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雪是從昨夜開始下的,直到除夕夜臨,白茫茫染長安道。
盈盈絮絮,落入萬千鄉夢裏,偌大京城空寂地不像話。
今兒個是舊年之末,新年之初。
季家設宴正乙祠戲樓,是全京城最古老、最氣派、保存最完好的純木結構戲樓。前幾天,全憑季老爺子一句話,季家上下馬不停蹄趕回京城過年。
按慣例,每年除夕宴必設堂會,邀梅派傳人登臺唱戲。季老爺這輩人,是地地道道的“梅黨”。他不屬文人那一挂,年輕時也多為武捧。據家族後輩有傳,當年季老爺迎娶季老夫人前,也曾與某些半紅不紫的美貌男伶有過風花雪月。
季老爺點《詩文會》,古典喜劇熱鬧好玩,外加一折昆曲《游園驚夢》。老夫人偏愛時裝、古裝新戲,如《孽海波瀾》、《嫦娥奔月》。
輪到晚輩,季元現捧着戲折子敷衍浏覽,點一出《霸王別姬》。季夫人聽了直皺眉,連戲院老板也勸:大過年的,圖高興。唱什麽生離死別不吉利,貴妃醉酒也比霸王別姬好哇。
“你們不懂,我奶奶就好這口。”
季元現不勝其煩地整理衣服,一年之中獨屬除夕夜最特別。季家人人着漢服,因現代男子未留長發,則省去首服。
鏡子裏,季小司令俊逸倜傥,正紅衣袍鮮亮奪目,子孫蟒雲肩通袖,四合如意團雲暗地。腰部褶皺作通裁,裳及腳踝。他攏着琵琶袖,曳撒袍兼正裝用。
季元現側着臉,正低頭發消息。溫柔燈光兜頭而下,眉目狹長,眼波流轉。也不知給誰聊語音,唇角微上翹,最是風流少年。
顧惜站在門口欣賞片刻,輕咳兩聲:“趕緊去戲樓,一會兒遲到了奶奶又該罵你。”
“來了來了!”季元現擡頭招呼,緊接着炸毛,“我靠,這你媽也太不公平了。憑啥顧家世世代代流傳西裝三件套,我家老爺子就不能跟進潮流麽。”
顧惜雙手揣在西褲兜裏,高檔薄羊絨的馬甲配襯衣,外套西褲裁剪合身,通體銀灰,時尚且不顯老陳。顧道長臂彎裏折着駝色格子大衣,領針精致。端的是海派貴族範兒,恰似民國摩登小公子。
顧家族譜往上走,都是紳士。大多留學海歸者,時髦品味高。
季家是京城唯一保持傳統的老派家族,有其開明一面,亦殘留着固有的保守。
季元現同顧惜到達正乙祠戲樓時,燈火璀璨。正廳中擺十張紅木雕花圓桌,戲臺闊且亮,戲樓分兩層,臺前三面環樓。金字黑底牌匾挂于正上方,書“正乙祠戲樓”五個大字。
人群烏泱,雖是家宴,亦請來不少貴賓。季家長輩忙着招呼,季元現同顧家父母寒暄二句,便領了顧惜落座。
名牌立于桌面,中心插一束香槟玫瑰。季元現小心珑着衣袖,側頭問:“奶昔,等會兒年夜飯結束,羽子叫我們去唱歌。我已幫你訂了名額,吃完飯咱倆跑快點啊。”
顧惜正研究今晚演出劇目,小時為讨季老夫人開心,他練過一段時間武生。
“年年都是這安排,羽子就不能想點新招。”
“他倒想,”季元現故作神秘笑道,“這不那傻逼年齡不夠麽。”
顧惜挑眉思索兩秒,恍然明白小司令在暗示什麽。他壞笑幾聲,搖頭:“你讓他小心點。要想活得久,四個字,潔身自好。”
“我也勸啊,他想法多嘛,反正找幹淨點的就行。”
季元現不在意,再過半小時,今夜菜肴逐道上桌。
顧惜還想同季元現說什麽,戲臺上遽然敲鑼打鼓開了場,名角兒掀簾而出,嗓子一亮,句句都是彩頭。賓客掌聲雷動,叫起好來。這恍惚間,恰時光倒流。
流到百年前的戲園子裏,争紅鬥豔的大角兒們各展身手,叱咤南北。臺上的燈亮着,夢幻的暖,色彩流動。而美人眼色,朦胧如煙。穿過那段極其輝煌的歲月,再随着洪流,去戲曲盡頭窺探偉人灑下的吉光片羽。
顧惜緘默其口,在人聲喧嚣中靜靜盯着季元現側顏。正紅漢服,金線交織,映得他星目剪水。時間仿佛變得很長,又很短。十年前在他身後偷吃桂花糕的元寶,與今天坐在他身邊的小司令不可同日而語。
他知道。
正因知道,才更惶惶不安。
顧惜曾如此形容季元現——這人血裏帶風,是自由的,抓不住。濃烈時近在眼前,清冷時遠在天邊。
如果,如果可以把心事和盤托出,顧惜想,是不是能好受一些。充其量往後一別兩寬。情況若好點,萬一季元現接受呢。
“元寶……”
臺上剛唱完貴妃醉酒,楊玉環滿頭點翠珠花晃得顧惜思緒混亂。
今夜他有些壓不住,壓不住心底那股躁動。
“我……”
季元現轉頭,明亮的眼睛眨眨,形象全無。嘴角沾着醬汁兒,執筷姿勢因衣袖寬大而稍顯猥瑣。小司令囫囵吞下食物,差點噎成二五缺。
“咋、咋了,奶昔。是大閘蟹不好吃,還是醬豬蹄不合口啊?”
顧惜:“……”
有一瞬他無比懷疑自己到底喜歡他什麽。
算了。顧惜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氣橫在胸口散去,還是不要問不要說不要讓愛跑出來。
執者失之。
當人想要成為歌者,便失去了歌。當人想要成為詩者,便造不出詩。
什麽都不奢望時,一切都會如期而至。
戲臺上正唱《游園驚夢》,“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也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顧惜揉一把季元現的頭發,笑着換話題:“第二場聚會在哪集合。”
“哎,都是半大不小的爺們,你動不動揉我頭發很沒面子啊。”季元現抱怨,卻不是真計較。他将頭發扒拉順,繼續道,“1926呗,秦羽找他哥們兒開車來接我們。十一點,準時門口見。”
“開車?”顧惜遲疑兩秒,“成。”
家宴散席時,晚輩領了紅包便腳下抹油。溜的溜,跑的跑。長輩也不阻止,如今守歲觀念淡薄,除開老人,誰還願在家呆着。
這點倒是與時俱進了。
秦羽的朋友叫林沈海,季元現覺着面熟。約莫是普通班的學生,看起來挺不老實。秦羽端坐副駕駛,跟他媽拉客的老鸨似的。
“現兒!惜哥!趕緊,上車。咱年輕人換個場子嗨皮去!”
“先說好啊,今晚不醉不歸,誰他媽先跑誰是豬。”
“司令,磨蹭什麽吶!”
季元現硬着頭皮坐上去,伸手從後邊拍拍秦羽腦勺:“你他媽确定沒喝假酒,發什麽瘋。”
顧惜接:“林沈海,好生開車。”
顧道長對他人向來惜字如金,冷不丁冒一句,小司令後知後覺不太對勁。他瞄一眼儀表盤,速度不算快。但這方向盤是不是控制得有點糟糕……
“哎,兄弟。”季元現叫住正在激情唱Rap的林沈海,那丫特投入,滿嘴的江湖任我闖。
小司令提高音調:“我說兄弟。”
林沈海遽然轉頭:“啥事兒,季哥。”
“你是不是沒駕照。”
“啊……是。”
季元現額角一跳:“開車多久了?”
林沈海挺耿直,依然回着頭,就差拍胸脯:“長着呢!一周!”
“我操。”季元現将将罵出聲,擡眼直視前方,爆喝道,“你他媽看路!看路啊!我操!”
顧惜:……能不能現在跳車。
幾人有驚無險到達1926時,其他兄弟已齊聚。豪包內烏煙瘴氣,玩骰子吸水煙,你媽聚衆淫亂似的。女生沒幾個,漢子到不少,也不知能不能勻對稱了。
季元現領頭走進去,直直接受注目禮。穿漢服參加除夕聚會,十幾年來從未間斷。大家見怪不怪,女生叽叽喳喳要小司令介紹訂制店。季元現推了微信名片去,豪爽道:“報我名字就成。”
秦羽是個趴體王,剛落座已搶過話筒。他與人肩靠肩,荒腔走板卯足勁兒唱上了。顧惜亦有熟人,正在隔桌抽煙聊天。幾杯洋酒下肚,身體随着音樂輕輕晃。
季元現不太喜歡熱鬧,喧嚣過頭就是孤獨。但他從不拒絕與人打成一片,唱歌玩游戲,樣樣精通。小司令對所有人面面俱到,敬酒談天,很難看出他與誰關系不好。同理,除了秦羽顧惜,也看不出他與誰關系好。
季元現這種人在社交圈裏,很吃香,也備受提防。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但反正定義都為酒肉朋友,有無那二兩真心,又如何。
今夜秦羽格外來勁,攬着季元現脖子,硬要他喝“今夜不回家”。顧惜酒量不錯,可明白人勸不了撒潑者。
1926的雞尾酒此款最玄乎,號稱甭管是否千杯不倒。悶下這杯“今夜不回家”,還真就回不了家。
季元現拉不住,秦羽拿着杯子靠在小司令唇邊。
“來的時候咋說啊,不醉不歸。現、現兒!喝,咱不喝開心不算完。”
顧惜無奈,扯着秦羽推到水煙邊。1926有熟人,給他們上的水煙不加料。顧惜把煙嘴塞秦羽唇邊:“你抽兩口,醒醒腦子。”
秦羽喝大了,坐不住往桌下滑。要不是季元現眼疾手快,指定磕成腦震蕩。秦棒槌卻順勢纏上來,他不依不饒攀着小司令肩膀:“寶貝兒,你喝一口嘛。”
季元現:“……”
腦震蕩算什麽,幹脆摔成腦殘好了。
顧惜接過杯子,瞧一眼死纏爛打的秦羽。再遞給季元現安慰的眼神:“這杯我喝,我替元寶。”
“不成不成,惜哥我知道你心疼咱司令。”秦羽打酒嗝,喝多了口無遮攔,噼裏啪啦倒金豆,“別以為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對咱司令、對他……”
“你他媽可住嘴吧你!”季元現神色有些慌張,似知曉秦羽即将揭露什麽秘密。
這是一個最好永遠不要浮出水面的真相,一個定時炸彈,惶惶不安。
季元現劈手奪過顧惜手中酒杯,仰頭将酒液灌入喉嚨。辛辣、徹頭徹尾的辛辣一路厮殺。小司令喝完将杯子扔桌上,又氣又無奈地踹一腳秦羽。
“他媽就你能!”
秦羽順勢倒在顧惜身上,眼神迷茫:“叫他喝酒咋了,生這麽大氣?”
“……”顧惜嘆氣,準備擡秦羽去樓上開房睡覺,“禍從口出,傻逼下次少說點。”
趁這空當,包廂廁所被占用。尿意洶洶的季元現不得不出去另尋廁所,他酒量着實不行,所幸今夜身着曳撒袍,才不至于因服飾寬大繁複而摔倒。
小司令昏昏沉沉,一路跌跌撞撞。他摸索着進入某間無人包廂,沒開空調,氣溫稍低。
此間廁所為套式,開門進去,先是洗手臺,季元現鎖上門。再往左,還有一扇磨砂玻璃門,裏面才是廁所。
酒精上頭,廁所燈晃昏黃黯淡,暧昧不明。季元現找到廁所倒不急了,今兒個這雙鞋穿着并不舒服。他靠在洗手臺邊,爽快脫掉兩只鞋履,外加一雙襪子。
小司令光腳踩在地板上,轉過身面對鏡子。他仰頭深呼吸,全然未注意玻璃門已敞開。
立正川着實被眼前的景色震驚幾秒,他從未見過如此季元現。正紅漢服,繡紋華麗。恰似一團焰火,攝人心魄。
立正川忽然覺得,“驚濤駭浪”與“寂靜歡喜”是同義詞。少年如冠玉,玉樹臨風。他從未覺得自己的靈感爆發如此迅速,那夢中的雕塑人像似有了面孔。
熠熠生輝。
将才立正川也喝過,由于酒量太好,被周錫等人猛灌兩杯“今夜不回家”。白朗姆酒與龍舌蘭好似火燒,辣得他有些頭暈。
宋迪不安分,見縫插針往他身上攀。雙手找準時機揩油,搞得立正川煩躁不已。趕緊以上廁所為由,跑出來躲災。
這層樓的獨立廁所遙遠,所有包廂唯獨這間還空着。立正川不料遇上季元現,還是在如此暧昧的場景。
簡直令他想入非非。
立正川朝小司令走過去,對方睜眼時吓一跳。季元現同樣不知有這麽巧,口齒不清,雙頰緋紅:“喲,川、川哥呀。新年好呀。”
他尾音發顫,帶着不自知的嗲。
立正川不說話,僅僅站在季元現身後,雙眼發直地看着那雙裸露的腳腕。線條流暢,骨骼凸出地十分精致。很白,似玉。
小司令透過鏡子盯住那人,眼波剪水。他忽想起送車一事,雙手撐着洗手臺,半轉過頭來:“上次你說把毒蛇送、送我。可、可還當真?”
立正川也伸手撐住洗手臺,恰好從背後将季元現圈在懷中。小軍長附在他耳邊:“說了送你,就一定送你。”
氣息濕熱,癢且撩人。撥得二人心髒直跳。
砰砰,砰砰。
洗手間的窗戶開着,凜冽雪風往裏刮。小司令本熱得難受,驟然冷意相接,不自主打個寒顫。他身後是烈火熱源,立正川體溫似暖爐。
季元現向後靠去。遽然,小軍長嘴唇挨到小司令紅透的耳朵上。
滾燙。觸電般。燙地季元現一驚。立正川卻猛地攬住他腰際,如鐵箍。
無法動彈。
季元現隐約記得,是誰曾告訴他,冬天要接近溫暖的事物。比如寒夜煮沸熱酒,雪花融在玻璃上,愛人在公交車站臺的等待,便利店熱騰騰的關東煮。
寒冷的對立面是溫暖,不喜歡的對立面就是喜歡。
立正川渾身酒氣,季元現居然從腦子裏搜刮出一句酸腐詩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要不兩人找個地兒,好好喝幾杯。
聊聊近況,為什麽又不與他聯系。他季元現是多沒有魅力,才不曾将你立正川斬在西褲下。
燈光昏暗,鏡子裏立正川的眼睛卻特別亮。好似兇猛野獸,正磨着獠牙。季元現想起立正川的雕塑作品,總是充滿了陽剛之美。身姿壯碩、肌肉強勁,線條流暢且質樸感渾然天成。
那些作品表達的,大多是掙紮、矛盾、反抗與自我救贖。
感人至深。
季元現剛想轉身,掙脫立正川的懷抱。小軍長知其用意,卻壓根抵不住酒精作祟。
小司令驟然後頸一涼,他忽地嗚咽一聲,狠狠咬住下唇。季元現不可思議地盯着鏡子裏,野獸正張開獠牙,叼着他後頸上一小塊皮膚。舌尖燙人,輕輕舔舐着。
小心又謹慎,欲罷不能。
季元現不敢喘氣,迷亂中眼前景致朦胧。窗外大雪紛飛,這一刻竟有永恒的幻覺。山川河流、街市鬧嚷。他在不斷靠近冬夜中的溫暖,靠近昆曲裏唱的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司令單手撐着玻璃,似逃離,不得不踮起腳尖。
刀刻般的腳踝便更顯清瘦,完美如一尊雕塑。
立正川斜眼看下去,頃刻為之發狂。
那日後來也沒發生什麽,時間不對,地點不對,情也不對。季元現穿好鞋履跌跌撞撞跑出包廂,緊緊捂着自己的後頸,臉頰通紅。
立正川跟在後面,慢騰騰走出來。他站在原地目送季元現溜走,唇邊還噙着絲絲笑意。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轉身,卻見顧惜穿着西裝,外套格子大衣,似已等待片刻。估計将二人一前一後從包廂出來的場景,看得很清楚。
立正川走過去,神色冷淡:“有事?”
顧惜笑得倒是溫柔大方,“能否借一步說話?”
小軍長沉思片刻,竟跟着去了。他直覺敏銳,對方定是要談關于季元現的事。
兩人走出1926,淩晨街道冷清,大雪肆虐。
顧惜遞煙,立正川婉拒。
“不抽?”顧道長挺意外。
“沒這習慣,”立正川說,“別浪費時間,有話直說。”
顧惜點煙,火光一閃,照亮他溫柔眉眼。可小道長說話卻毫不留情,他直接總結,好比下達命令。
“阿現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和他不同。”
“立正川,離季元現遠點。”
立正川清醒得差不多,明白顧惜在提醒他。懸崖勒馬,及時止損。
可他上下嘴唇一碰,冷笑道:“顧惜,憑什麽。”
立正川說這話時,好似鐵了心在做承諾。他背後寒風卷着大雪,直上雲霄九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