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仇家遍地尋不着,略有獨孤求敗之感。
這日子一天天過着,季元現也不得不在躁動中安靜下來。生活恢複平靜,上學麽,也就那麽回事兒。
S中雖為私立,有其積極開放的一面。例如一年一度理財節、模拟聯合國會議、模拟商賽等素質教育式活動。旨在開發學生團隊協作、獨立思考、精英領袖能力。
也有其保守苛刻的一面,特別是在學習這檔子事上,可以說是阿鼻煉獄。
尤其實驗班,堪稱“重災區”。
嚴格來說,實驗班的學生,一條大腿已邁過重點大學門檻。S中學為吸納更多人才,在招生方面,歷年來也下足功夫。不少成績優異的學生可免學費入讀,使得競争一年比一年激烈。
事物皆有兩面性,既為人才下血本,理應有另一部分人承擔此費用。
——高價生季元現等人,首當其沖。
這沖就沖了,季小司令也不說啥。當年八路還不搖着旗子就把革命幹了,但他不能接受幹得這麽窩囊。
上課睡覺都不安生。
“司令,哎,司令!”
秦羽壓着聲兒,小心側頭,猛地往後撞一下季元現桌子。
“我……你大爺……”
季元現睡得正迷糊,這夢與現實的同步刺激,驚得他在座位上有一瞬失重感。恰似整個人往下墜去,心跳驟然加快。
這他媽沒病都得吓出病來。
秦羽豎起語文書,遮住半張臉:“別睡了,班頭在外面!”
這四方教室放眼望去,全班如同提着脖頸的野鴨子。獨獨季元現一人龜在那裏,可以說是相當刺眼。
班頭王老師推推眼鏡,氣得咬牙。壓根不能指望這小子因處分而收斂,轉頭人還蹬鼻子上臉了嘿!
“他在又如何,”季元現換個姿勢繼續睡,“回頭叫我媽給他封個大紅包,出不了事啊,別叫我。”
秦羽家有猛虎老爹,開學便與班頭沆瀣一氣,互換手機號碼。上了高中,他是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橫下去。
可季司令什麽陣仗沒見過?想當年,一月連拿兩份紅頭文件,教導主任暴跳如雷搬來季家父母。
季元現屁事沒有,一人淡定地在外邊吃火鍋。吃得滿身火鍋味,熏得辦公室所有老師面色鐵青。
當然他也沒落得什麽好下場,扣倆月零花錢,沒收半年自由行動權。此後,季元現非但不引以為戒,反倒越挫越勇。混賬仍是混賬,只是學會了避其鋒芒。
待季元現醒來,睡眼惺忪地正正領帶。
秦羽回頭看他,欲言又止,片刻後決定豁出去:“現兒,班頭叫你去他辦公室。”
“什麽時候?”
季元現一頓,擡頭看鐘,馬上得最後一節課了。
秦羽:“上上節課。”
季元現嘴角一抽,額頭青筋幾不可見地跳了跳。
秦羽倒是很實誠,眨眨眼道:“我看你睡得挺舒服就沒叫你。”
季元現:……
十月将去,早已蟬噤荷殘,露凝而白。饒是近中午,這茫茫大霧還未散盡。季元現踩着上課鈴往外走,樓道空闊,穿堂風已有冰涼刺骨之意。
季元現畏寒,不免抱起雙臂。等他走到辦公室,臉頰已吹得有些發白。
他敲門進去,王老師端坐着招招手。
“老師您叫我。”
季元現拖了個長呵欠。
王班頭瞅着這爛泥扶不上牆,照本宣科:“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
“上課睡覺。”
“那你為什麽現在才來?”
“睡過了。”
季元現想,這不廢話麽。
話音落地,他自個兒都忍不住想笑出聲。腦子裏的瞌睡蟲去掉一半,呲牙覺得自己還是挺能耐。
王班頭豈料此人完全不要臉,當場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其他老師埋頭不做聲,搞不清是看戲還是嘲諷。
俗話說拿人手短,一時間王班頭還真不知該說什麽。
師生二人瞪眼片刻,王老師到底說出了真實目的:“咱班有個轉校生,本來開學就該報道,一直拖到今天都沒上學。我打聽了一下,據說跟你關系不錯,你……”
又是顧惜。
季元現深皺眉,從開學到現在,這名字都他媽聽出條件反射了。班頭沒點名,季元現又不蠢。秦羽是個人精,他的消息絕對夠穩。只要秦羽說顧惜回來了,就是實錘。
問題在于,上回季元現深夜腆着臉給顧惜發消息,別人現在都沒回。
這簡直太明白不過——就是不想搭理他。
“我沒有,我不是,我不認識。”
季元現不等老師說完,趕緊打斷。這話說下去也無非是“既然你們熟,去跟他溝通一下,看看什麽時候來上學”。
這是老師的工作,憑什麽指使學生,敢情工資都是白領的。
班頭再次語塞,擰眉看着這位泯頑不化的混賬。實則老師也搓火,有背景的學生你惹不起,小小年紀不得了,出生就與別人不一樣。
這年頭什麽都是資本。
季元現聾得恰到好處,渾身上下拽得很有想法。王老師見慣優等生,差生真是懶得談。教不好的東西,說再多也沒用。
最後,王老師眼不見為淨,大手一揮:“算了,回你教室去。”
季元現沒覺得自己犯啥錯,直接頭一點出去了。走廊上書聲不絕于耳,他慢騰騰走着,掠過一扇扇玻璃窗。這教室裏,到底還是裝了一大批想要認真學習、渴求成功的心。
與他不一樣。
顧惜那小子,成績從小挺不錯。名列前茅,本不該與他這樣的“爛泥”混在一起。如今開學兩月有餘,還不來學校,功課能跟上麽。
那人心氣又高,自傲得很……
季元現十分閑操心地糾結兩秒,腳下步子一頓,換了個方向往回走。再聯系他最後一次,就說是班頭命令。怎麽也得師出有名吧,免得再煞小爺面子。
豈料,剛到辦公室門口,虛掩的門縫裏斷斷續續傳來陣陣嘲諷之語。
“……是嘛!妥妥的紅三代,人家庭背景擺在那兒。”
“成績根本不夠看,還不是全靠他爸媽。跟你們說——上回,就上回他媽給我塞的紅包,這個數……”
“嗬,表面上對他好嘛。就是不管,敷衍家長……教不好總不能全賴學校。”
“你們說那種學生,啊。除了顯擺自家,還能做什麽。嘁……”
季元現立在那裏,聽得一字不差。半響,冷笑着離開了。他沒回教室,折身去了樓頂。S中學綠化成果斐然,天臺好比後花園。
季元現坐在花壇上,張開手掌,四道深刻的指甲印嵌地手心發白。
所謂人心,兩面三刀者,陽奉陰違者,在這世上如過江之鲫,不足為意。
季元現別的不清楚,怎麽做人倒是門兒清。他跟着母親從小在官場上耳染目濡,明是一鹽火,暗是一把刀。
班頭的行為他理解,只是純粹不爽。
但不爽的源頭在哪裏,季元現不清楚。年少從不考慮怒從何來,大多時候,他們對本身都不太看得清。
不過沒事,那些年,他們誰也沒看清。
立正川有四天沒上學。
倒不是逃課,正經托人請了假。新老師什麽尿性還沒搞清楚,他不敢妄自拂逆鱗。
空曠的工作室內,簡易工業風裝潢。四壁純灰,天花板上開了扇天窗。光源如注,順着道往下洩,金輝璀璨。
其間站一人,赤裸上身,剛勁的人魚線、雕刻般的腹肌,誘人的一切和着肚臍下些許毛發,一衆隐沒在極低的褲腰裏。
立正川,人在這兒。
已深秋之際,工作室內未開空調,立正川卻渾身是汗。他專注地埋首于眼前這塊大理石,手拿平鑿雕刻一座半身像。石料碎屑掉落滿地,空曠的室內唯有鑿石發出的叮響聲,不斷回蕩纏綿。
這座人像歷時頗久,現初露雛形。立正川一言不發地雕鑿着,不遠處還坐了一人。
“正川,你可別告訴我,這輩子都打算抱着那些個破石料過日子?”
這人還挺大爺,随口叫得親昵。他之于立正川,是有些知音的意思。
立正川嘴角彎個弧度,沒回頭:“你面前那些石料的價格你也清楚,雖不是什麽金山,銀礦是跑不了。我守着又怎麽了。”
“我都不幹這行了,你還那麽死心眼?”
“我沒有,”立正川手中平鑿稍停片刻,繼續工作,“宋迪,不是因為你。”
宋迪曾和立正川同門,師從現代雕刻家鞏順明。二人因此結緣,宋迪本以為立正川是沖着他去的,畢竟像他這樣充滿藝術細胞,渾身騷勁兒用不完的零號,在立正川這樣的猛攻面前,妥妥是鮮肉。肉欲縱流那種。
後來宋迪放棄雕塑,這項藝術考察耐性,日複一日對着石頭生活,太過寂寞。宋迪受不了,倒是立正川一聲不吭地堅持下來。
兩年了,宋迪還沒死心。他總覺得立正川肯定有那意思,只是說不出口。暧昧麽,是最酸甜的時候。
立正川倒沒這麽多心思,純粹是喜歡雕塑。
宋迪叼着煙,磨蹭着靠攏立小軍長。那滿眼的浪蕩,藏不住。
“正川,別跟我裝了。咱倆誰呀,我對你什麽意思你不知道?我就不信你沒動過心。放S市的GAY圈裏,有幾個零號比得上我。嗯?”
宋迪深吸口煙,一手攬住立正川有力的腰,側頭緩緩朝他吐出。兩人氣息濕熱,交織,躁動。立正川驀地移開平鑿,他隔着一層煙霧,沉沉盯着宋迪,先前的愉悅蕩然無存。
立正川猛捏住宋迪下颌,将人往後推開一步。他聲音很冷,俨然是動怒了。
“老子說過,我不是同志。”
“不、是、GAY。”
的确,立正川強調無數次,無論對着宋迪還是其他人。立小軍長雖根不正,苗卻是直的。他家将門風範,哪個男人不是英雄之姿,威武俊朗。
他不可能是GAY。
宋迪也氣,說話好好的偏生還動手。他是個零,做久了骨子裏便有些非本意的娘态。
宋迪一巴掌拍開立正川的手,怒氣沖沖摔門而去:“立正川我告兒你!話別太滿,你他媽遲早要栽!老子還非要你不可了,別等哪天求着操我!”
立正川換了把斜鑿,對此嗤之以鼻。這話簡直是磕牙放屁,壓根不可能。
可他沒料到,确有一天,他會發了狠地幹弄某人。以奪人性命的猛烈之勢,捂住對方嘴唇,任那人聲音嘶啞也不放過。
夜夜笙簫,食之入髓。
本周最後一天,立正川終于出現在學校。
季元現從教室出來,将巧與他打個照面。
秦羽在旁聒噪,眼瞧着立正川,聲音自動降低。季元現心裏一陣冷笑,兩人擦肩而過時,立正川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極具侵略性。
季元現驀地站在原地,轉頭盯着立正川的背影。
秦羽不明所以,磕巴道:“咋了,我司令。看他不順眼啊。”
季元現啧一聲,他見諸君多傻逼,料諸君見他應如是。半斤八兩。
片刻,季元現說:“今晚出去上網。”
“哎喲!您終于說了句人話!”
秦羽轉眼把立正川給忘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在學校憋一周,明天又放假,今夜不嗨更待何時?!
自開學以來,學校的乏味生活,簡直讓他倆嘴裏淡出個鳥兒來。
季元現撇嘴,再不出去換換腦子,呆學校肯定得打架。一山不容二虎,立正川在,季元現控制不住想惹事。
剛進廁所,秦羽傻狗似的找個隔間準備抽煙。這煙還沒點,居然被斜伸過來的一只手給掐了。
“我操!老子的紅河道!”
擡頭對上季元現拽兮兮的二五臉。
“你爸知道你拿他煙麽。”小司令老神在在地擠進廁所隔間。
秦羽吓得一哆嗦,揪住衣領滿臉戒備地往後退。
“我可一直把你當兄弟,你、你要幹什麽……”
敢情是裝貞潔烈女來了。
“收收,你這挂的我不感興趣,”季元現嫌棄道,“我就問你個事。”
“有什麽事咱不能出去說,啊?你還非得掐我煙,啊?那他媽可是紅河道!你這辦的是人事嗎?”
秦羽盯着坑裏煙屁股哀嚎道。
“那你撿起來曬曬?”
季元現不抽煙,此條令他活成了太子黨的一根驚天大奇葩。
秦羽怒:“滾!”
“好生說話,”季元現拍拍秦羽的臉,有些調戲意味,“你上次跟我說立正川,你知道他多少?”
“能知道的都知道,他在圈裏挺出名的。”
既然有關異黨人士,秦羽大度不計前嫌。
“你要真想打聽他,嗬,立軍長的能耐,三天三夜說不完。”
“不需要那麽久,就問你一個事。”
季元現沒打算讓他講評書。
“你說立正川捅人不眨眼,這事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