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訣別
昏暗無光的地牢內,一大堆茅草上,一身着破舊囚服的男子盤腿而坐,閉目養神,已經再無從前風光,但卻顯得異常淡定,腳上铐着沉重腳铐,地牢實在太過沉悶,只是他多年以前就嘗試過更加痛苦的生活。
半晌,沉重的牢門被推開,吱嘎一聲,男子随之睜開雙眼,一雙異瞳緊盯着眼前兩位不速之客。
“你們來了啊。”顧君逸并沒有對眼前兩人的出現有過多驚訝,他輕笑道,如同見到故人。
洛離橫抱着顧君墨,身後跟來獄卒小心翼翼端來一張毯子和一小張桌子,放在顧君逸面前,然後就是一壺酒,和三個杯子——其中一個盛滿酒。
顧君逸當然知道這第三杯酒裏裝着什麽,只要喝下它,很快,他的全部生命都會流逝,最後被拖入亂葬崗,成為無數慘死的屍體中的一員。
但顧君逸已經沒有任何怨言了,只是不甘心,會死得這般早……
他這一生,也注定碌碌無為。
墊子被放在顧君逸面前,只見洛離溫柔将顧君墨放在上面,便退至一旁了,面對這一切,顧君逸都只是笑而不語。
二人面對面,卻不說半句話,地牢內變得太過安靜,一片死寂。
終于,顧君逸耐不住這種氣氛,懶散地提起酒壺在顧君墨和自己酒杯內灌滿了酒,放下酒壺,顧君逸道:“這麽多年來,我們可從未一起喝過酒。”
“我畢竟是一劍客,師父也常教導我說喝酒傷身,這酒自然也沒有喝過。”顧君墨望着桌上澄清的酒,緩緩伸出手,“不過過了今日,就再也見不到你了,這酒,就當是為你送行了。”
語畢,顧君墨閉上眼仰頭喝下酒,醇厚的香味劃過喉嚨,有些烈味讓他感到不适,顧君墨微微皺眉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喜歡酒這種東西。
見到顧君墨幹下這杯酒,顧君逸也沒有猶豫,一口悶,然後朝顧君墨的方向伸出酒杯,最後又将酒杯重新放在桌上。
“你恨我嗎?”顧君逸半撐着身子忽然問道。
恨我待你這般不好,恨我從未愛過你,恨我廢了你的武功,恨我要殺了你的愛人……
這全都是顧君逸想要一個一個問他的弟弟的。
“何嘗沒有恨過?”顧君墨答,“只是恨得太久了,現在看到你,反而恨不起來。”
相反,覺得你可憐。這是顧君墨的心裏話。
顧君逸輕笑,酒壺再次被他提起,又是一杯酒慢慢盛在杯內,一些甚至從杯中被灑出,但是顧君逸沒有在意。
他已是将死之人,謀反未成,本是連屍身都留不得,卻偏偏因為弟弟顧君墨,他才得以留下全屍,哪怕到現在,他都無法超過顧君墨,就連這後半生,都是有幸于顧君墨才得來的。
“小墨……你知道嗎……”顧君逸有多久沒有這麽親昵地叫顧君墨的乳名,回想多年前的那件事,哪怕想忘記也忘不掉,每日每夜都會在睡夢之中想起。
抄家之苦,流放之恨。
“我這麽多年,每每回想起那日去報官說家中私藏狐妖,都覺得從未有過的劇痛……”顧君逸用手重重指着心髒位置,明明笑着,卻像哭一樣。
顧君墨面無表情,沒有說話,平放在腿上的手漸漸握緊。
而顧君逸也絲毫不在乎這些,仰頭便又灌下一杯酒,顧君逸酒量不好,此刻兩頰已經微微泛紅了。
“為什麽……”顧君墨忽然開口,“為什麽要這麽做……當年……你就這般恨我嗎?”
不惜利用這些害死了全部人,他顧君墨就真的這般不讨人喜嗎?還是說他本就不該出現在這世上……
顧君逸輕咳一聲,沙啞道:“我恨的人實在太多了,你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假如當年我知道私藏妖害是抄家之罪,我也不會這麽做了……咳咳……”
顧君逸轉頭皺眉,捂着嘴用力咳嗽,在這生不如死的地牢內過了幾天,他的身體也變得虛弱了不少。
“我……咳咳……咳咳……”顧君逸咳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但卻固執得要說,地牢裏回蕩着咳嗽聲。
“不必多言。”顧君墨冷淡地拒絕了顧君逸,給自己與顧君逸滿滿地盛上酒,然後,一飲而盡。
靠在門邊的洛離有些沉不住氣,幾欲上前阻止,但只換來顧君墨讓他放心的眼神。
“我早就不在乎了。”顧君墨放下酒杯,聲音平靜,好似真的不在乎了一般。
顧君逸嘆氣,又道:“怎麽可能不在乎……明明是親人卻活得像宿敵一般,我害你失去了這世上待你最好的父母,又怎麽可能……不在乎?”
顧君墨緊握着的手,終于滲出了些許鮮血,道:“我本是個孤兒,本無父母,幸得恩惠……我也此生無憾。”
顧君逸聽着,大笑起來,很久都沒停下,半晌,他才半趴在桌前,望着顧君墨故作淡定的表情,道:“小墨,哪怕你再怎麽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也知道你這一生最恨的人,莫過于我……”
他伸手緩緩提起酒壺,卻發現裏面已經沒有剩下一滴酒了,無奈放下,緩緩道:
“我有多羨慕你啊……明明是個将死的孤兒,從外被撿回來被那麽多人所寵愛,得到我這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東西……”顧君逸醉了,像是在胡言亂語一般。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這雙和怪物一樣的異瞳……這雙眼也就注定了我和別人不一樣,注定我是個怪物……
我明明那般努力,愚蠢得自以為能夠讨人歡心就不會受到欺負,自以為父母一定不會抛棄我,自以為能和你成為如同親生兄弟般的關系……”
再擡眸,顧君墨看見顧君逸眼角劃過淚,沒有人會理解顧君逸的苦痛,更無人會真心待他好,只因他生了一雙左綠右藍的瞳眸。
“小墨……我不像你,我沒有愛我的父母,也沒有像洛離一樣拼盡全力愛你的人,更沒有所謂的地位,權利,被流放的那些年,我早就什麽都沒有了……”
顧君逸說着,喝下了第三杯酒,“我只有這一副被人玷污過的皮囊……我若不狠心,就會有人要害死我。”
“可你終究被自己害死了,不是嗎?”顧君墨道。
顧君逸一愣,最後苦笑着,擡頭望着黑洞洞的地牢,“是啊……我終究還是害死了自己。”
顧君逸已經喝下了毒酒,自然命不久矣,顧君墨不想久留,他緩緩起身,昏迷三天的身體有些無法支撐自己,顧君墨晃了晃,最後還是站穩了。
顧君逸笑道:“小墨,再見了。”
這一次的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冷酷,帶着嘲諷的笑,是顧君逸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笑,也是顧君墨曾一直希望能夠看到的哥哥的笑。
顧君墨想說話,他微啓嘴唇,卻在下一刻感受到心髒的劇痛,像是又回到那日被一劍穿心時般的痛。
“唔……”顧君墨吃痛呻吟,捂住漸漸抽痛的心髒,洛離察覺到異常,上前扶住顧君墨,卻見顧君墨猛得噴出一口血,将自身弄得極為狼狽。
“君墨!你這是……”洛離來不及多想,抱起顧君墨要離去時,忽聽顧君逸在身後道:
“大皇子的劍……”顧君逸聲音有些許虛弱,洛離聞之回頭。
“大皇子的劍……名鎖靈劍,能夠封鎖住一個人的靈魂……君墨曾被一劍穿心……靈魂早已被鎖住,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徹底忘記你……帶給你的,只有痛苦……”
顧君逸的身體抽搐着,喉頭不斷湧上鮮血,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卻是要面對着他最痛苦的人,露出最難堪的表情,當真是狼狽啊……
“你說什麽!”洛離爆出怒吼,欲要動手殺了顧君逸的那一刻,洛離忽然感覺顧君墨全身驟然冰冷下來,如同雪一般。
“洛……洛離……”顧君墨伸手環住洛離,“不必了。”
顧君逸早就活不成了,無論做什麽也都沒用。
“洛離……”顧君逸喚道,“保護好小墨……還有,小心那個人,他不一般……”
洛離已經無暇顧及顧君逸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只知道顧君墨在他懷中漸漸失去溫度。
……
洛離離開地牢,懷中的人已經不住地咳嗽,鮮血從嘴角溢出,顧君墨似乎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緊緊摟着洛離,怎麽也不願放開。
鎖靈劍,是一種千年前就被禁用的劍,被此劍刺傷過的人身體都會收到重創,而這種劍為何會出現在大皇子手中,現在還不得而知。
“洛,洛離……”顧君墨忽然哽咽着說道。
洛離下意識低眸,神色一頓,只見顧君墨滿臉通紅,咬唇似乎在隐忍着什麽,但是一閉眼,翕動的眼眸下劃過一滴淚,然後又是一滴,又一滴。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哭,真的……不想。”顧君墨索性趴在洛離肩上,急促的呼吸告訴洛離,顧君墨不似尋常。
連顧君墨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只覺心髒劇痛,完全不像之前那般輕松。
“忍一忍,馬上就可以救你了。”洛離安撫地吻過顧君墨的額角,試圖讓懷中的人不太心慌。
顧君墨,是他洛離用了十年去尋找,被迫放手,被迫離開,但這一次,他也絕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