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秋來,素雨斜飛。寒氣乍起,白露霜降。
城市籠罩在一片迷蒙中,由遠觀而去層層疊疊,恰是高樓鱗次栉比,宛如幻化群山。灰白黑三色深淺不一,偶有霓虹穿過,帶來現代科技的文明宣誓。
從高空俯瞰,密密麻麻的樓群築成蜂巢。城與城的區別,亦無非是高配或低配版的賽博朋克。
這雨,斷斷續續纏綿四五日。時晴,溫度驟降。季元現一向不會照顧自己,去年由家人操心倒還好。今年住在學區房,沒張媽叮囑,他終于不可免俗地感冒了。
病來如山倒,原本只是小小的喉嚨疼痛。立正川叫季元現記得吃藥,人現哥嘴上答應地好好的,轉頭就給忘了。
直到想起添衣,為時已晚。季元現坐在教室裏暈頭轉向,渾身無力。他趴着,頭發軟塌塌搭在前額。眼皮很重,筆尖不知在寫什麽。
立正川察覺有問題,他踹一腳椅子,季元現并沒如往常一樣呲牙咧嘴地回頭瞪他。小軍長覺着有問題,他擡起身子向前探去,指尖觸到季元現後頸時,差點被燙傷。
操,這小子發燒了。
季元現滿腹疑惑,慢騰騰轉身。他仍然匍匐着,下巴擦在肩膀上。俊眉之下雙眼泛紅,跟哭過似的。
“幹嘛呀……”
聲音疲軟無力,小聲的,糯糯的,竟也聽出幾分撒嬌。
立正川頭一遭遇上別人發燒,先是手足無措半響。他盯着季元現眼睛出神,片刻後,立正川斬釘截鐵道:“你發燒了,請假去醫院。”
季元現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他能不知道自個兒發燒麽。但今天老師講新課,數學一共三節,地理還有兩節。全是他的薄弱科目,耽誤不起。
雖想過事後彌補,可現在顧惜也功課繁多,哪有太多時間給他補習。季元現決定怎麽着也得撐到放學,輕傷不下火線,何況只是發燒。
立正川見他眨眨眼,複一言不發地掉過頭,繼續聽課。內心莫名騰出一股火氣,他剛伸手,準備提着季元現的領子去請假。瞟一眼時鐘,還有五分鐘下課。
小軍長瞅着季元現的後腦勺,只能把不滿塞回去。他得承認,很多時候自己拿季元現毫無辦法。
前些日子,周錫曾旁敲側擊詢問立正川。到底是因為圖一時新鮮,還是發現了“新世界”。好好的直男,怎麽說彎就彎。
談戀愛不是搞有獎競猜,亦不是消遣。立正川那撥人混賬也混賬,對于感情倒是出奇清流。
少年人為了合群,為了标新立異,可能會順應一些“大衆觀點”。比如當初季元現點撥王艾,漂亮大方,願意睡就行。提什麽愛不愛啊,不局氣。為何要束縛自己手腳,只需走腎。
等輪到他們自個兒,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秦羽給季元現講八卦,說圈裏有個高三學長,和大他五歲的男人搞,得了性病。這說明什麽,要想活得久,切勿随意約炮。四個字,潔身自好。
這事兒立正川當然也知道,他或許會瞧不上別人為愛情哭喪,那是因為無法以己度人,感同身受。
如今他隐約感覺自己有些喜歡季元現,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周錫問他打算如何,當時立正川許久,然後一錘定音。
“喜歡就是喜歡,追他呗。”
只是小軍長追人的方式有些獨特,他沒什麽甜言蜜語,也沒什麽物質上的表示。他喜歡雕塑,喜歡藝術。認為将感情物質化,是一種很低俗的事。
少年自視高傲,他不知怎麽做,于是只能拼命對季元現好。或明或暗。
這架勢可苦了季元現,剛下課,正準備埋頭睡,硬是被立正川拉着去請假。
現哥頭疼,幾乎是以液态形式拖在後邊。臉頰發紅,抱怨時說不出的可愛:“川哥,我哥。您就大人大量放過我成不,下節數學課啊!我叫您爺爺了行不行!”
立正川抿唇,擡起的下颚線剛毅冷峻。“生病就得去醫院,不吃藥只會越來越嚴重。你這樣得不償失。”
“我知道,我沒說不去,”季元現手腕生疼,甩兩下沒掙開。他有氣無力地繼續抗争,“放學再去又不會死人……哎哎,輕點輕點。大爺我怕你行不行。”
立正川蹙眉:“我給你補。”
“等會兒,”季元現差點笑出聲,就他倆這半斤八兩的破成績。說得上什麽誰給誰補課麽,怕是只能往陰溝裏帶。
季元現沒法辦法,放棄抵抗,“得了,管他媽愛誰誰吧。兄弟,咱們走慢點。我給奶昔發個短信,讓他今晚來……”
立正川忽地停下,季元現差點啃他後腦勺上。
“不是,川哥。咱們開車那麽久,還搞不明白急剎容易追尾啊。你看看你……”
“不許找他,”立正川低頭,眼神灼灼。好比一勺滾燙鐵水,燒得季元現直接噤聲。“我說我給你補,不準找他來。”
說完,繼續冷臉拉着季鹌鹑往辦公室去。路上遇熟人,對方見立正川臉色不好,連打招呼都不敢太熱情。
季元現眨眨眼,看着他背影忽然笑了。不知從哪兒來了精神,三步并作兩步湊上去。他攀住立正川肩膀,本就泛紅的眼睛莫名染上情動。
小軍長渾身一僵,只感耳背一熱。季元現附身過去,說——
“立正川,你是不是喜歡我。”
瞎貓撞見死耗子般,季元現原打算開個玩笑。誰知一針見血小軍長內心的隐秘欲望。
那些想法,不僅僅只是喜歡,還有更多、更肮髒的東西,伴随而來。
立正川沒有回答,佯裝的矜貴與淡漠更甚。他斜眼盯着季元現,滿臉口是心非。可身體反應誠實地出賣他,耳尖驀地發紅,嘲笑立正川的純情遮掩。
季元現也愣了,十幾年來給他告白的不在少數。喜歡一人是何反應,季元現不吃豬肉,也見過豬肉鋪。
他心底咯噔一聲,操了,該不會是真的吧。
兩位少年齊齊一頓,很有默契地趕緊分開。立正川快步往前走,醇厚的聲音極不自然:“趕緊去請假,免得老師上課去了。”
“哦,哦……來了。”
季元現低頭,撓撓後腦勺,又蹭蹭鼻尖。他想裝得酷一點,好顯得自己沒有太高興。但壓制不住的唇角一直上翹,開心喜悅如蜜桃汽水中的泡泡,一串串地往上冒。
根本是按也按不住。
甜,真的甜。
最後,迫于立正川淫威。季元現無奈叼着文綜知識點小冊子,奔赴醫院輸液。不料立正川一路跟來,挂號就診拿藥,全都包圓了。
季元現受命坐在椅子上,宛如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他看着立正川樓上樓下地奔波,好多流程學得磕磕絆絆。心裏怪暖。
等做完皮試,季元現挂好液體。立正川給他倒杯水,半蹲着在他身邊,恰似溫順的金毛犬。“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弄完了我回去上課。”
季元現莞爾,忽然伸手捏捏小軍長耳朵。他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整整齊齊。渾身籠在投射而進的日光裏,少年感十足。俊朗帥氣。
“趕緊回去,還等着你給我補課噢。川哥。”
立正川維持已久的疏離高冷,頃刻間分崩離析。他呆怔擡頭,季元現的笑容溫暖到近乎天使。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又許是怪今天陽光太好。
立正川竟下意識就着季元現的手,輕輕蹭了蹭。他站起身來,拼命壓住內心雀躍。聲音保持平穩,生怕自己走順拐。
“咳,那、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季元現朝他揮手,複埋下頭翻看知識點。立正川走到電梯邊,等待時回頭看。季元現坐得筆直,如秋日果實,忍不住想要摘取。他認認真真學習,嘴裏念念有詞,開始背誦文綜。
電梯到達,立正川卻沒走。他抱臂靠牆,站在那兒欣賞好一會。他的眼神熱烈專注,卻不自知。恰似雕刻家深深膜拜着一尊無上的藝術品。
無論如何,立正川不得不承認。他是喜歡他,喜歡這個內裏堅強,做事認真,且絕不服輸的人。喜歡這個永遠對生活充滿希望,雙眼看向陽光的人。
季元現恰似一扇任意門,他伫立在立正川的世界中。一打開,引進更為廣闊的天地。這不是救贖,這才是真正的強強聯手。
第二次電梯到達時,立正川笑着,終于走進去。
季元現孤身坐在醫院裏,背完政治要點,又翻看了地理新課。他有些百無聊賴,于是想起将才的種種。
立正川喜歡他,他感受到了。可目前這情況,還真不适合談戀愛。
季元現對于自己要什麽,從來都看得很清楚。他頭疼地捏捏太陽穴,忽然有些後悔。當初就真不應該瞎撩,哪怕是為了暗示顧惜自己不可能吃窩邊草,也不該對立正川下手啊。
這小軍長是那麽好惹的人嗎。可說什麽都為時已晚,季元現只能裝聾作啞,先拖着。
如今滿門心思撲在學習裏,季元現也沒真把立正川的話放心上。
數學還是得找顧惜補,想着,便給奶昔發了短信。剛輸入一半,又删減。最後只是說——奶昔,今天數學課沒聽進去。周末找你給我看看。
季元現不太願意多麻煩顧惜,高二挺關鍵,誰不是忙着披星戴月。學神也是人,都是用別人看不見的辛苦換來的。
立正川到家時,季元現已經回去了。
小軍長提着打包的營養粥,先是書房找一圈,沒人。他滿意地笑,看來季元現還挺聽話。
立正川哼着莫紮特的雙鋼曲,溜達着上樓去找人。季元現早洗漱完,穿了睡衣躺在床上聽英語。
“別看了,生病學習效率太低,得不償失。”
立正川把書包放下,打開食盒,準備投喂季鹌鹑。
季元現扯掉耳機,哪敢麻煩小軍長。伸手就去接碗,誰知碗壁太燙,驚得他閃電般縮回手。“我操!這麽燙你還端着,豬皮厚嗎?!”
立正川:“……”
他差點一碗粥糊對方臉上去。
“起來吃飯,精神這麽好,液沒白輸。”
季元現悻悻,只能別扭地接受喂食照顧。他哂笑:“我身體素質又不差,恢複快嘛……”
立正川第一次照顧人,倒還有模有樣。不生疏也不熟練,該做的不該做的,按照程序走。吃完飯半小時,立正川又提醒他吃藥。但季元現就是個吃藥怕苦的主兒,将頭埋在被子裏,這次死也不出來。
“我都輸液了!我不吃藥!”
“你殺了我吧!啊——”
立正川無奈,面對非暴力不合作的白癡,只能以暴制暴。他掀開被子,被季元現光滑的大腿閃了眼。按捺住突然加速的心跳,咽着唾沫緩解喉嚨發緊。
小軍長禁锢住季元現雙腿,後者因生病而渾身乏力。掙紮半天,屈于暴力。可男生骨子裏具不服輸,這他媽的像什麽呀。
把小爺的面子擱哪兒去了?
立正川死死按着季元現的腰,将藥片遞到他嘴邊。
聲音清冷,學不來溫柔:“吃。”
季元現憤怒,張嘴咬在立正川手腕上。疼痛襲來,小軍長下意識松勁兒:“操,你他媽屬狗的嗎!放開!”
季元現趁機翻身,一把撈住立正川的腰。兩人宛如八爪章魚,糾纏在床。
“老子不放!除非不準備逼我吃藥!”
立正川深吸口氣,捏着藥丸再次把季元現壓下去。兩人面對面,立正川伸手捏住季元現的臉頰,迫使他張開嘴。接着直接将藥丸送進去,再毫不遲疑地合上他的嘴唇。
苦,極苦。漫天苦味席卷口腔,季元現苦得連反抗都忘了。他想吐出來,立正川卻把水杯湊到唇邊。幾乎是下意識,季元現張嘴喝水,連帶着藥片吞下肚。
咕嚕咕嚕幾口水,緩解了苦味。
委屈的季貓兒睜着眼,簡直快哭了。他怒火攻心,待神智歸為,第一個動作是毆打立正川。豈料對方偏開頭,再次抓住他的手腕,置于頭頂之上。
“日了,你逼我的。”
季元現眼前一黑,立正川的俊臉驟然放大。兩片水潤的唇上驟然一熱,霎時腦子一片空白。很快,一條濕熱、柔軟、靈活的舌頭鑽進來,卻沒有得寸進尺。
僅僅是吮吸着他的舌尖,好似要與他一起品嘗藥片的苦味。
季元現立刻松了勁兒,片刻後,他遽然踹開立正川,将人掀翻在地。
“你才有毛病吧?操!”
季元現猛地跳起來,面紅耳赤。他用手背胡亂擦着嘴唇,怒不可遏又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廚房倒水。
立正川坐在地上,幸災樂禍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半響,伸手摸摸自己的唇,不自覺笑起來。
感覺……還不賴?
霸王強上半壘的立正川,當然無法揣摩季元現的心情。如今現哥就像一只得了小魚幹的貓,在廚房裏來回踱步,接連灌下三杯飲料。
可是還不夠,他總覺得缺了什麽。
季元現撐着流理臺,捂住嘴,舌尖似要燒起來。
他媽的。
怎麽橙汁都沒立正川的嘴唇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