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立正川站着不動,季元現深吸口氣,推他一把,“阿姨跟你說話呢,快去收拾衣服。”
這場面着實太尴尬,現哥覺得自己臉皮滾燙,能灼穿地心那種。他看着自己母親,特想揚起笑容緩解氣氛。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眸時,季元現選擇閉嘴。
立夫人瞧着立正川,擡腕看表掐時間。
“給你五分鐘,我在樓下等你。”
她說完,朝季夫人禮貌一笑,卻沒正眼去看季元現,轉身出門了。
小軍長起初一動未動,實則吓傻,腦裏一團漿糊。他想過一千一萬種出櫃方式,沒料到現實如此。等他回過神來,季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還挺溫柔的。
“不去追你媽媽嗎,她好像不太開心。”
沒什麽衣服好收拾,估計今晚回家也睡不着。立正川從沙發上拿起外套,臨走前瞥一眼季元現。後者給他眼神安撫,示意別擔心。
随着再一次關門聲響,短短幾分鐘,學區房內換了天。
季夫人脫鞋進去,她将食盒放在茶幾上。季元現垂首站在旁邊,不敢說話。
氣氛凝重,好似挑開一角幕布,舞臺背後的隐秘惶恐,就會如開閘之水,洶湧傾瀉。
“我一直以為,那天你是跟我開玩笑的。”季夫人點根煙,她視線飄忽在虛空中,似想起什麽笑話來。“你當時問我,我就該察覺。合着是自家兒子在打預防針,今天我不來,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我攤牌。”
“高中畢業?嗯?季元現,你給我講講。”
“……媽,”季元現滿腔心虛,甚至繃緊了嘴角。事到如今不得不說,再有意隐瞞就是純粹侮辱大人的智商。
“這話我原本想以後再告訴您,選個合适的機會,恰當的身份……比如等我獨立了,經濟和精神雙重獨立時,我會選擇跟您攤牌。”
“但現在瞞不住了,我再否認說鬧着玩兒,那也不是東西,對不起立正川。您要我說,我就說了。媽,我喜歡男生。”
“沒有開玩笑,一直以來就喜歡。我沒喜歡過女孩子,也喜歡不起來。”
季夫人一彎嘴角,這回答似在意料中。她吐出口煙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希望你們分開。”
“明天,明天就搬回本家住。覺得離學校太遠,可以找司機專門送你。”
“季元現,懂事點。”
“那您告訴我,什麽算懂事,什麽才算不懂事?”季元現僅存的理智被“分開”二字熔斷,他語速極快,拽着少年為剩不多的倔強,一分二兩。
“媽,我喜歡男生就是不懂事?走上世俗眼中的‘正道’就算明白人?全國人民十四萬萬,怎就容不下我一個小小的性向?”
“我喜歡誰,我礙着誰了。我就想過我要的生活,我怎麽就不懂事了!”
季元現聲音發抖,努力讓自己鎮定辯論,卻透着股歇斯底裏的倔勁。季夫人聽完後,停頓一兩秒,她四兩撥千斤地頂回去。
“那你還要這個家嗎。”
“季元現,你還想要我這個媽,想要你爺爺奶奶嗎。你是想要薛家、季家上下幾十口親戚顏面無存。”
“你想要他們走到哪都被人暗戳脊梁骨。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媽,您沒道理,沒這個道理。”
季元現忍着哭腔,他明白,在談判技巧上,再修煉十年也不一定能賽過母親。更何況現在他心亂如麻,整個人惶恐不安。
他只能一次次控訴,一次次抗議,您不講道理。
季夫人嘆口氣,指着窗外,輕聲道:“我不講道理,季元現,這世上比我不講道理的多了去了。你以為我是在拆散你們,棒打鴛鴦,破壞你倆年輕無畏的愛情?”
“別天真了,季元現,幾十年後我下去找你父親時,我怎麽跟他交代。你也得虧宏安走得早,不然今天非打死你。”
季宏安是根教鞭,是條戒尺,季夫人狠心将他搬出來,是想下最後通牒。她要季元現的心防潰敗,要季元現想想整個家族。
想想那些榮耀,想想那些風吹雨打、夾血帶腥的來路。
季家站在關口上,如今政治正确、沒有污點,簡直比什麽都重要。這是自由開放、兼容并包、娛樂文學百花齊放的時代——但沒有一個,沒有一項,會大度容忍同性戀登上前臺。
他們不能以大搖大擺的姿态,躍進世人眼中。那些被主流價值觀所诟病的愛戀,甚至貼着病态的标簽。
“這都什麽時代了,媽媽……”
季元現從喉嚨裏發出幾聲哀鳴,他雙眼泛紅,終于敢正視季夫人。
“2001年《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标準》裏,将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單中剔除。這早就不是病了,也不是變态。為什麽你們都不明白。”
這話是在問季夫人,又像是透過季夫人在問更多人。
這世上沒幾個明白人,可明白人大多都因“違反相關法律”而禁言。
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誰而鳴。
“我不管這是什麽時代,我也從不認為你是病了。兒子,媽媽只是不想你走如此艱難的路,我很難過,不是因為你喜歡男生而難過。”
“我難過的是,在未來你會遭受數不清的白眼,遭受別人的不理解。我難過的是,有朝一日我離開你,誰來保護你。”
季夫人滅掉煙蒂,她目含悲憫,盯着自己的寶貝兒子。他還太小,意氣風發。稚嫩的感情甚至經不起現實推敲。
成為父母所需的代價太小,而培養一個孩子的代價又太大。
這也是她的心血,誰說父母容易?
季元現雙唇顫抖,自母親搬出季宏安,他便猛然察覺了肩上擔子。母親沒有放棄,整個家族亦沒放棄。
生在權力中心的人,誰不期待東山再起。玩政治的人,家族興衰就是生命。
他所消耗的,僅僅是母親的耐心,是長輩對他年少無知的縱容。
“可是……媽,我真不想和他分開。”
“那立正川呢,你想過他的家庭嗎,知道為什麽立家安排他出國?”
季夫人微擡下巴,在少年搖擺不定的心上,開了最後一槍。
“立老子病情加重,快不行了。立家希望去美國治療,最好的陪伴人就是立正川。這些話,他沒跟你說過吧。”
“我也是今天才從立夫人那裏得知,立家看重孝道,你難不成要立正川不孝?他肯定是要走的,隔着汪洋大海,隔着幾年光陰,你們還能堅持嗎。”
“兒子,動動腦子。這世上濃烈的感情,哪一段不是在極濃時分,轉淡逝去。”
“媽媽不希望你傷心。”
一段感情,熱烈芬芳時勇者無畏。而等将來時過境遷,年輕的沖動随流消逝,等他們都變得不再有趣,這段乏善可陳的感情變得味如嚼蠟時,他們會不會因今日的決定而追悔莫及。
有些事不能将就,将就便算不得好。
道義在那裏,道德也在那裏。情誼在那裏,原則也在那裏。季元現上下唇一碰,“不想分開”四字說得容易。可他能忍受争吵,忍受濃情轉薄,卻不能忍受立正川違逆良心。
他擔不起的,是立正川被家人白眼,此後一生背負不孝二字。
季元現眼中的烈烈燭火,有一瞬吹燈拔蠟。他臉色發白,攥緊雙拳,身形微微顫抖。
這一槍果斷且威猛,擒住少年心底的命門。好似鮮血汩汩,風幹在深秋夜裏。那些憤怒且傲慢的少年心緒,一朝散成滿空飛霧。
太難了。是不是,這條路進退兩難。
立正川跟随母親回家,頭一遭發現立夫人也能開飛車。不過四十分鐘,他們已倒車入庫,在自家停車場了。
立夫人一言不發,踩着高跟走在前頭。一下一下,堪比槍聲。立正川努力讓自己鎮靜,他覺得母親肯定明白,或許前幾天試探對方時就明白了。
否則也不會“好意”提醒他。
“今天你爸不在家,”立夫人忽然道,接着她幾聲輕笑,“你真該好好慶幸一下。”
随母親進入書房,立正川杵在死寬的書桌前。他揣在褲兜裏的手,不自禁蜷成團。冷汗在後背挂着,要說不忐忑,那是騙人的。
立夫人靠在書桌邊,離兒子不過半米距離。她打量着,視線在他逐漸成熟的輪廓上逡巡。多俊,多帥的孩子。
她嘆口氣,“我們該從哪兒說起,是說多久了,還是說你是不是認真的。或者,我們單刀直入,說說怎麽才能叫你倆分開。”
立夫人是生意人,問問題不愛繞彎。她從來都直擊要害,以免浪費彼此時間。
“我喜歡他兩年了,我以前沒喜歡過誰,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是女。”立正川挺起胸膛,希望自己看起來更有底氣,“我只是喜歡季元現,無關性別。”
“你這話,倒還勇氣可嘉。”立夫人點點頭,然後話鋒一轉,“那我說明白了,你們分開吧。媽媽不幹涉你的性向,但不贊成你們現在談戀愛。說什麽影響學習都是借口,所以媽媽不說。”
“我以平等的身份跟你講,立正川,你是必須要出國的。爺爺的事自個兒好好掂量。現在分開,還不算晚。沒那麽多念想,也沒那麽多糾紛。”
“可能過幾年,你們自己就忘了。回頭看這一段年少的愛情……暫且說你們是愛情。也許只會覺得好笑。”
過幾年,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等少時記憶如蒙上油污的燈泡,如蓋上灰塵的時間膠囊,他們也許都會忘記,忘記年少愛過這麽一個人。
太殘忍了。
立正川梗着脖子,緊緊拽住那一分二畝田的傲氣。
“我不。”
他拒絕商量,拒絕退讓。
立夫人不惱,她覺着是自己這些年來的教育出了問題。孩子離經叛道,錯誤都在父母身上。沒把孩子教好,是父母的過失。
“當年我和你父親就不該散養你,聽憑你發展。阿川,媽媽和你商量行不行。這事兒我不告訴你爸爸,你和季元現分開,我們就當此事從沒發生過。”
“行不行。”
“我不。”立正川仍如是答,他面色陰沉,帶着不可置信,“有些事發生了,它就是發生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原處,裝作不曾認識季元現。”
“媽,我喜歡他。”
“您兒子,真正的喜歡他。”
立夫人的太陽穴突突跳,再怎麽民主開放,也很難鎮定地聽着兒子說喜歡男生。這沖擊太強太直白,并不好受。
“正川,媽媽希望你……”
“行了,媽。您出去,我跟他說。”
一道男聲打斷立夫人,他們下意識向門口看去。立森西裝革履,風塵仆仆。他才從外地出差回來,本意來書房問候母親,沒想聽見這樣一出鬧劇。
立森脫掉外套,扯松領帶。他擡腳往書房裏走,每走一步,立正川的臉色便慘白幾分。
立夫人思量片刻,端着水杯出門。她經過立森時,輕聲道,“好好說,別太生氣。”
随着房門關上,立正川還沒來得及從驚慌中回神。立森解開袖口,然後面無表情地擡腳踹到立正川胸口上。
這一腳沒留情面,直直将他踹翻在地。跌倒時腦勺撞上桌沿,“哐”的一聲!這下立正川懵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立森蹲下身,一把薅住立正川頭發。他冷漠道:“能耐了,敢和母親大小聲了。從小我沒打過你,今天開個戒。”
接着,一個響亮的大耳光扇在他左臉上。立正川口腔裏血味彌漫,該是破了皮。他眼冒金星,半響沒提上氣兒,更別說好好思考。頭皮傳來陣陣疼痛,提醒他立森正處于盛怒的狀态。
“醒醒,蠢貨。我他媽求你做個人!你不考慮立家,也要考慮考慮季家!”
“人季元現老爸倒臺,這幾年過得如履薄冰。好容易有點起色,想着季元現未來進入政壇,東山再起。你瞧瞧你幹的什麽事,嗯?”
立森拍拍立正川的臉,想把他打醒似的。
“季家就一個季元現,等你玩夠了,想拍屁股走人時,你要他怎麽辦。不小了,馬上就十八了。老弟,成年人了。”
“我拜托你用成人的擔當想一想,啊。這話我就說一次,明天趕緊跟他分了。我不管你們愛得多轟轟烈烈,在現實面前都他媽算個屁。”
立森松開立正川,站起來。他從包裏摸出煙盒,自顧自點上。立森走到窗邊,眉頭緊鎖。他也心疼,更多卻是憂慮。他直覺這樣不行,兩個男人,未來見不得臺面。
不可能一輩子偷偷摸摸,算個什麽事兒。
身後一陣響動,立正川扶着書桌,慢慢爬起來。他晃了晃腦袋,擡手抹去嘴角血沫子。
“我不,哥。”
“你他媽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立森勃然大怒,手掌猛拍在窗上。玻璃顫顫巍巍,好似下一秒就會碎裂。
“老子叫你聽不懂人話!”
他們兄弟倆雙目赤紅,如沖冠之獸,各自亮出獠牙,互不退讓。立正川滿臉倔強,他再次挺起胸膛,像幼獸蛻變,終敢于朝強大的敵人發起挑釁。
他說:“我不,哥。”
“只要今天你沒打死我,我還是要和他在一起。”
“只要今天你沒打死我,我走出這個屋,我還是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