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聖僧懷中女妖精(四)
溯懷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極有規矩,即便是睡覺之時, 也是雙手合攏, 身子直挺,絕不多亂動一下。
睡夢中, 他忽然察覺牆外有動靜,窸窸窣窣的響聲, 似是什麽山林中的動物, 笨拙地翻過了寺廟的院牆。
溯懷沒有睜眼,并未搭理,半晌後, 那窸窸窣窣的小動物卻越摸越近, 竟然扒到他窗戶口來。
溯懷武力卓群,自然引來了不少人的嫉恨,這些年所受過的暗算也不少, 警惕性一直在線。可這個動靜聽在耳朵裏, 實在是幼弱無害,若說是一介刺客, 實在太不夠格,因此即便對方已經逼至他窗邊,溯懷仍沒有什麽反應。
直到, 對方用小棍撐開了窗棂, 跳了幾次,才終于爬進了窗子裏。
溯懷豁然睜眼。
哪有山中小貓會開窗?
來者必然有因。
溯懷黝黑漆亮的眸子裏閃過凝重和戒備,無聲坐起, 手掌翻轉,只等那人有所舉動,便要将人拍死在地,等了半晌,黑暗裏終于有個纖弱的身影,期期艾艾地摸到他的床邊。
宿淼一身素色,本是為了避人耳目,現在在黑夜中,卻借着窗外皎潔的月光泛起了柔柔的光輝,襯得她一張小臉更是如珠如玉,清潤透亮。
宿淼擡頭,找到了溯懷的身影,方才苦苦忍耐的痛楚和焦灼瞬間化作了委屈,豆大的淚珠一顆顆蓄積,又順着柔美的面頰線條滾落,宿淼仰着臉盯住了溯懷,喉中哽咽一聲,如小鳥投林一般,撲進對方懷中。
溯懷:“……!”
眼前人他見過一面,不知怎的,印象極深,難以忘懷。他只當對方是前來燒香的千萬檀越之一,不過如俗世洪流,人海中匆匆一瞥,緣分便僅止于此,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深夜,對方像是佛經中講述的狐妖故事一般,突然出現,鑽進他懷裏,抱着不撒手。
溯懷胸口怦怦猛跳,腦海中回蕩着佛經玄理一般玄妙的滋味,他半摟着懷中人,就仿佛聽到佛像邊的鳥鳴,聞見經池邊的蓮香,佛經講三千世,他好似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自己的三千世從何來去何處,知道了自己的歸宿。
溯懷被一種宏大的感動深深震撼,僵立當場,甚至根本沒有罅隙去思考當下的動作是否不合規矩,于是沒有将人及時推開,以至于對方趁此機會,理所當然地得寸進尺,踢掉鞋襪,哼哼唧唧地鑽進他被窩裏。
溯懷:“……檀、這位檀越……”他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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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淼聽見他說話,又擡頭看了他一眼,小嘴兒癟着,不高興的樣子。
她還是很不舒服,頭腦也不是很慶幸,昏昏沉沉忍痛了大半宿,硬是一聲沒吭,憑着本能和直覺找到了愛人,見到了全心信賴的人,就不自覺地降低了對自己的要求。她被這人寵慣了,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活該就是被打理照料得妥妥當當來享福的,結果現在這麽難受,一定都怪他。
宿淼的思維都被寒毒侵蝕斷了,只是本能而直接地覺得,以前跟這人在一塊兒,每天都快活得不行。現在自己這麽不舒服,是不是因為對方不喜歡她對她不好了,登時把自己委屈得不行。
委屈歸委屈,宿淼的手還是牢牢摟着對方不肯放,臉頰也一個勁在對方胸膛上蹭來蹭去,仿佛小貓無言的讨好,你喜歡我嗎?你再多喜歡我一點吧。
溯懷被那雙紅彤彤的眸子一睐,只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不會動彈了,好半晌才恢複了神智,伸手試圖将人拉直,離遠點兒。
可一碰她,宿淼就嘤嗚嗚地哭起來,溯懷手一抖,最終也沒把她拉開。
他嘆息一聲,在一室皎潔的月光裏坐了良久,才終于出聲道:“這位檀越,你來找小僧,所為何事?”
宿淼搖搖頭,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問題:“好冷好冷,我好冷啊。”
一邊說着,她一邊把手塞進了人家衣服裏去,貼到結實有力的肌肉,才仿佛從冬雪裏被救出來拎到了火爐旁,眉宇微松,發出滿足的嘆息。
溯懷卻是皺着眉,懷中的人嬌小滾燙,手心也是一團小火爐一般,并無冰寒之兆,為何會直呼怕冷?他伸手探探宿淼的額頭,雖然熱燙,卻也并非高燒之症,宿淼并不抵觸他的觸碰,反而貓一般蹭過來,在他手心裏讓他多摸了幾下,神情變得更加輕松了些。
溯懷抿抿唇,似是有所猜測,問道:“哪裏冷?痛嗎?”
宿淼聽得懂他話裏的關懷之意,先前那點委屈也飛走不見了,睜開眼水潤潤地瞧着他,半晌甜甜一笑:“看到你就不痛啦。”
嬌生慣養的長公主,原本就是蜜罐裏泡大的,如今這樣着意撒嬌讨好,還不把人的心都甜飛了。溯懷晃了會兒神,随即大約能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
女檀越恐怕是中了毒,他之前有所耳聞,因這毒也與他有關。準确的說,與他的體質有關。溯懷生來是純陽體質,陽氣旺盛頂天,日常生活與常人無異,但有種西域寒毒,據傳任何人都無法抵禦,卻偏偏奈何不了他,而且,身中寒毒之人,只有依靠純陽體質之人的慰藉,才能順當地熬過去。
這是溯懷的師父在叮囑溯懷時順帶提到的,他記住了卻一直沒放心上,直到今天看見宿淼的症狀,才猛然想起這回事。
溯懷嘆息一聲,懷中的女檀越離他稍遠些,便吚吚嗚嗚地喊痛,他實在下不去手,只好也半躺下來,倚在她旁邊,借出自己的一條胳膊供人靠着摟着,好半晌,宿淼的呼吸才漸漸平順,噙着淚睡着了。
窗外月光如水,溯懷卻再無睡意,雙目微垂,盯着這忽然出現的人,冷毅面容不知在思索些什麽,許久之後,他微微擡手,拭去了那小臉上殘留的淚痕。
直到天光逐漸亮起,鳥兒啁啾聲音傳來,溯懷的院外也響起輕快腳步聲。
“師……”小和尚話未說完,忽覺身上某處被氣勁打中,接着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和尚:“???”
他是溯懷的師弟,每天早晨都過來向師兄讨教武藝,與他一道的還有數人。本想早些過來,在師兄面前表現得好些讨個巧,結果一進院子就是點啞穴伺候。
我,我做錯了什麽。
師弟躊躇半晌,小心翼翼走到門口去瞧,結果被裏頭的情景吓得險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師、師兄他,懷裏有女人!
溯懷仍然維持着那個半躺的姿勢,一條腿屈膝踩在床上,手臂橫在床上盡量讓人躺得舒服。他用背将懷裏的宿淼擋了個□□分,只露出小半張瑩白的臉和烏亮長發蔓延在床榻上,溯懷微偏過側臉,冷厲的眸光掃向窗外的師弟,明晃晃地寫着一個字:噓。
怕給人吵醒了。
可外面的腳步聲接連響起。
溯懷眉心一皺,左手微動,一一封住了來人的啞穴。
遭受同等待遇的師弟們面面相觑,等發現真相後,一個個臉憋得通紅。
最英明最有天賦最克己自持的師兄破戒啦?好刺激。
咳,我們是說,師父的怒火一定會很刺激。
日頭挂在了枝丫上微晃,宿淼才伸了個懶腰醒過來,她頓了頓,花了一秒回憶昨晚的事,然後花了一秒癡癡打量近在咫尺依舊帥得無與倫比的帥和尚。
宿淼輕咳兩聲,睜大水潤潤的貓兒眼,眸光朝窗外扒拉成一堆湊在一起看熱鬧,卻一聲也不敢出的小和尚們,似是怯懦地抿抿唇,接着,往溯懷背後藏了藏。
溯懷立刻皺眉,目光掃向窗外:“散了。”
一群小和尚頭頂一層青茬,被師兄恐吓一句,頓時作鳥獸散,除了溯懷的院子,不忘互幫互助,把啞穴給解了,憋了半晌的嘴這才終于能說話。
“是女檀越!我沒看錯,啊啊啊,我們師兄變了,怎麽辦?”
“別吵!都是你,眼睛瞪太大了,都把那位女檀越吓到了。”
“什麽啊,被吓到的明明是我!”
而力很好的宿淼:“……”
同樣聽得一清二楚的溯懷:“……”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又改變主意,出聲道:“小五,進來。”
師弟名字帶五,溯懷便稱他小五,此時聽了指令,滴溜溜地又一路跑進來,乖巧道:“師兄。”
溯懷理了理衣襟,站起來,對小五道:“你去皇宮,對侍衛秉明,長公主在宿安寺。”
原來他知道自己是誰。宿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溯懷,表情看起來純良極了。
只見過一面,就連自己什麽身份都記得清清楚楚?宿淼內心偷笑,恨不得昂起頭賺幾個圈,面上卻還是嬌滴滴的,十分羞怯。
溯懷安排完了,梗着脖子好半晌,才終于轉過身來面對宿淼,淡然道:“檀越醒了。”
宿淼柔柔點頭,也站起來,站在一旁仿佛十分害羞:“昨日,我喝下一碗蓮子羹,不知怎的就渾身疼痛,神志不清。還好是跑到了寺院裏來,得大師相救。”
果然如此。溯懷心道,不知她昨天受了多少的苦。
好在,看着眼前人害羞不已的樣子,溯懷仿佛覺得自己的羞澀躁意被分擔了,反而輕松自在許多,便走上前去安慰寬懷道:“檀越是有福之人,不必多慮,救人本是小僧分內之事。”
哇,慈悲為懷,我喜歡。宿淼星星眼地看向溯懷,滿是欣賞。
溯懷被那無聲的眼神盯得莫名耳根發熱,輕咳一聲,正不知道說什麽,還好很快,門外就傳來吵鬧聲,解救了這室內微妙的氣氛。
“師兄師兄,師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