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消失的使節團(二)
有的酒喝着豪邁潇灑, 有的酒入腸能泡的人胸腔發苦。
活了這麽大, 圖柏還是第一次知道這杯酒竟能愁苦的難以下咽。
杜雲見他喝酒如飲鸠, 生怕哪天他們沒看住, 兔大爺醉死街頭, 被人捉了回去當醉兔燒烤了吃。
他把酒窖鎖的嚴嚴實實, 又沒收了圖柏身上所有銀兩,不準他出去買酒。
“我看你還怎麽喝。”杜雲居高臨下望着沒骨頭似的軟在院中臺階上的青年。
圖柏兩條腿伸直, 潇灑跨了幾個石階, 一只胳膊向後撐着上身, 仰起頭眯眼一笑,“杜雲,你又不是我媳婦,管大爺喝酒做甚麽?”
他宿醉了好幾日,喝酒喝的嗓子都啞了,開口說話,每一個字都往外冒着酒氣和滄桑。
“你能有點出息嗎?”杜雲蹲下來看着他。
圖柏松了胳膊,徹底躺在石階上, 仰頭看着明晃晃的天空, 噗嗤笑了出來, “我喝點酒就沒出息了?”
“沒事找事的喝酒, 就是沒出息!”杜雲伸手抓住他的領子,“你——”他想說點什麽道理, 可卻不知從何說起, 喉嚨像塞了一團棉花, 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圖柏臉上笑容一凝,神色淡漠起來,他掰開杜雲的手,冷淡道,“杜雲,我不是沒事找事,我心裏難受。”
杜雲嗓子沙啞,低聲說,“難受什麽?”
圖柏推開他,從地上踉跄爬了起來,“想不起來,什麽都想不起來才難受。”
他的腦袋什麽都不記得,可胸腔跳動的心髒卻瘋狂叫嚣着,他的頭和心好像分成兩派,相互對立,相互指責,痛斥對方一個忘不了,一個記不起。
“可你以前犯病了很多回。”杜雲喉嚨滾動。
圖柏抹了把臉,嘶啞說,“我不知道。”恍惚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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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雲一個大步擋在他面前,“你要去哪?”
圖柏繞過他,筆挺的肩背好像被一下子抽走了脊梁,顯得異常蕭索頹廢,“不喝酒,我頭疼,你讓讓,別管我了。”
杜雲擋在他身前,一動不動,宛如一根柱子,堅定的立在原地,圖柏掃他一眼,化成原形,舒展了下四肢,靈巧的繞過杜雲蹿了出去。
他确實頭疼,是宿醉的後果,但他經常被頭疼病折磨的難以忍受,這一點宿醉根本算不了什麽,圖柏在院裏奔馳,動如瘋兔,繞過回廊,穿過後院,所經之處只能看見一抹白影倏地的閃過,他剛跳過洛安衙門高高的門檻,迎面一頭撞到了什麽上,眼前頓時一黑。
千梵彎腰伸手一撈,把一只渾身雪白的兔子撈進了懷裏。
守株待兔看來有點道理。
接着,耳邊一聲老太|監尖銳的嗓音喊道:聖旨到——洛安城知府杜雲接旨。
杜雲正帶着捕快七手八腳抓兔子,剛準備關門擋路,就聽見這麽一聲,他吓得一驚,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卻很誠實,直勾勾就跪了下去,“臣,咳,臣接旨。”
老太監揚聲道“跪——”
千梵随同洛安城衙門衆人跪地接旨,他衣袍寬松,剛好将懷中的兔子罩了起來,以免禦前失禮。
圖柏趴在一個堅實的懷抱裏,小爪子露出鋒利指甲勾住這人的衣衫,揚起粉嫩的鼻頭嗅了嗅,嗅到一陣清冽的香味,兔子眼裏露出一絲渺茫。
感覺懷裏的小東西似乎不安,千梵溫柔拍了拍它的頭。
大太|監朗讀聖旨,杜雲一邊聽着,忍不住分神震驚的望着抱着兔子身披裟衣的僧人,心裏突如起來一陣瘋狂狂跳,心跳聲甚至掩蓋了老太監讀聖旨的聲音,他忘乎所以直起身子,剛要伸手一指,袖子被旁邊的師爺忽然扯了一下,才頓時回神,又附身做出恭敬的模樣,恍恍惚惚聽完了聖旨。
上前接住聖旨,老太|監揣着手樂呵呵道,“就有勞杜大人了。”
杜雲嘴上說着您客氣,心裏想,他娘的,旨上說了什麽來着。
老太|監與他寒暄幾句,未多做停留,向千梵一拜,撩開衣擺鑽進了馬車裏。
馬車緩緩滾動,杜雲挂着笑容,在車馬消失在視線中時驀的轉身,看見山月禪師一身清風抱着兔子,正與其深情凝望。
杜雲一指他,“你你你放下它!”
千梵擡起頭,溫聲道,“杜大人,許久不見。”
冬日還未回暖,杜雲後背生出了一層薄汗,也不知是被吓得,還是做賊心虛給虛的,他是萬萬沒料到還能再見到山月禪師,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總之腿腳都軟了,只好奮力掙紮,奢望千梵還不知道懷裏抱的就是圖大爺。
杜雲撐起笑,“咳,小兔膽小,怕生,禪師将它給我吧。”
千梵面上驚訝一下,掐住兔子小爪腋窩下,跟抱小孩似的将他舉起來,笑容滿面,“唔,它不怕。”
手心的柔軟讓他止不住笑意,能再見到阿圖,縱然帝都的事還未完全放下,但這個插曲也足以讓他聊以安慰,以解相思。
被他抱着的兔子好像有點發蒙,癡呆的任由他抱着,頂着一折一彎的長耳朵,圓圓的眼睛呆呆看着對面的杜雲,四只小爪耷拉着,一點都沒有掙紮的意思。
杜雲心裏暗罵這個蠢貨,收斂神色,沉聲道,“禪師,将兔子給我。”
察覺他語氣裏的不悅,千梵秉着溫潤的性子,還記得要替圖柏包餡掩蓋身份,明知故問道,“杜大人,圖公子在何處?”
“禪師是來傳旨的,與本官交接即可,何必過問我府上衙役的去處。” 杜雲看着他,眼裏起了幾分戒備和懷疑。
事實上,自從杜雲知道千梵的身份後,對他的懷疑警惕就再也沒有減少過,他眼裏宛如明月的禪師已化為烏有,眼前的這個到底裹着什麽心思的人早就被他劃分了界限。
杜雲不止一次的問自己,靜心修禪的山月禪師之于大荊國算什麽,帝君之側,三步可血濺王朝,這個僧人可是那險些就衛冕東宮的人埋在皇帝身邊的深淵,一旦山河巨變,深淵能吞沒一切。
千梵緩緩收起了笑容,淡淡道,“杜大人不必戒備貧僧,此次前來,是受陛下所托。”
杜雲不相信他,手指沖愣神的兔子勾了勾,咬牙切齒說,“過來,要不然今晚甭想吃胡蘿蔔。”
千梵抿着唇抱着兔子的手一點點收緊,他垂下頭,注視着兔子的目光,濃烈的相思從骨血中輾轉湧出,忍不住輕聲喚道,“阿圖……”
圖柏渾身一僵,游蕩在九天之外的神思驟然被扯回了身體了,他眨了下眼,垂下了眼眸,後腿蹬在千梵手腕上,跳出了他的懷抱,兔子爪上鋒利的指甲在千梵手背上留下三道青白印子。
千梵根本沒注意到,随着他跳了出去,心口猛地一空。
落地的兔子轉眼化成消瘦挺拔的青年。
圖柏現在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棱角分明的下颌生了一層青胡茬,臉色憔悴萎靡,看人的眼神冷淡漠然。
“老圖。”杜雲忙喚道。
圖柏轉過身,怔怔望着眼前氣度不凡溫文爾雅的僧侶,悶在骨子裏的疼慢慢發酵成了另一種滋味。
“我……我不記得你。”
千梵眼眸一縮,眼中的清風朗月瞬間化成風雨凜冽,垂在袖中的手掐住佛珠,定定看着圖柏,目光像是刀子一寸寸豁開他的皮囊,揉碎破開他的話,想知道他說的這五個字到底是真是假。
僅是被他這麽看着,圖柏就一陣心疼,他真的不記得他了,他把他忘了。
半晌,千梵搖了搖頭,“我不相信。”
圖柏苦笑,“這是事實。”
千梵伸出手,眉眼之間極盡溫柔,“阿圖,過來。”
那手遞到圖柏眼前,均勻修長,指尖幹淨,他垂在身側的手神經質的一抽,差點控制不住自己握了上去。
但他忍住了,忍得神色近乎冷漠,低聲說,“抱歉,我真的不記得你了。”說完轉身,大步走進了後院。
“圖柏!”千梵欲追,被杜雲攔住了。
千梵望着圖柏的背影消失在回字廊的盡頭,英俊的眉宇之間驟然呈現出駭人的淩冽。
夜色漸漸遮住夕陽,最後那點如血殘陽轉眼便融進了漆黑中。
圖柏坐在梨木桌前,眼神空洞寂寞。
桌子上鋪着紙頁泛黃的莫忘書,寒風從窗戶縫隙裏卷進來,嘩啦啦将莫忘書吹翻了幾頁。
寫在上面的記憶走馬觀花在圖柏眼前浮過,他按住一頁,上面盡是空白。
這裏面沒有他,沒有那個僧人。
他記憶中最重要的人都在上面,可唯獨沒有那人。
所以那個人對過去的他而言……是不重要的嗎。
圖柏忽然轉過頭看着緊閉的門。
門外,千梵停下腳步,靜靜站着。
圖柏心酸的想,“我都不記得了,你還來做甚麽。”
千梵在門外開口,聲音喑啞,壓抑着什麽,“我想要……你的解釋。”
圖柏默默想,“解釋什麽?我忘記你了,沒什麽好解釋的。”
千梵抿了下唇,“我等你。”
說完便不再言語,垂眸斂目,如一尊佛。
竹林外,杜雲遠遠看着死守在圖柏門前的僧人,一拳捶在院牆上,然後疼的龇牙咧嘴捂着手走了。
走到自己的寝房裏,師爺和孫曉已經在等候他了。
杜雲摸出茶杯,給自己倒了杯涼水灌下,躲着身後的兩雙眼睛,漫不經心道,“你們來做什麽?”
孫曉騰的一下站起來,“大人,你明明說過禪師不會再回來了,可現在他回來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說禪師對圖哥也……也是有感情的!”
杜雲實在不想再提這個,他的心裏也亂糟糟的。
沒料到山月禪師又回來了,這次他來為了什麽?還有,山月已經知道了老圖是兔妖,是他發現的,還是兩人感情已深到這種推心置腹的地步了?
師爺抿了一口茶水,将聖旨雙手托了出來,“禪師此行是為這件事。”
聖旨裏寫了什麽,杜雲剛剛一個字都沒聽見,現在再看見,才想起還有這麽一回事,走過去接住聖旨,抖開看了下去。
他剛看沒幾個字,臉色驟然一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眼中驚恐失措懷疑齊齊湧了上來。
平常杜雲表現的像個慫包,但骨子裏卻泡了一具大義凜然的血肉,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他驚吓到了這種地步。
以頭搶地,攪亂朝局,質問九五至尊,連死都不怕,一身儒衫盡風光的前狀元郎杜雲到底怕什麽?
“上面寫了什麽?”孫曉問。
杜雲失魂落魄坐到椅子上,聖旨從手上滑落,“啓程前往銅水峰,尋找消失的使節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