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晚到
章尋離開湯老太家回學校,在實驗室待到九點,找了一個安靜的休息間準備等會兒的視頻面試。郵件發出去後的第四天收到回複,那位耶大的史密斯教授把面試時間定在今天。
距離面試開始還有半小時,章尋進到會議室靜候教授入會。他沉默地摩挲着玻璃杯壁,熱水變溫,溫水變涼,好像在走一條冷飕飕的死胡同,至于胡同盡頭的牆易不易翻,能否柳暗花明,他不清楚,他沒有給自己留備選。既然下定決心做科研,他只想盡百分之百的力去做百分之百喜歡的課題,猶如在追求一種命定。
一杯白開水喝到底,秒針走了一圈又一圈,終于,三十分鐘過去,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對面的攝像頭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只奶牛貓,确切的量詞應該用一“坨”,那貓圓如皮球,毛發光亮,懶懶散散坐在屏幕中央,擋了四分之三的視野。它看見章尋,尾巴一搖,腦袋湊近屏幕,粉嫩的鼻尖來回游移,試圖嗅一嗅屏幕中的人。
章尋僵滞望着那貓的一舉一動,不經意間伸出手指放在它鼻尖的位置,那貓乖巧地仰頭,想隔着屏幕舔章尋的手指,被一只手及時抱了回去,它趴坐回屏幕一側,露出身後的人。
男人須發斑白,臉型瘦削,臉被貓的身體擋住一半,章尋對上那雙銳利有神的藍眼睛,“嗖”地縮回手。
你不言,我不語,連貓都呵欠連天,章尋只好點開準備好的PPT,打算先做自我介紹:“Mr.Smith,do I need to make an introduction first?”(我需要先做自我介紹嗎?)
“No,I’ve read your paper before,what are you gonna do?”(我已經看過你的論文,你等會要做什麽?)老頭總算開口,語氣生硬。
章尋一怔,看他表情無比嚴肅,便如實回答待會有一個免疫熒光實驗要做。
老頭點頭了然,說那就不要浪費時間,直接問章尋為什麽想進他的組。
史密斯教授是研究腫瘤疾病的老專家,在該領域有長達三十年的科研經歷,實驗室文章産出穩定,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關乎膽管癌生物預測标志物的研究進展,與章尋将來想鑽研的腫瘤表觀遺傳與免疫治療方向十分契合。
章尋曾想,即使真要去工業界謀生,在此之前也要在這個研究領域留下一個足跡,但成果不是說有就有的,快畢業了才将将看出點苗頭,時間不夠,學校實驗室的設備也不夠,他不想半途而廢。無論将來在人生大事的分叉口作何抉擇,他都想借這個過渡階段全心全意投入到這一課題。假如留駐學術界,這就是一次深厚的沉澱,假如投身工業界,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産出,無愧于自己一路以來的摸爬滾打。
兩年。他給自己預留一個試錯的時間,給理想設定一個塵埃落定的期限。
章尋從讀博期間對膽管癌表觀遺傳學的研究講起,結合史密斯文章提到的表觀遺傳新技術開發,系統地陳述将來想攻克的具體方向以及階段性計劃。多半時間是章尋在講,老頭偶爾打斷他,讓他解釋博士論文中的部分細節,還原進行該實驗時的邏輯思維。
兩人對話的氛圍肅穆,尤其是這位教授,維持同一種姿勢不動,表情冷淡,那貓的性格與它主人恰恰相反,偶爾伸伸懶腰、搖搖尾巴,或湊近鏡頭嗅嗅屏幕裏的人,憨态可掬。
章尋突然覺得這貓待在這還挺合适,像個活躍氣氛的吉祥物,老頭也沒有阻攔它活動,它就一直在屏幕前亂竄,擋住史密斯的面容,徹底反客為主。章尋只聞教授的聲音,不見其人,産生一種與貓對話的錯覺。
半小時後,章尋把話講完了,等待教授發話。
史密斯終于有所動作,他擡起手摸了摸奶牛貓的背,告訴章尋,他來申請的時間太晚,自己的實驗室已經招夠人了。
杯子裏的水已經喝盡,什麽都沒留下。竹籃打水一場空,章尋明白是自己的問題,時間會走,時機也會走,他不是世界的主角,沒有什麽好事會為他停留。
他艱難地回答:“I know,but I really want to join you.”
史密斯問他,既然這麽喜歡,為什麽不早早來申請?
許許多多的理由,難以啓齒的、一言難盡的、委屈的、懊惱的,從章尋腦海一閃而過,如泡沫般消失。他不再過多解釋,只道,不是我不願意。
那貓與老頭相比通情達理多了,它似乎讀懂了章尋的失落,又湊到屏幕前嗅他,兩顆碧綠的眼睛炯炯發亮,毛絨絨的尾巴一擺一擺,把老頭的臉分成兩半,面試都要結束了,章尋仍沒看清史密斯的全臉。
“Is this really it?Impossible?”章尋對着貓不甘心地問。
人不應,貓也不答,它貌似對屏幕裏的人十分好奇,伸出肉墊拍拍鏡頭。
章尋的心皺成一團,盯着圓滾滾的貓,明白了他們的沉默,最終對教授說,你的貓很好。
半晌,史密斯說:“She likes you,and I like your ideas,so nothing is set in stone.”(沒什麽是一成不變的。)
章尋擡頭,在夾縫中與那雙淺色的眸子對視,眨了眨微微濕潤的眼睛。
老頭輕撫貓的後頸,對章尋說,他不願意花過多精力去逐一聯系章尋的推薦人,讓章尋直接把推薦信發給他。
章尋應下了。
老頭又讓章尋把其餘材料抓緊時間發去他郵箱,他需要交由秘書盡快去申辦DS2019,否則流程這麽長,可能等到章尋畢業都沒能把簽證申下來,如此一來又耽擱了項目開始的時間,他再一次對章尋的“晚到”表示不滿。
章尋也應下了。
老頭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問他能否在來美之前将體重提一提,至少趕上他的貓“Candy”,他不希望紐黑文下一樁街頭命案的受害者來自他的實驗室。
章尋愣了愣,看着那圓潤發腮的貓,也應下了,但是他向史密斯稍加建議讓Candy減減重。
老頭抓了抓奶牛貓的頸子,說:“She doesn't want to do that.”
之後還要與那邊實驗室的其他成員深入聊一聊,兩人決定關于課題的細致計劃另找時間詳談,反正章尋至少得兩月後才到實驗室,現在講得再盡興也沒法上手。老頭記得章尋一會兒還要做實驗,簡單交代完後便要結束會議。
章尋猶豫一番,支支吾吾道:“Professor......can you see my face?”
“Of course.”
章尋看着那始終被貓遮擋一半的臉,說:“But I can't see your face.”
老頭撫貓的手一頓,向章尋解釋自己有點怕生,這貓是他的“馬賽克”。
中午與朱正聊完面試情況,又做了一下午實驗,章尋從實驗室出來時,晚霞連片暈染天際,像一灣橘紅漸變的湖水。他站在窗邊久久眺望,心曠神怡,連日來積聚在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終于迎來一個好消息,胃口也好了一點。
有人喜,有人悲。章尋見江儀頹廢地從工位上站起,像一株脆弱的麥苗,左搖右擺,耷拉着腦袋走到他身前。
“師兄,你要出國了。”
章尋打量她這副頹态片刻,應了一聲,“有這個打算。”
“等一下去喝一杯,我給你餞行。”
“我沒那麽快走。”
“那你陪我喝一杯,”江儀把她師兄的包挎在身上,晃晃悠悠往門外走,“我心堵。”
“......”
章尋看江儀背着他的包越走越遠,無奈地挎起她的包緊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無言走着,章尋被她帶到距離學校最近的清吧——錢晟開的“十巷”。
他心中閃過一絲別扭,在他躊躇不前的時候,江儀已經二話不說推門而入,章尋只好硬着頭皮進去,一擡眼,便對上湯可林的眼睛。
說巧不巧,湯可林今天坐在靠門的卡座,大約是剛下班過來,一身西裝人模人樣。湯可林看見他,頓了頓,放下手中的酒杯。
章尋看到他,也頓了頓,心裏直呼倒黴,想掉頭就走,但轉念一想,憑什麽他得躲着,他又沒錯,要躲也是這王八躲,他恨不得往那鼈殼踢上兩腳。
章尋把背挺直了,無視湯可林的眼神走去吧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