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托孤
夜涼如水,風雨晦冥。滄州,大齊西南之地,此時正值隆冬時節,往常都是滄州最旱的時候,而這一年卻是連着下了月餘的雨,平白為滄州添了兩分陰郁。滄州城內,泰安街算不得好的位置上有一三進出的宅子,便是謝府。謝府中的當家先生喜靜,卻是聲名在外,作得一手好文章,在他手下帶出來的學生無數,還有不少做了京官。這般,即便是先生好靜,一年卻是落不了幾天清閑,門客是絡繹不絕。如此一來,今日裏這謝府,倒是冷清的有些過分了。
“大少爺,今兒個您還是別守夜了吧,已經第五日了。”說話的是一位年長的麽麽,身上穿着素淨,上衣外頭套着件缌麻,只見她兩手拿着件狐裘披在了少年肩頭。“滄州多久沒落過雨了,今年這雨卻是下了足月,怕是天也不忍心看着老爺這般早早去了,獨獨留下少爺一人,受那房中悍婦的欺侮。”
“麽麽說這些話做甚,我是這謝府的長子嫡孫,就算爹娘都不在了,也沒有誰能将我欺侮去了。”少年攏了攏身上的狐裘,自他有記憶開始,倒是真沒有記得滄州有這般冷的冬日,更不說這連綿細雨。只見他端端跪在靈堂前,面色慘白,幾縷青絲垂于耳際,顯得頹靡。少年身上穿戴着重孝,即使方才身上多了件狐裘,還是擋不住面青唇白,像是剛剛死過一次,而事實上他确實是死了一次。
這跪着的少年便是謝宣了,謝宣上一世虛度了三十載光陰,到他含冤入獄,最後被斬首街頭的時刻,才恍然大悟,自己這些年錯過了多少。他被斬首那一日,也正巧是個冬日,京都下着大雪,劊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他立誓,若是有來生,他定不會負了那人。許是他怨氣太深,或是執念太重,被斬首的時候,他只感覺到痛了那麽一下,卻不曾想,自己竟還能有再睜眼的時候。
若說是他這一世還有何遺憾,那便是,他睜眼的時候正是他父親斷氣的時分,他終久還是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而這罪魁禍首,正是他的親弟弟。謝宣想着這些,眼中多了幾分狠戾。身旁的麽麽是從小教養他長大的,将他這幅神情看在眼裏,也只以為是他身子還沒恢複,這幾日又不眠不休守着靈堂,累了。
麽麽上前,往長明燈裏添了些香油,又回到謝宣身旁,跪在了少年身邊的蒲團上,朝着謝老爺的牌位拜了兩拜,嘴裏念念有詞:“老爺若是真有心,萬萬要在上邊照拂着大少爺,叫那妖魔鬼怪沾不得少爺身。更不要讓那夜叉做了少爺的主。”
“李麽麽。”謝宣的語氣淩厲了些,“隔牆有耳。”謝宣總共也沒說幾個字,卻是讓身旁的麽麽不禁一顫,方才大少爺的話竟是比這冬日裏的涼風更刺骨。
謝宣見着麽麽臉色變了,也是知曉自己頭先的語氣太重了些。在官場待了那麽些年,心頭那點熱心早已灰飛煙滅,日日提防着,這恍惚間重生了,總是有些不慣的。謝宣一手揉揉眉心,努力換了稍顯清淡的表情,才看着李麽麽,道:“麽麽帶着宣兒長大,宣兒自然知道麽麽有心,不過這後院中當家做主的始終不是我,若是這話讓有心之人聽了去,那些人自是拿我沒什麽法子,不過這份氣就得麽麽受了。父親這剛去,我在這院中也只剩麽麽相依為命,麽麽自己珍重着些。”
李麽麽聽到這些,方才驚詫的表情才緩和了下來,不禁淚涔涔。拿了手帕抹了抹眼睛,哽咽道:“這幾日大少爺像變了個人似的,我還以為是少爺前些日子落水,凍壞了腦袋。又想着老爺這一走,從今的日子定是越發難過。如今見着少爺心中還存着這些心思,又還想着老身,老身也安心些。”
李麽麽的眼淚砸開了謝宣塵封的心,他想到了自己在獄中的時候,那小猴子來看自己的模樣,哭腫了一雙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傷,恨不得能幫自己疼了。謝宣蒙塵的心終于找到了一絲縫隙,在兵荒馬亂之際,他的心卻是安穩了。
“夜色深重,麽麽近來病痛多了些,還是早些回去歇着,明日還有的忙。”謝宣胡亂地安慰了兩句。他是記得的,李麽麽自自己母親去後,病痛越發多了,又日日替自己操心,可謂身心具疲。他身邊待他真誠之人本就不多,如今能留住一個是一個,算是報恩了。
“少爺不歇,老身哪裏歇的下去。已經五日了,少爺的孝心,老爺在天之靈也能告慰了,若是這個時候再傷了身子,老身便是無顏去見老爺夫人了。”李麽麽說着,又拿着手絹開始抹淚。
謝宣微微嘆口氣,也只有他能讓這平日裏看起來淩厲無比的婦人,六神無主地抹淚了。
“行了,麽麽,亥時一過,我就去歇下,明日還有場大戲,總不能在最後的時候熬壞了身子。倒是麽麽還是早點歇着,明日早些叫醒我才好。”謝宣說這話是認真的。這幾日的靈堂都是他一人在守,他的繼母跟弟弟都是白日裏做做樣子迎了賓客,等到日暮西山的時辰便推脫着這不舒服,那不舒服,早早回了房間。而謝宣之所以守了這幾日,也是自己私心。上一世,他總是怨自己父親的,加上父親走的時候正是他也方巧撿回了一命,便跟着房中那兩位一樣,都是在賓客前做個表面功夫便歇下了。年紀漸長,謝宣到底是懂得了父親的為難之處,夜深人靜之時,總是悔不當初。好在,上天總算是給了他這個機會,雖說沒見着最後一面,總歸能為父親守靈,盡一份兒孝心了。
謝宣如是說,李麽麽便不再糾纏,從屋外又夾了兩塊火炭進來,放在火盆裏。仔細将火盆歸置一番,火又燒的旺了些,将那火盆子往謝宣身邊推了退,方才出門了。
第二日,天還未明,謝宣睡意正濃,李麽麽便打了熱水過來叫他了。
Advertisement
謝宣揉揉眼,迷朦問了句:“什麽時辰了?”
“寅時剛過,少爺不然再睡會兒,總歸還是個孩子。況且那兩位還早着呢。”李麽麽擰了張熱帕子,遞到了謝宣跟前。
謝宣撐起身子,坐在床上,搖搖頭,接過李麽麽手中的熱帕子,仔仔細細擦了臉,似有想起些什麽,擡頭問道:“麽麽,我今日,氣色如何?”
雖是不知少爺為何會這般發問,李麽麽還是仔仔細細瞧了謝宣的臉,道:“較前兩日好多了,好在昨夜歇了快三個時辰。”
說話的時間,李麽麽已經将衣物擺在了謝宣跟前,還是昨日那一身。幾乎是剛看到的時候,謝宣就說話了:“勞煩麽麽,今日宣兒不想穿這身了。還請麽麽将櫃中那身藏青色新衣拿出來。”
“少爺是如何想起穿那身了?總以為少爺還在跟老爺置氣,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穿那衣裳。”總怕謝劉氏派過來的丫頭不老實,謝宣房中的東西都是李麽麽在打點,那衣裳放在哪兒自是清楚不過,轉頭就将衣裳拿了過來,幫着謝宣穿上了。
“老爺總是疼大少爺的,京中就送來了這麽一匹料子,全給大少爺做了這麽件衣服,少爺穿着,簡直不輸那王孫貴胄了。老爺若是泉下有知,定會高興。”
謝宣應和了一聲這話便過去了,他今日專門找了這身衣服來穿,倒不是為了告慰他的亡父,而是想到待會燒了身上這斬衰之後,給那小猴子留個好印象。
卯時三刻,照着陰陽先生定下的時間,謝宣吩咐下人去謝府門口放了鞭炮。自己則給長明燈裏多添了些香油,拿過一疊黃紙在火盆中燒了。借着盆中餘火,點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團上仔細拜了三拜,親手将香插,入了香爐中。
等着他做完了這些,他的繼母才帶着自己的兒子款款而來。
“昨兒個你弟弟傷心過度,睡的晚了些,方才誤了些時辰,好在你還記着,打點的尚且周到。這炮聲一過,就快有人來了。”謝劉氏拉着兒子進了靈堂,點上兩炷香,分與兒子一炷,又拉着他跪到牌位跟前,拜了幾拜。
謝宣并不言語,拿過身邊丫鬟遞上來的茶漱了口,等着李麽麽送點心過來。
謝劉氏只當沒看見謝宣的臉色,上完香,便說道:“這幾日你接連守了幾夜怕是累着了,娘親想着,待會迎客的時候還是讓你弟弟跪在外頭,讓你歇歇。總歸你也剛剛病過一場,才起來。”
謝宣知道這女人打什麽主意,卻也不願再與她多話,只道:“我跪的也不差這一日,長子嫡孫,該有的風度自然能拿得出來,倒是不勞煩二娘費心。至于我娘親,早就駕鶴西去,怎麽二娘在這家中這麽久都不曾明白麽?”
“你是個什麽東西,我娘......”謝鴻飛本想為自己娘親出氣,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謝宣一巴掌給打斷了。
衆人皆驚,就連謝劉氏都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抱着兒子瞪着謝宣。
只見謝宣面上神色淡然,眼中卻透出幾分讓人膽寒的狠辣,道了聲:“二娘既是教不好兒子,我這個做哥哥的,便代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