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消失的使節團(一)
山路前忽然一片開闊, 那座佛剎豁然出現在圖柏眼前。
它還未完全建成, 但已然能見到将來香焚寶鼎、貝闕珠宮的樣子,圖柏站在門前怔了怔,摸着手腕的紅豆串珠, 推門走了進去。
杜雲跪在佛前還了去年的願,把瓜果都擺上前,許下和往年同樣的願。
一願大荊天下太平,二願百姓物阜民安, 三願洛安衙門衆人歡喜平安。
不信佛, 仍舊端端正正磕了頭, 杜雲拜罷, 馬上原形畢露, 抓屁股摸腦袋,随手從供桌上拿過一個果子邊吃邊往外走, 剛走出門, 就遇見着急壞了的孫曉。
“大人,圖哥上山了, 我不知道說了什麽, 他是不是想起來什麽了?”
杜雲擡頭望着山頂飄出青煙的地方, “我們也上去看看。”
錦明山高聳入雲, 山路卻還挺好走, 走了半個時辰, 杜雲、師爺和孫曉就爬了上來。
在踏進佛剎大門前, 杜雲問, “他真能想起來嗎?”
師爺沒說話,孫曉不知道該說什麽。
杜雲低聲道,“如果能想起來,興許是一劑良藥。”說完,推開了大門。
廟外宏偉氣派,廟裏卻空空蕩蕩,只有幾根巨大的房梁撐起來琉璃大殿,工匠都回家過年了,佛像都還沒來得及雕塑,院裏堆滿木料石料。
圖柏背對他們而站,一頭墨發被山風吹得上下翻飛。
杜雲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喚道,“老圖?”
圖柏轉過頭,漆黑的眸中藏着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那抹情緒似乎藏了太久,在沒有人的時候無窮無盡從心口湧了出來,這會兒見到杜雲,竟來不及收了起來,只能默默望着他們,氲出一片朦胧泛紅的霧氣。
他伸手捂住胸口,慢慢坐到石料堆上,微微閉上眼,另一只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住殷紅的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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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雲一下子窒息了,喉嚨半晌說不出話,努力深吸幾口氣,撐出個笑容,“看到了吧,這裏什麽都沒。”
圖柏睜開眼,眼底的落寞一目了然,擡起手裏的紅豆,說,“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杜雲,你會相思嗎,相思是什麽滋味?”
杜雲的心被針紮了下,垂在袖子裏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圖柏的手,但被後者面無表情躲開了。
“你不是挺喜歡這串珠子,剛剛不是還笑呢。”
圖柏定定看着他,目光穿過杜雲的肩頭,遙遙落到佛剎外寂靜的山林間,山風穿過山崖,發出幽幽的風聲。
杜雲那張整日沒屁事就會嬉皮笑臉耍寶的臉上露出難看至極的笑容,彎起的唇角不是笑意,而是懇求。
他想求自己什麽呢,圖柏心想,然後,他眨了下眼,猝然笑了出來,就像他剛剛不是簡單眨了眨睫羽,而是突然換了張臉。
圖柏一把勾住杜雲的脖子,伸出一根手指輕佻擡起杜雲的下巴,噗嗤笑出來,“哎,逗你的,杜雲雲,你這幅楚楚可憐的還挺讨人疼的。”
他這臉變得太快,在場的三個人都沒反應過來,尤其是杜雲呆了好一會兒,才羞憤的從他胳膊下鑽出來,指着兔鼻子就破口大罵,“你這兔玩意兒,這麽能演,怎麽不去唱大戲呢!”
他一邊吼,一邊張牙舞爪撲過去要報自己剛剛快為他心疼死的仇。
圖柏擡腳就往佛剎外跑,朗聲道,“死胖子,我覺得你剛剛特像一個成語——兔死狐悲!”
杜雲追着他,脫了一只鞋丢過去,“混賬玩意,有你這麽罵自己的嗎!”
望着他倆打鬧跑遠,孫曉大聲喘了口氣,蒼白的小臉漸漸浮上血色,他用袖子抹抹眼睛,小聲道,“師爺,圖哥這樣真好,可能是我錯了。”
師爺從圖柏剛剛站過的地方收回視線,沒說什麽,擡步走出了佛剎。
人聲漸漸消失在山風陣陣的寺廟中,空蕩蕩的大殿裏,堆放着雕刻佛像的大理石料上,一滴水澤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抹細碎又晶瑩剔透的微光,很快,那滴水漬便被山風吹幹,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除夕這一夜,整個大荊國都在熱鬧歡慶,周圍盡是歡聲笑語,圖柏也跟着笑,與他們擦身而過,走在燈火交織的街巷,為自己帶上開心的面具,頂着出去,就能融進人群裏,沒人發現他的異樣。
他在這一夜喝了酩酊大醉,喝的不省兔事,從這次犯病醒來後,第一次睡到了天亮。
他枕着鮮紅的相思子串珠醒過來,發覺酒真是個好東西。
等杜雲發覺圖柏不對勁時,那只毛茸茸的折耳兔窩在衙門的地窖裏,喝光了杜雲偷偷珍藏的陳年老酒,半個毛絨身子泡在呈酒的壇子裏,小爪子在酒水裏撩啊撩啊,看見一群人慌裏慌張沖進來,白兔叽露出兩枚雪白的門牙,沖他們一笑,“都來了啊,來,請你們喝圖爺爺發現的酒!”
杜雲又心疼他又心疼酒,真是很想打死他,伸手抓住圖柏的兩只爪子,将他從酒裏嘩啦啦拎了出來。
兔子腹部的絨毛急促收縮幾下,張開三瓣小嘴吐了出來。
吐得全是烈酒。
杜雲罵咧咧抹去他身上的酒,沒料到兔毛沾水無比柔滑,手下一滑,眼看兔子就要重新掉進酒缸,只聽砰的一下,圖柏下意識化成人,稀裏嘩啦摔在了幾只酒壇中間。
“你就這麽忘不了他嗎!”杜雲連忙走過去将他扶起來。
圖柏沉甸甸趴在壇子中間,低低笑起來,含糊不清道,“杜雲你是不是喝醉了,圖爺什麽忘不了,圖爺高興了,什麽都能忘……”
杜雲和師爺扶了半天,竟然也沒将他扶起來,杜雲心裏微微一惱,正要說什麽,忽然看見被圖柏折騰四濺的酒水,有一滴正好落到了他眼皮底下,像一滴眼淚似的,凝在圖柏俊美無暇的臉上。
杜雲楞在原地,嘴唇顫抖起來,良久之後,他恍然問,“有的人一旦出現,就是一輩子嗎?”
千裏之外的銅水峰,一支隊伍正在山間穿行,一個年輕的士兵駕着一輛盛滿貨物的馬車落在隊伍的後面。
趁人沒注意,他伸手往車轅下面一摸,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從滾動的馬車下面鑽了出來,悄無聲息藏進了車廂裏。
年輕人低聲道,“主子,我們真的就這麽走了嗎,王他……”
小孩從棉簾後面露出半張小臉,他臉上髒兮兮的蹭滿了泥漿,眼睛卻亮的驚人,手指間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只有巴掌長的銀色小刀,仰起頭望着蔚藍的天空,冷然道,“我一定要回來的,那個混蛋我記了他一輩子,不報此仇難消我心頭之恨。”
“可是…”,年輕人還想說什麽,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馬兒嘶鳴聲,接着地面劇烈晃動起來,好像有什麽要從地底下破土而出,一道黝黑的裂口如同一張嗜血的大嘴從遠處迅猛吞了過來,前面的人馬翻仰驚叫着掉進了裂口裏。
年輕人立刻拉緊缰繩掉頭就跑,他的動作很快,但身後那道黝黑的裂口卻比他更快,馬蹄一個踩空,後仰着翻滾進了地面的裂縫裏,在完全被黑暗和轟鳴吞沒前,年輕人一把抓住車廂裏的小孩用盡全身力氣丢了出去。
五日後,一封加急文書快馬加鞭從銅水峰送到了大荊皇帝的手裏——後閩使節團與公主進入銅水峰後,音訊全無不見蹤跡,送親使團三百六十餘人全部下落不明。
皇帝驚怒,百官争議不休,邊疆戰火才剛熄滅,此時重燃,必将為義平坡百姓深受其害,況且後閩使節團在大荊境內失蹤,大荊不占理字,貿然開戰,難免遭他國诟病。
兵部尚書陳文對後閩公主入荊為質之事一直秉懷疑态度,認為後閩王居心不良,另有他意,此時公主又在大荊國境失蹤,生死未蔔,前因後果來看,當真引人懷疑。
但也有人提出意見,後閩十三部落四萬精兵良将都打不過大荊,想靠這區區三百餘人衛軍扭轉戰局,怕是回天乏力,後閩王不會這般異想天開,犯此等錯誤。
皇帝被他們吵的心煩意亂,伸手按着太陽穴,想起那張美人圖上神秘美豔的女子,心裏不由起了火,猛地一拍龍案。
朝堂上頓時清淨起來。
皇帝道,“彈丸之地,不足為據,不論何種原因,必須先找到後閩使節團的下落。”
衆臣稱是。
皇帝下令派遣禦林精兵前往銅水峰,同時傳旨銅水峰縣令蔣守川封鎖城池,嚴加盤查蹤跡不明的隊伍,配合朝廷軍隊進峰尋人。
此聖旨剛下沒多久,兩天後,從鄰國東越又傳來了消息,說大荊送入東越王室聯姻的六皇子宗雲添十日前從東越王宮逃走了,應當已經入荊境,據東越派出的衛兵追尋蹤跡來看,七日前,六皇子踏入銅水峰後就消失不見,再也找不到了。
宗雲添剛過十八,是皇帝最小的皇子。東越人怕小皇子出事,這才将此事告知大荊,請求大荊皇帝派出軍隊,尋找小皇子的下落。
一提起宗雲添,皇帝好不容易壓下來的怒火又洶洶燒旺了七分,動了肝火,還未聽完來使的話,就被氣昏倒在了朝堂上。
這一年才剛開了個頭,就發生了震驚朝堂的兩件大事,金銮大殿上,錦衣玉服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各懷心思。
禮佛殿中,千梵收到皇帝口谕,令他入飛霜殿講經,皇帝信佛至深,每遇荒唐難纏糾葛之事,必令僧侶在身旁誦經念忏才可靜心安神。
“師父,我也能去嗎?”一玄跟在他身後,眼睛往四處亂飄,自他被千梵收入門下,除了禮佛殿外還未有去過王宮的其他地方,忽一出殿,見四處禦林軍守衛威武森嚴,心中難免忐忑。
千梵垂眼看他,“佛法枯燥深奧,而你通透靈徹,悟性很高,陛下會喜歡你,一玄,你要适應皇宮。”
一玄不知他是何意,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高大青灰色的宮牆,懵懂點點頭,“師父交代的,我都會去做。”
千梵目光溫潤,摸了摸他的頭。
飛霜殿裏氲出一股藥草的酸苦,千梵進去時恰逢兵部尚書陳文等人也在,故而進側室等候。
殿中皇帝靠在榻上與幾人商讨後閩之事,提及從東越國逃婚的小皇子,皇帝幾次嘆氣。
陳文道,“東越國與我大荊世代交好,臣觀東越王來信,信中用語誠懇真切,似乎并無對小皇子莽撞之舉而惱怒,陛下尚可放心,臣已向銅水峰增派人手,要他們務必找到小皇子,确保皇子無虞。”
皇帝眉間攏起深壑,正值不惑壯年,鬓角卻已泛白,可見政事催人老,他按了按眉心,布滿青筋的手指敲着貴妃榻的扶手,若有所思的想着什麽事,無意間眼睛一瞥,看見不遠處禦案上的美人圖,剛才繁複的心思竟全部化為一空,憑空對那位後閩公主生出一種勢在必得的渴望。
欲|望一出,皇帝迫不及待道,“山月,朕聽聞你會些神鬼之術,銅水峰此事你怎看?”
千梵一身清風皓月從側室中青裟曳地走了進來。
按理來說,皇帝當着臣子的面與他議朝事是不妥當的,千梵暗中打量了他片刻,垂在廣袖中的手慢慢撥動佛珠,須臾之間心中已有定數,神色從容道,“事出至今,十日有餘,貧僧聽聞銅水峰下蔡氏縣中并無一人失蹤,而銅水峰百年未有異動,唯有後閩公主與小皇子在此失蹤,陛下,五日之後若禦林軍沒有回信,貧僧想親自入銅水一探究竟。”
聽他這麽說,皇帝放在榻上的手不由一握,“好,由你親自去,朕也能放寬心。”
千梵微微一颔首,又道,“貧僧還有一不情之請。”
“禪師講。”
千梵擡起眸,眼裏清澈如泉,“貧僧想讓陛下下旨,允洛安城知府杜雲與貧僧同行。”
皇帝一愣。
兵部尚書陳文不贊同看着他,“禪師可知杜大人與小皇子——”
千梵淡然道,“貧僧正是此意。”
一旁的皇帝一手支着額角,耳中聽着他們交談,目光卻像是粘在美人圖上,眼珠半晌都不動一下,千梵不經意走了兩步,恰好截斷皇帝的視線。
皇帝驀然回神,經陳文提醒,才說,“皇兒生性頑劣,對杜卿懷有心思,這次逃離東越,怕也是和杜卿脫不了幹系,就讓他去吧,杜雲心思活絡,興許能幫上忙。”
“皇上,這于理不合…”,陳文還欲争辯。
皇帝揮手打斷他的話,“朕心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