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季元現不太記得,上一次與顧惜促膝長談是何時。靜下心想,他們的相處方式,一直都是單方面謙讓。
顧惜唯一一次跟他鬧脾氣,是在兩年前初中畢業。轉眼高二,季元現也從未詢問:你當時為什麽要選擇離開。又為什麽,選擇回來。
季元現不是不關心,他覺着兩人之間肯定存在默契。顧惜要走,便讓他去遨游。顧惜要回來,季元現總會給他一個停靠的地方。
他們是兄弟,這層關系不可破裂。可發展為親情,但永遠不會是愛情。
顧惜想要的,季元現不會給他。給不起。
貴賓室的落地窗瓦光铮亮,雨水汩汩成河。倒映着年紀相仿,氣質相像,身高身形具雷同的兩位少年。他們從小在這裏長大,這玻璃窗如一臺相機,慢慢地,看着兩人節節拔高。從曾經共享一位沙發,到如今相對而坐。
歲月幾近殘酷。
季元現拿着毛巾擦頭發,他說要談談。顧惜遲緩幾秒,才點頭答應。
“奶昔,我的性取向你一直知道。說白了,這輩子都走不回去。我只可能喜歡男生,就算今天不是立正川,也會是其他男生。”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顧惜一頓,擡眼帶着嚴厲。又有些受傷,複雜而多情。他抿唇,說:“我不明白,元寶。他有什麽好。”
“他沒什麽好,”季元現說,“他也哪裏都好。”
“你們充其量是距離太近,又有共同目标,錯把惺惺相惜當感情。元寶,立正川是直男。萬一以後他醒悟,拍拍屁股要走回去,你怎麽辦。說得再近一點,高中畢業後,你們打算怎麽辦。”
顧惜煩躁,他轉着手中水杯。按捺自己不甘之心,試圖與季元現講道理。
他們都無感情經驗可言,純憑動物直覺去感知。顧惜沒有立正川的沖動和果斷,十幾年的感情反而成為絆腳石。
立正川的賭局很簡單,告白成功,就在一起。不成功,最差也是相忘于江湖。但顧惜賭不起,他已将一顆心揉巴揉巴,再搗爛。熬成一碗苦水,千萬個日日夜夜。深入骨髓,藥石無醫。
顧惜怕做不成戀人,亦做不成兄弟。他躊躇着,眼裏只看着季元現。他也不想如此,嫌自己太擰巴、磨叽、娘們兒似的。
可他不敢。
季元現提示得很清楚:我們是一輩子的兄弟。
哪怕顧惜想争取一下,完全找不到縫隙插針。感情沒有先來後到,誰出現得最合适,誰才是贏家。
季元現明白顧惜的擔憂,他不反駁,不否認。也不敢肯定撂話——立正川絕不會離開。未來茫茫不可知,誰敢輕言身旁人。
“我沒想過,老實說我沒考慮到那麽遠。奶昔,我和你們不同,我有一天過一天。高考之後會如何,不知道。我現在也不想知道。”
“那時候立正川還在不在我身邊,我希望在,但他也可能不在。控制命運有很多因素,我們決定不了。”
顧惜抹一把臉,忍不住從包裏拿出煙盒。他轉了轉,選擇抽根煙。猩紅煙頭一明一暗,季元現的眉目變得模糊起來。
“元寶,嘗鮮可以。但一定得現在?一定得是立正川?”
我不可以嗎。
“不是新鮮,”季元現打斷他,保持心平氣和,“奶昔,我喜歡立正川。不是圖新鮮。”
顧惜倒一口氣,霎時被香煙嗆得眼紅。他不料季元現這麽誠實,簡直誠實過了頭。好比一柄古刀沒入心口,又緩緩抽出。在顧惜以為這是結束時,季元現又将其推進更深的境地。
鮮血根本流不出,全都包裹在刃上,滲入刀片中。表面看來和風化雨,內裏早已瀕臨枯竭。
顧道長覺得自個兒可能真要飛升了,耳畔轟鳴,飙車殘留的音浪還在。他有點飄,眨眨眼,苦笑一聲:“我真希望你把這話收回去。”
“行,我收回。但我喜歡立正川,真心話。不騙你。”
季元現沒和他對着幹,而是拍拍顧惜肩膀,換上認真的表情。
“奶昔,一年半後,我不能肯定誰在我身邊。但你一定在,這個話,你懂不懂。”
同學會失散,朋友會遠走。哪怕青春期不可預估的飄渺愛情,也許會離他遠去。但顧惜一定在,因身份不同。
有時舍不得友情變愛情,大抵是看破了前者的長久性。
顧惜搖頭,他認為季元現是在實行安慰政策。少年都有競争欲,憑什麽立正川可以得到。
“我會在你身邊,元寶。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一定是。你需要我就在,你也知道的。”
“但為什麽,為什麽我就不可以?我——”
“別說了。”
季元現皺眉,遽然打斷顧惜。他有預感,若不出聲阻止,顧惜一定會把真實想法抖落幹淨。
那層薄薄的,如煙霧一樣的紗,會徹底燒毀。
一切将走向不可挽回的餘地。
季元現站起來,捏着顧惜肩膀。他又半蹲下去,與對方眼神相對。季元現一字一頓道:“顧惜,用你曾教我的一句話,今天做個結。”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顧惜眼眶瞬時通紅,眼球內的血絲如蛛網密布。他感到眼裏結一層水殼,那些委屈、不甘、憤怒,将落未落,又不能放聲質問。他幾曾何時,也想做受遷就的那一個。
被偏愛的,總那麽有恃無恐。
季元現根本不準他說出口,一個剖白深情的機會都不給。談話點到為止,該說的說盡,立場很清楚。
顧惜可以在兄弟那一欄,可以在親人那一欄,獨獨不會是戀人。
他搖搖頭,聲音幾不可遏地顫抖,“季元現,以前怎沒發覺。其實你也挺狠心的。”
“那還是跟你學的,當初扔下我一人,無聲無息跑去N市讀書。再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出現,奶昔,你覺得我好受嗎。”
“你在意這個,我可以解釋。我當時不學大提琴,只是因為嫉……”
“不用說了,”季元現仍然在笑,他站直了,偏頭看着窗外。此時賽道內大燈盡熄,黑漆漆一片。雨聲唰唰入耳,如琵琶撥弦,嘈嘈切切。“我不在意解釋,你在我這裏,會一直保有不必解釋的權利。然後我都會理解你,顧惜。”
這話好似承諾,卻無關情愛。季元現很小便與顧惜說:我長大後會保護你,像保護家人那樣。保護季家,保護顧家。
實則長大後,他一直在保護別人。季元現一碗水端平了,唯獨偶爾會朝顧惜傾斜幾分。如今半路殺出立正川,他不屑那幾分,而是直接将碗搶過去,占為己有。
季元現默許了。
可他還是想要保護顧惜,保護秦羽,這根本不是一個層面的意思。
季元現向來不信神明,但他希望有人可以護航顧惜、秦羽、他的至親。
比如,他自己。
顧惜動動嘴唇,最後眨眨眼。他實在控制不住,低頭滾落一顆眼淚。顧惜立即用手背擦去,擡頭對季元現笑:“我明白了。”
“沒事,我沒問題。”
這世上最難過時,其實是感覺不到難過的。他只會一遍一遍告知對方,我沒問題,我很好,所以你要走就走吧。真的,我沒事。
你不用擔心,也不要愧疚。
對你溫柔這件事,略大于世界,略大于宇宙。
且極大于我。
季元現回首,彎腰撐着膝蓋晃晃腦子。今晚他太疲憊了,一直努力讓自個兒保持清醒。他問:“未來商業領袖峰會,還去嗎。”
顧惜沒有遲疑:“去。”
“有立正川。”
“我說了,我會去。”
顧惜盯着季元現,思緒卻有點走偏。他遽然伸手摸一把元寶的臉,忽地自嘲一笑。
心急了,他這次是真心急了。
蟄伏十幾年,忍耐那麽久,怎能一朝付之東流。
“我不會給他臉色看,你放心。”
季元現有點懵,這和他預期不太一樣。立正川和顧惜實則屬于同一類人,他們均是十分驕傲。區別在于顧惜內斂,但立正川張揚。
他原以為出這事,顧惜不會再參與其中。來幹嘛,給自己添堵嗎。
顧惜突然笑兩聲,他伸直雙腿,渾身放松地靠在沙發上。他想通了,有點醍醐灌頂的意思。
不是放棄。
遠沒到說放棄的時候。
季元現搞不懂,也沒那個精力再去思索。今晚到此為止,他是真想回家睡覺了。
“行吧,那我送你回家。趕緊起來,明天就別去上學了。你這一身酒味,顧媽會不會罵你。”
顧惜嗅了嗅衣服,無所謂地搖頭:“今晚我就留這兒了,東望有的是房間。我找人送你回去,嗯?”
“那趕緊的,我實在困了。”
季元現揮揮手,等顧惜打電話安排司機。
送走元寶時,顧惜一直站在窗戶邊。他雙手抱臂,眼底是深沉的夜色。顧惜呼出口氣,忽覺自己遠沒想象中大度。
他沒有放棄,只是不再執着于當下。季元現說得對,時間還長,誰是最後贏家還不一定。顧惜心想,我他媽都守了十七年了,再守一個十七年又如何。
他不信,不信立正川有本事與季元現走到最後,不信立正川會與家人出櫃。包括元寶,都不一定敢在季夫人面前坦誠性向。
善良的人,也會居心叵測。
顧惜覺得自個兒就是,他忽然不想修仙了,立地成魔也非不可。直到季元現上車,座駕駛出他的視線。
顧惜擡手,對着天地一線,黑夜盡頭。做了個開槍的動作。
顧惜想,再守個十年,未嘗不可。
他會一直等下去,等到他們分手。
季元現不知,今晚的談話遠沒有打開心結。
反而使得顧惜彌足深陷,奔赴深淵。
季元現回家時,立正川還在客廳等他。小軍長懸着的心,終于落下。他瞅一眼時間,淩晨四點五十,再不睡得天亮了。
立正川朝季元現走去,剛蹲下想幫他換鞋。
誰知現哥突然拉住小軍長的後衣領,一把将他提起來。
“別忙。”季元現說。
他終于放輕松,所有的理智冷靜、心酸無奈,俱如潑雷,霹靂而下。
真累。他想,他還是有點難過。
“川哥,我不想走路,你背我進去。”
立正川瞧他神色疲憊,臉色發白。也不廢話,很男人地蹲下身子。
“行,依你。”
——
大家都心疼奶昔,放心,他會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