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朋友
風和日暄,陽光鋪灑到玻璃窗上,襯得客廳窗明幾淨。
湯老太在餐桌邊看報,在暖陽的映照下,心情暢快起來,笑眯眯道:“天氣這麽好,今天不如去賞花,正好區裏開了花展。”
章尋給她打完針,應了一聲,收拾完工具後說:“奶奶,我先回房,您出發前喊我。”
“不吃早飯?”湯老太指了指餐桌。
“我想再睡一會兒。”
他回到房間,直直倒回床上,無力地往身上卷了一圈被子,在晨光沐浴下沉沉睡去。
湯可林上至二樓敲門,等了一分鐘無人應答,又敲了敲,趴在門上聽,裏邊悄然無聲。
他推門而進,床上團着一卷被子,章尋趴在裏面睡得很熟,露出側臉,臉色憔悴,濃黑的眼睫毛下方是烏青的黑眼圈。
湯可林打量半晌,手掌覆上章尋的額頭探溫,溫度正常,收回手的那刻對上了章尋惺忪的睡眼。
陽光飛入章尋眼瞳裏,像藍黑的湖面泛起波光。湖水深不見底,眼前的人卻能一眼看穿,想必是昨晚出去時與人吵了一架,看這狀态,鐵定沒吵贏。
湯可林突然恨鐵不成鋼起來,仿佛章尋是他收養的流浪貓,出去搶食不但一塊肉沒搶到,還被胖揍一頓,傷痕累累回來。
他移開目光,“他們說去賞花。”
“好。”章尋翻身坐起,聲音沙啞。他緩了緩神,走到衣櫃旁翻出兩件衣服,正準備換上時意識到房裏還有人,回頭看了眼。
湯可林的目光随他頭頂飛起的亂毛移動,直到那戳頭發停在衣櫃旁不動。他慢慢往下看,對上章尋迷蒙的眼神,然後面不改色離開房間。
園區裏游人如織,人們披着暖陽出行,臉上無不洋溢着喜悅,如此好天氣,花也開得明媚。
湯宜暢像個向導走在最前頭,看見不同品種的花便喊衆人看,吵吵嚷嚷。
章尋落在最後,漫無目的地随人流而動,走馬觀花掃了幾下,嚴冬裏開得再嬌豔的花都入不了他的眼。仍郁悶着,看誰都像只大馬蜂,鬧心。
這時身邊來了只大馬蜂,嗡嗡的叫:“你怎麽無精打采的,昨晚又看我夢游?”
這馬蜂還挺自戀。章尋內心冷笑,看向另一邊的花,沒回話。
“這花怎麽蔫了還擺出來?你看看。”
章尋轉頭,明明開得正盛。又把頭別了回去。
“哎我的媽呀!我這是不是被馬蜂蟄了,怎麽紅了一塊?”
一只手橫在章尋眼前,手背紅了一小片,沒見疙瘩,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撓的。他看了兩眼,敷衍道:“蚊子。”
“湯可林,你大驚小怪的幹什麽?”湯老太回頭瞪人。
章尋的耳朵總算清淨下來,一路走走停停,暖陽打在臉上,內心沒因暖和的溫度而熨帖,反而生出一股倦怠,昏昏欲睡。
突然之間,一個透明的泡泡碰上他鼻尖,“啪”地破裂。濕滑的觸感令他清醒過來,緊接着一場串泡泡魚貫而出,飛入他的眼,少部分橫沖直撞碰上他的臉頰和鼻子,風幹後留下一片粘膩。
章尋沿着泡泡的軌跡望去,發現是湯可林搶了湯宜暢的泡泡棒在玩,女孩不滿地讓他悠着點兒別用光了。
湯可林置若罔聞,又吹出了一連串大小不一的泡泡,一下子轉移了湯宜暢的注意力,她忙追着去戳。
章尋隔着彩色泡泡對上那雙狐貍眼,目如點漆,在陽光下清澈透亮,全然不似眼睛的主人難以捉摸。
這是只披了羊皮的狼,章尋明知危險,身體卻無法動彈。
湯可林嘴邊吹出的泡泡,順着風再次撞上他的臉,霎時令他想起陽臺門邊那個溫熱的觸碰,再現時仍然是濕漉漉的,一如章尋此刻的心情。
他怔怔地望着七彩氣泡,聽見湯可林問他要不要玩。
幾秒之間,章尋的腦袋像宕機般轉不過來,天旋地轉,太多的情感像泡沫朝他湧來,窒得他喘不上氣,他感到慌張且無措。眼前那明豔的花,竟爬滿了黑蟲,啃噬着,叫嚣着,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章尋倒了下去。
耳畔的嗡鳴聲退去,随之替代的是嘈雜的人聲。大腦漸漸清明,章尋卻不願睜眼,只覺得自己懸停在半空中,依附着的浮板寬闊結實,令他安心。他将臉埋到浮板上,試圖隔絕四周的雜擾。
湯可林察覺到背上的人已轉醒,加快腳步朝人流量稀少的地方走去。
走出一段路,周遭變靜了,他聽到背後的人悶聲說:“我能走了。”
湯可林沒搭理他,壞心地托着人的腿彎上下一颠,身後的人頓時箍緊了他的脖子。他哼笑一聲,把人帶到小樹林的長椅放下,見章尋垂着眼簾不說話。
章尋長年泡在實驗室,皮膚很白,此刻卻白得病态,唇色發青,額間發着虛汗,像張單薄的紙片。臉上唯一鮮豔的,是昏倒時劃出的小傷口,冒出的血珠已結痂,凝成紅褐色,像攤蚊子血,有些礙眼。
湯可林掏了掏口袋,掌心躺着幾顆水果糖遞到對方眼前。章尋看了須臾,拿走顆柑橘味的,湯可林被他氣笑了,把糖撒到他掌心裏,“意思是都給你。”
他往另一個口袋摸去,又掏出了一把水果糖,說:“不夠還有。”
“你揣這麽多糖幹嘛?”
湯可林撕了糖紙把糖往上一抛,張嘴接住,洋洋得意道:“戒煙。”
章尋正閉目養神,聞言看去一眼。四目相對,那雙狐貍眼笑得純粹,他錯開視線,柑橘味化開時有股清爽的甜,慢慢沖走腦裏的混沌。
微風和煦,不适感退散後,章尋犯起困,眯着眼打盹,聽見湯可林說一會兒回來,他點點頭。湯可林又說,你不會再暈吧,章尋撐開眼看了他一眼,四下才回歸寧靜。
章尋靠着椅背,意識飄忽起來,什麽湯思哲,什麽湯家,全都放離心機裏轉,逐一沉到最底下與自己分隔開。卻不知怎的,與自己一同浮在上邊的,還有個像鳥一樣的湯可林,正張狂大笑,非得托着他懸停在空中,從南飛到北,稍不留神“啪”地撞到牆上。
章尋吃痛地睜開眼,直直地望入湯可林的眼睛。
他怔了怔,忙往後仰,摁在臉上的力度驀地加重,章尋神情不悅,湯可林毫不手軟:“痛?不吃早餐的代價。”
說完又嚣張跋扈地繼續給人“塗藥”。
章尋的臉像塊面團被棉球不斷地碾,清個傷口要褪層皮。他忍着痛不滿地瞪着一旁光禿禿的樹,樹叉中央忽然多了一袋面包。
湯可林說:“吃了。”
“太幹。”章尋不接。
湯可林看他挑三揀四的模樣,反而笑了,從衣兜裏掏出瓶鮮奶給他,“趁熱喝。”對方這才一言不發地果腹,湯可林真覺他像在安撫自己那受傷的流浪貓,非要給點好的分散注意力,才肯任由你替它處理傷口。
碘伏消毒完後,他給章尋貼上創可貼,那道傷口被掩蓋後順眼多了。
湯可林撫平那塊創可貼時,章尋滋生出一陣通導全身的癢意,輕柔的,卻帶着難以抵抗的沖擊,像隔着一層皮在撓五髒六腑,叫他想打開胸腔疏解,或者叫這只手再進一寸,搗一搗他的心髒。
不确定是溫牛奶暖胃,抑或湯可林指尖溫暖,章尋在這一刻被熏得眼眶發熱。
他微微偏過頭忍住這将要湧出的熱流,只覺得這些好意來得諷刺,如此周全妥帖,竟源自這位認識不到兩周的湯家小叔。連日來感到舒心的瞬間,居然都是與湯可林相處的時刻。
更可笑的是,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好意,甚至享受。
章尋自覺地拉上一條警戒線,把所有亂七八糟的情感全都封鎖在這一頭,再跨到界線外,不再越界,不再回想,時間會淡化這些情緒的威力。
“小叔。”章尋按下喉頭的哽塞,重新啓用這一稱呼。
“我媽痊愈了,明天回來照顧奶奶,今晚我就回家。如果你晚上睡不着,可以睡前溫一杯蜂蜜牛奶,廚房第二個櫥櫃有兩罐蜂蜜,蜂蜜要等牛奶熱完才能加,否則損耗營養,那個牌子還不錯,以後可以繼續買。另外,睡前最好把房門反鎖。”
湯可林盯着章尋別向一邊的臉,片刻後說:“我都不打算繼續住那了。”
章尋轉過頭,湯可林發現他眼睛濕潤,笑了笑,“我繼續住那,我媽不得被我氣死。”
“還好吧。”章尋客觀評價。
“你有房子推薦嗎?”湯可林側過身子,手肘撐在椅背上看章尋,“你那個小區怎麽樣,從外邊看着還不錯。”
章尋避開他的目光,“一般般。”
“離我公司近,你不是說讓我多走幾次熟悉那邊的路嗎?”
“我說說而已。”
湯可林笑得長椅都在震顫,末了戲谑道:“那你這次給個實用點的建議吧。”
章尋想到自己的小區是商品樓,不是湯家那種獨棟別墅。他的樓棟靠近小區外緣,晚上能聽到馬路上車輛呼嘯而過,還能看到街燈。盡管他自私地想與湯可林拉開距離,但仍誠心給了建議:“如果真要考慮那個小區,不要選靠外的樓棟,雖然出入方便,但晚上會很吵,樓層也不要選太高。”
“還有,陽臺要加防護欄。”章尋低聲道。
湯可林這時卻沒有繼續房子的話題,牛頭不對馬嘴地說:“章尋,就把我當朋友吧,我在這邊都沒幾個朋友,你別喊我小叔,我和你沒血緣關系。”
又起風了,才沉寂不到十分鐘,禿枝在冷風中搖曳,張牙舞爪。
風力強勢,沾了碘伏的創可貼粘不牢,脫落一角,湯可林摩挲了兩下使它重新粘上。
章尋低頭不語,只是安靜地喝着熱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