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托孤(二)
謝宣從來都是謝劉氏的眼中釘,肉中刺。謝卓在世時就偏心他,不過那時他們父子關系并不太好,謝宣又承了他親娘的性子,太過寡淡,大多時候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并不好與人交往。如此她便多了些機會吹枕邊風,讓謝卓多疼疼自己的孩子。平日裏,家中若是來了客人,跟在謝卓身邊的也是謝鴻飛。謝宣的不争讓她幾乎忘記,這宅子裏也是有長幼尊卑的存在的。
謝宣的一記巴掌,便是将她自己戴上的那層大太太的面具給打的稀碎。謝劉氏看着謝宣,明明還是從前那個模樣,卻平白多了兩分盛氣淩人之勢,讓往常伶俐的謝劉氏一時忘了反駁。等到二人回過神來,欲上前與謝宣糾纏之時,謝宣撇開了身子,走到了隔間,恰逢李麽麽端着小食過來了。
“今日裏後廚忙着準備晚上的筵席,東西少了些,老身收拾了兩個糕點過來,大少爺墊吧墊吧。”李麽麽将托盤放到一旁的小幾上,幾樣點心分了小盤兒擺在上面。謝宣并不着急,走到隔間拿熱水淨了手,方才開始用。
謝鴻飛見着一盤子吃食,也覺得肚餓,一直拿手扯謝劉氏的衣裙。謝劉氏見狀便吩咐道:“李麽麽,怎就拿了這麽點東西?我與飛兒也不曾用飯,去後廚再準備些過來。”一邊說着話,一邊又揉了揉謝鴻飛的臉。謝宣那一巴掌打的不輕,謝鴻飛臉皮又薄,皮膚也養的白嫩,才這會兒時間,臉上已經是幾個指印,隔外刺眼。
“今日後廚忙的很,沒想到夫人跟二少爺會起這麽早,便只備下了大少爺的份量,此時怕是什麽都沒有的。煩請夫人跟二少爺再忍忍,等着辰時一刻,第一圍筵席開擺了就有的吃了。”李麽麽眼尖,一進門便見着了謝鴻飛臉上的巴掌印,便估摸着定是大少爺耍了威風了,此時便是狐假虎威,不懼謝劉氏了。總歸,她說的也是事實。謝劉氏跟這二少爺向來是要等着門前來客了,才會起身做戲的。
“忍忍?你一個下人也敢讓我忍忍?諾大的謝府,我堂堂一個夫人要用個早飯竟然還要等上一個時辰,你好大的膽子。李麽麽,你莫不是趁着老爺剛走,就欺我孤兒寡母。”謝劉氏方才被謝宣掃了面子,馬上這謝宣院中的人就敢跟自己作對,當即火上心頭。“老爺走了,這府中就沒了規矩不成,一個下人不忠心侍主,反倒作威作福,待會等哥哥一家來了,我倒是要好生跟我那嫂嫂讨教兩招這治府之道了。”
“二娘不滿我,何須拿李麽麽出氣。”謝宣這幾日胃口本就不好,看着眼前這套大龍鳳,更是吃不下了,便停了筷子。“父親剛走,二娘與弟弟傷心過度,日日身子損傷太大,便起的晚了些,這府中上下都是看在眼裏的。後廚因此怠慢了二娘的早飯,二娘要整治,便自己去後廚立個規矩便是。再不濟,支個麽麽去後邊訓上兩句,何必拿李麽麽開刀。莫不是我知道二娘與李麽麽也是舊識,我便是要以為二娘這是在拿我院中的人出氣了。父親剛走,二娘便是傷心過度,也要收斂些才是,免得人多口雜,最後落個惡母的名頭。”
謝劉氏氣的說不出話,一句“你,你......”挂在嘴邊,到底是說不出個好歹來。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這孩子看似不争的外表下藏着一顆夜叉的心。
外頭隐隐約約傳來了一陣唢吶聲,越走越近,便是他們請的戲班子了。謝宣起身,又拿水淨了手,對着李麽麽道:“聽聲音也快到了,麽麽帶上兩個人出去把人接到後院吧。這會日子還早,讓他們先謝謝,吵了左鄰右舍的,傷了情分。”
李麽麽得了謝宣的指示便走了,帶着兩個丫頭去了門口。
謝宣看着李麽麽出了門,才又看向謝劉氏,問道:“我用過了,先去靈堂看着,待會兒還請二娘問問令兄,清涼寺唱經的元祖法師何時能到,莫誤了父親的時辰。”謝宣說完對着謝劉氏微微颔首,算是做禮了。
等到謝宣離開去了靈堂,謝劉氏才發作了起來,将謝宣留在桌上那些個殘食通通掃到了地上。跟在身邊的小丫頭顫顫兢兢過去收拾,又被謝劉氏踹了一腳。小丫頭身子骨弱,不受力,倒在地上,正巧被碎瓷片劃傷了手,便“嘤嘤”哭着。謝劉氏聽的煩了,大吼道:“哭個什麽勞什子,人家的下人我下不了手,我自己的丫頭還不能收拾了麽?”
小丫頭被這麽一吓,哭的更大聲了些,偏偏此時謝鴻飛又說了句:“大清早亂發什麽脾氣,還有那麽些吃的呢,若不是你發瘋,我還能吃上兩口。”兒子不過比謝宣小了一歲,卻是如此不長進,謝劉氏只能氣的直跺腳,一早上起來精心的裝扮,也這麽給弄的七零八落,無心收拾了。
謝宣就在隔壁,這邊的聲響聽的真真的,卻只是面無表情搖了頭,扶不上牆的爛泥。謝宣此時只一心盼望着辰時快到,等到辰時,就能見到小猴子了。
不多時,謝劉氏還是收拾規整了帶着謝鴻飛到了靈堂。靈堂已經被謝宣重新讓人收整過了,他們跪的墊子已經移到了靈堂的右側,旁邊壘着一小堆缌麻。靈堂中間只剩了兩個蒲團,離蒲團三步的地方便是個大火盆,那時給上門的客人燒黃紙用的。謝劉氏見着靈堂被打理的井然有序,當下心又沉了兩分,暗自覺得自己當真是低估了面前這位大少爺了。
做娘的心頭不舒服,兒子的日子便好過不到哪裏去了。謝鴻飛怕跪,一想着今日幾乎要跪一整日,便是撒潑耍賴。還是謝劉氏好一番勸慰,又答應着過了這一段,便漲他的花銷,才把他勸了過來。而今,只見着謝宣端端跪着,便覺得一口氣堵在心頭,立馬拉着謝鴻飛跪到了旁邊。謝鴻飛還欲與他娘讨價還價,卻被謝劉氏瞪了回來,也就收斂着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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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後院的唢吶聲再次響起,迎客的時候到了。門口站着三個下人,寫禮的,收禮的,還有一個引路。門口迎來了第一位客,便是謝劉氏的兄長了。劉家在滄州本身倒算不得什麽名門大戶,祖上也是在滄州下面的平陽縣做個商戶。到了劉鑫這輩,劉老爺子一發狠,拿着一千兩給長子捐了個官做,倒也是被他壓中了寶,這些年在這個位置上撈了不少,劉家也在滄州發展出了些人脈。捐官的那點兒花銷也早已撈了回來。
劉鑫随手将禮扔到寫禮的臺子上,大步流星進了院子。幾乎是剛進靈堂,謝宣便聞到了一股子酒氣,不消細想也知道這位怕是剛從那溫香玉軟之地出來,微微皺了眉頭。好在劉鑫睡到這個時候,倒也知道這是個什麽地境,進門便接過丫頭手中的香,跪在蒲團之上,草草拜了幾下,又随意撚了幾張黃紙扔到火盆中,便走到自己妹妹跟前道:“妹子,節哀順變。”
謝劉氏本就覺得自己今天是受了委屈的,如今自己靠山在這兒,便扯出手絹開始哭哭啼啼。謝宣覺得煩心,幹脆一直盯着外頭。
日頭漸亮,方才的綿綿細雨,此時是徹底停了,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謝宣一一向對方道:“有心了。”
等着他送走一撥人,微微擡頭,往大門方向望去,終于見着了自己一直期望看到的身影。李恒披風飲露從京都趕了過來,一臉舟車勞頓的模樣,連頭上的冠都有些松散了。而他懷中抱着的,一看就沒睡醒,此時還縮在自己爹爹的披風裏的小不點兒便是他朝思暮想的小猴子了。
李恒幾步便從院中走到了靈堂,進去之前,拍醒了懷中的孩子,将人放在了地上。脫掉了披風,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方才牽了小孩兒的手,一臉肅殺地邁進了靈堂。兩人走到蒲團跟前,站定了。一手接過兩炷香,分與了小孩子,輕輕說了句:“跪下,給你小爹爹叩頭。”
小孩兒聽話的很,父親這般說了,他便沒有絲毫猶豫地跪了。李恒這才自己跪在了蒲團上,仔細拜了三下。一通禮做完了,他又拉上了兒子的手,走到謝宣跟前,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宣便雙手奉上了一身缌麻。
李恒有些詫異,蹲下與跪着的謝宣差不多高,拿了件褂子,一邊往兒子身上套,一邊問道:“賢侄,你還記得叔叔?”
謝宣點點頭,誠心回道:“記得的,李伯伯。”
“記得就好,記得就好。”李恒一手抹了眼睛,沒有淚,卻是滿目蒼夷。
李恒幫着身旁的小孩系好了褂子,又将人牽了過來,問道:“你可還認識他麽?”
謝宣看着面前的小孩兒,難得臉上露出了兩分溫柔之色,嘴角微微一咧。心頭覺得癢,沒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個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叫了聲:“李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