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竹林之間有一塊被小公子弄平了的空地,正好被三棵竹子夾在其中,小公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腰包裏草編的小動物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地上,列隊擺的自我很滿意,這才站起來四處張望。往常耐不住性子,總是活潑亂動的他,此刻卻富有耐心地等着,只是張望間的雙眸中,十分的期待。等了半個時辰,他才看到西邊走過來一個小身影,頓時興奮起來,使勁揮手示意,卻沒有發出聲音,生怕驚動了別人。
五歲的魏康裕有個秘密。他發現自己與衆不同,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雖然只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一個人,可是,這就足夠了。
敢大喇喇混到茶館聽那些鬼怪志異故事的小公子,有自己與衆不同的理解。他對自己很小時候的記憶是記不清的,母親說他周歲時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把以前的事都忘記了,連父親母親也是重新記憶的。不過,五歲的小公子很認真的想,周歲大的他還能記得多少事呢?他倒是确實記得有一段時間,他不認識父親母親,總覺得他們特別陌生,自己也特別害怕周邊的環境,因此總是哭嚎的很大聲。可是對這個眼前這個朝自己走來的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他卻是記得的,好像自己從一開始,就記得他,雖然具體的事情記不太清了,那種深刻的印象,卻是留在自己心裏。
小公子想,這孩子,肯定是妖精吧,他只在府裏見過這人,外面是一次沒見過的,所以說他肯定不能出府,他定是府裏的物事成的精,只是不知道本體是什麽。自打小公子萌生出這樣的念頭後,有整整半年,他特別着迷于在府中探險,尋找可能是他本體的東西,說書人中妖精的本體,什麽花啊鏡子啊樹啊,他都一個個摸過去,低聲試探:“是你嗎?”
理所當然的,他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事情,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後來他忍不住了,直接當面詢問他:“哪個是你的本體?”
他第一次看到他笑的那麽誇張,一屁股坐到地上,小拳頭握起來捶打着地面,這樣都嫌不夠,還笑的在地上打了滾。只是,他笑的的時候,也是無聲的,從他的喉嚨裏,一絲聲音都沒有洩露出來。
小公子懷疑,他成精不久,法力不夠,所以還不會說話。
景言慢蹭蹭地走了過來,坐到小公子的旁邊,看到地上排着幾排草編的小動物,饒有興趣的拿起了放在手心上看。旁邊小公子緊張的搓搓手,連聲問道:“好玩嗎?我自己編的哦!”
景言沒有回答,其實他也不會回答。
自從那一年他救了小公子後,小公子也能走能跑後,他再随意的晃蕩出來玩時,小公子一看到就會來追他。他見過小公子對着下人發脾氣的樣子,特別可怕,但是在他面前,卻乖得像一只沒翅膀的小鳥,還總能找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給他玩,漸漸地,他就不避着小公子了,無聊時也會主動找他玩。
只是,這孩子總是想得太多,也問得太多,問他是誰,為什麽不說話,後來又懷疑他是妖精,還想找他的“本體”,這就叫景言不知道怎麽解釋了。他是誰?他自己都不知道呢;他不說話,這不是很明顯麽,沒人教他說話呀?不過,景言更知道真實原因,其實是不想說話而已,就是有人教,他也不愛學。還有小公子口裏的妖精,更是滑稽。他當然是人了,只是比別人更奇怪的人。他是記得自己被人生出來的,只是到現在也沒有看到把自己生出來的那個女人的臉——他知道那個女人住在哪裏,但是他從來沒有打算去看她。連他都有些奇怪的是,他對那個可以稱為母親的女人,沒有一絲眷戀。
這些草編的動物他就是第一次見,景言聽到小公子的嘴就沒停過,已經說到了這是他出門玩見到有個老漢挑着擔子買這些玩意,他去學來的。景言現在拿起的是一只兔子,用來編制的長葉草已經被下人預先磨得光滑,磨上去順滑而無毛刺。這兔子可以說是很像了,景言見過兔子,在他的院子前面那塊荒地上,也有兔子出沒,啞奴會炖了給他吃。景言找到了打結的地方,接着就把這兔子拆了開,試圖順着先前的痕跡再重新折一個。
不過,這長葉草雖然柔韌而适合編制,可拆開再折就太難為它了,留下的折痕不會再消失,饒是景言記憶力驚人,再次折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兔子,這兔子也不如先前的好了。
景言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小公子頓時懊惱起來,他竟然忘記帶長葉草來了,他怎麽就忘記,他也會想要試試呢?
因為屢次問他的姓名都得不到回應,小公子又不願意自己給他起個名字,總覺得起什麽都不對勁不舒服不稱他,所以總是在心中用“他”來稱呼這人,當面則是“你”這樣的叫。反正其他人都看不到,他和這人相處時也沒有別人,所以不存在稱呼混淆的問題。而且“你”呀“他”的,比起姓名相稱,豈不是更親切嗎?
小公子往外跑了幾步,大喊着讓下人送長葉草來。就在長葉草本來就多備着的,不一會兒,景言就拿着長葉草向小公子學習如何編制小動物了。
景言學得很快。他比小公子大兩歲,卻比壯實的小公子要瘦些,手指上的窩窩都要看不見了,瘦小的手指十分靈活,他不但按照原樣編出了好多小動物,還無師自通的學會了編織,編了一個同心結。景言見過有人在腰上挂過這個,上面的小心心大約是代表着美好的祝福吧。他編了這個,是想送給啞奴的。
啞奴是對他最好的人了,景言想把祝福送給他。
景言編好了同心結,就站起來挂在自己腰上試了試。按照啞奴的身量,他特意編了個大些的,放在自己身上看就太大了,又總覺得從上往下看效果不好,于是示意小公子也站起來,叫他捏着垂在腰間,自己打量了一下,很合适,就想把同心結收起來,小公子卻突然撲上來,捏住他的手,眼睛好像汪着一湖水,連聲說道:“這是送給我的嗎?謝謝你!”
景言愣了愣,還是堅定的把手抽走了,連同那個同心結一起,對着小公子搖了搖頭。
景言只是搖了搖頭,小公子卻懂了搖頭下的潛臺詞。這個同心結,是要送給別人的!
直到景言離開,背影消失不見了,小公子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日光稀薄了,站在遠處的下人哪怕不敢打擾小公子發呆,還是得硬着頭皮去叫小公子,心裏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在之前,有時候他們叫小公子吃飯好像打擾到他時,一頓踢打是免不了的,那會兒的小公子也是格外的暴怒。今天卻是個例外,雖然小公子臉色陰沉,這脾氣沒有發出來,可更讓人可怕。
這脾氣是因何而起?下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去探問,只盼着這脾氣發出來的時候,自己不要在現場。他們眼看着小公子臉色陰沉了幾天,有一天突然爬到一棵大樹上,還揮手讓他們快走。那樹高大粗壯,小公子的動作卻很溜,蹭蹭就爬了上去,他小小的身軀在高大的樹冠上毫不起眼,可卻沒有搖搖欲墜之感,反而很穩。待他坐定,對着下面不放心的下人豎了下眉,下人們立刻揮退到覺得出事也能及時跑過去的距離。
小公子一轉頭,纏綿數日的陰沉感頓時消失,他笑盈盈地對坐在同一根樹杈上的景言道:“你這幾天哪兒去了,我都沒有見到你。”
今天天氣極好,景言挑選的這根樹杈可是個好地方,既有茂盛的樹冠擋住刺眼的陽光,又能從樹冠的縫隙中欣賞美如畫的藍天白雲。這兒也很安靜,晃晃悠悠躺在上面的時候,幾乎能睡過去——就在馬上要睡着的時候,景言被爬上來的小公子吵醒了。他不悅的眯眯眼,揮揮手想要趕走小公子,可小公子全當看不見,死皮賴臉的朝他笑。
怎麽說呢,小公子的相貌是極好的,又占了小孩子香香軟軟的便宜,景言同他玩了一段時間,也有了感情,雖然和小公子才相差兩歲,可他總覺得小公子要比自己小很多,也沒生氣,寬容地看他一眼,就轉過頭去。
小公子卻忍不了,湊得極近,問:“你那天編的同心結,送給誰了?”
送給啞奴了,景言在心裏說,他是老老實實回答,沒有瞞着小公子的。
小公子饒是能讀懂大部分情況景言的眼神,卻也讀不出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