打擾他。”
“聽起來很合理。”
“實際上,在艾瑞格諾事件上,他和她的立場一致,這一點伯格瑪人也是清楚的……”
“到底什麽,”我問,“叫作艾瑞格諾事件?”
“他們的阿爾薩斯—洛林,”他說道,“卡什法和伯格瑪之間一片幅員遼闊而富饒的區域,幾個世紀以來幾易其手,雙方都聲稱對該區域擁有所有權。就連那兒的原住民,也早已對這事麻木了。他們在兩邊都有親戚。我甚至不大肯定他們到底在不在乎自己歸屬哪一方,只要賦稅不漲就行。我想伯格瑪聲索的力度要稍強一些,但也并不絕對。”
“而現在那個地方控制在卡什法手中,而且阿坎斯聲稱絕不放手。”
“沒錯。賈絲拉也是一樣的口吻。不過,那位短命的統治者——叫加斯頓,軍閥出身——實際上願意同伯格瑪人讨論它的歸屬問題,但很快便不幸地從陽臺上掉下去摔死了。我想他是想要休養生息,打算割讓那片區域,以換回古老的和平。想法不錯,而且事态也正朝着那個方向發展。”
“然後……”我說。
“從蘭登給我的那些文件上來看,安珀所承認的卡什法,實際上包含艾瑞格諾區域。阿坎斯堅持要把這一條寫進條約。一般情況下——從我所能找到的檔案上來看——安珀會在雙方結盟時回避類似的敏感問題。奧伯龍很少自尋麻煩。但蘭登似乎有些着急,讓一個家夥敲了竹杠。”
“他有點反應過度了,”我說,“但我并不怪他。布蘭德的影子,在他心裏太深了。”
比爾點了點頭。
“我不過是別人雇來幫忙的,”他說,“我不敢妄評。”
“好吧,關于阿坎斯,還有沒有我應該知道的?”
“哦,伯格瑪人不喜歡他的原因有許多,但那是最大的一宗——就在他們覺得自己在一個拖了幾代人的問題上取得了一些進步時,他橫空出世了。過去他們曾為這事發動過戰争。毫無疑問,這正是他們火急火燎趕到這兒來的原因。自己想去吧。”
他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沒過多久,維娅爾對盧愛拉說了些什麽,然後站起身來,說她有點事要處理,馬上回來。盧愛拉也打算站起身來,但維娅爾将一只手放在她肩頭,說了些什麽,然後離開了。
“會是什麽事?”比爾問。
“不知道。”我回答。
他笑了。“要不要推測一下?”
“我的腦袋已經開啓巡航模式了。”我告訴他。
妮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直視着她,聳了聳肩。
片刻過後,盤子又被清走,許多吃食又被擺了上來,看起來還不錯。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嘗一嘗,一名侍女便進了屋,朝我走了過來。
“梅林勳爵,”她說,“王後有請。”
我立刻站起身來。“她在哪兒?”
“我帶您過去。”
我道了失陪,也說我馬上回來,但我對此深表懷疑。我跟着她出了房門,轉過一道彎,進了一間會客室,然後她便離開了。維娅爾坐在一張看起來不大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