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蜜桃上的時間
密集的觸手無法傷霓雨分毫,它們被鋒利的鎏刀斬斷,黃沙逐漸被黑灰色的血塵覆蓋。
失去觸手後,不成人形的變異生物們咆哮暴怒,腥風卷地。
方才的戰鬥中,運氣不好的傭兵被輕而易舉地殺死,有的胸膛被觸手貫穿,有的頭顱碎成了一灘血漿,死狀慘烈。
霓雨朝純安大吼,讓他帶着剩下的人趕緊離開。
變異生物身上惡心的結狀物再次脹大,上面遍布虬結的經脈。霓雨飛身前撲,飛镖一般向它們掠去。
純安雖然滿心擔憂,但也只能趁此機會帶領傭兵們逃命——在這個空間裏,唯一能夠與變異生物們抗衡的,似乎只有霓雨。
只有身着鎏制外骨骼的霓雨。
純安心中有無數疑惑。
當時,觸手抽向霓雨時,他就在霓雨身邊,霓雨後背發生的變化他看得一清二楚。
黑晶色的光芒透過作戰服射出來,隐隐顯出鳳凰的形狀。接着,光芒暴漲,外骨骼仿佛是從霓雨的脊背上長了出來,裹挾着流動的光與霧,剎那間覆蓋住霓雨的身體。
這副鎏制外骨骼他太熟悉了。過去和霓雨一同作戰時,霓雨裝備的就是它。
但那時候,外骨骼是從霓雨的手環中啓動。
看霓雨的反應,似乎也對外骨骼的突然出現感到詫異。
無法思考太多,純安甩了下頭,下意識往後看,瞳孔倏然收緊。
幾十頭變異生物包圍着霓雨,它們巨大的身形幾乎将霓雨淹沒。但即便是遠遠望去,純安也看得見霓雨——
他像一道光芒四射的閃電,在數不盡的結狀物中飛躍、揮斬,每一次反折的角度都極為精準,速度與力度把控得毫無差池,将鎏刀抽回的瞬間,立即就能削斷身側變異生物的頭顱。
純安咽了口唾沫。
這是他熟悉的霓雨,是“熾鷹”的霓雨。
軍事監獄如同煉獄,很多人死在裏面,一些人甚至會被押去做生物實驗,即便最後僥幸從那裏離開,一個人的心智也算是毀了。
當初,得知霓雨平靜地離開軍事監獄,離開首都營地,純安以為霓雨再也不是以前的霓雨。
但現在看來,霓雨還是那個矯捷強大的戰場王者。
黃沙與血塵越來越濃重,幾乎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天邊浮現青色的光芒——外面的真實世界快要日出了。
“轟!”
最後一頭變異生物倒下,碩大的頭顱從扭曲的脖子上掉落,在已經變成泥漿狀的黃沙上滾了幾圈,最後靜止不動。
霓雨從沙塵中走出來,手上的鎏刀“锵”一聲收入外骨骼。
危險暫時消失,清點人數,活下來的統共只有18人,其中7人受傷,是否染上病毒,暫時還不得而知。
戈壁上很難找到藏身之處,塞瑟将受傷的隊員安頓在一個岩洞中,說:“空間與外部世界連接的通道已經關閉了。想要離開,起碼得等到三天之後。食物和飲水目前不缺,我們是在這裏等着,還是去其他地方看看?”
霓雨沒有将外骨骼收回去,這令他在一衆傭兵中顯得非常特殊。
他問:“死去的人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這些人都是在感染病毒後衰竭死去。”霓雨說:“我們以為他們沒有成為變異人,其實他們只是在我們的世界裏沒有成為變異人。”
休安聽得雲裏霧裏,“但這個世界,不,這個空間不是虛假的嗎?”
霓雨眼神漸漸認真,“我們的世界就一定真實嗎?”
休安一怔。
“只是按照我們這個宇宙的物理法則,外面那個世界是真實的。”霓雨說:“兩個宇宙的物理法則不斷融合的話,真實和虛假的界限,就不那麽明晰了。”
傭兵們考慮得最多的是戰鬥、獎金,以及活下去,就連塞瑟也沒有考慮過那麽複雜的問題,自然沒有人能夠回答霓雨的問題。
霓雨一時怔忪。
過去,他總是提問題的一方。沉馳笑他,說他問題太多了。
可他每一個正經嚴肅的問題都能在沉馳處得到解答。
沉馳就像什麽都知道的老師,而他是個總提蠢問題的學生。
現在沉馳不在身邊,所以問題得不到答案。
籲了口氣,霓雨說:“我去找灰叢。他一個人太危險。”
“他……”休安欲言又止。
霓雨轉身,“嗯?”
休安說:“他追着白叢離開,白叢和剛才那些東西一樣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沒了。”
霓雨沉默片刻,“我還是去找找。”
純安和霓雨一同出發。
成為寄生人之後,霓雨的感覺變得極為靈敏,“你有沒有發現,和我們剛進來時相比,空氣的密度變大了?”
純安點頭。
“這個空間說不定會持續壓縮。”霓雨說:“如果我們出不去,就會被‘壓死’在裏面。”
純安說:“但照這個速度,堅持三天應該沒有問題。”
霓雨說:“萬一壓縮速度增加,或者三天後我們找不到離開的通道呢?”
純安眼皮一跳,“你別講鬼故事!”
霓雨搖頭,“我只是在想這種可能。”
“沒有這種可能。”純安說:“你必須出去。”
霓雨不語。
“你心裏清楚,你必須出去。”純安嘆息,“你一定很想知道外骨骼怎麽還在你身上。”
“先生……”霓雨頓了頓,“在我入獄之後,少将做過什麽嗎?”
純安說:“我不知道。”
正說着,霓雨發現前方晃過一道發虛的人影,定睛一看,原來是灰叢。
但只消一眼,霓雨就發現異常。
灰叢不對勁。
不,那不是灰叢。
“灰叢”喘息着跑過來,“你們,你們都還好嗎?我一直在找你們。”
霓雨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少年,“你姐姐呢?”
“我姐?”“灰叢”額角極不協調地顫了顫,“我看到她了,她……”
話音未落,鎏刀已經架在“灰叢”的脖子上。
“你是白叢,你吞噬了你的弟弟。”霓雨說:“你想混入傭兵團?”
“灰叢”的眼睛突然睜大,眼尾裂開,眼珠暴突,眼白布滿紅黑交織的紋路,原本瘦弱的少年在分秒間膨脹成了原來的三倍大。
女人帶着哭腔的聲音在空中濺開,“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回去!”
霓雨腦中浮現灰叢跟在他身後的樣子。
這是灰叢第一次出任務,很可能是灰叢第一次從營地離開。
灰叢一定也想活着,想回去。
但很遺憾,年輕的生命就此落幕。
來不及傷感,也來不及默哀,400年來,離奇的死亡不間斷地發生,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得接受一個概念——适應死亡。
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霓雨不再猶豫,鎏刀縱斬,從“灰叢”頭頂直劈而下。
哭聲一時間達到最盛,然後偃旗息鼓。
被剖開的軀體裏,灰叢尚未被完全消化的身體浸在灰色的粘液中,臉和身子還剩一半,四肢已經沒有了。
純安輕嘆道:“死了。”
霓雨蹲在地上,快速挖出一個坑,将灰叢連同他那成為變異生物的姐姐一同埋進去。
雖然沒有看見灰叢是如何被吞噬,但想也知道,一定是像橋那樣,被所愛之人擁入懷中。
一天之後,即便是最遲鈍的傭兵,也察覺到空間正在壓縮扭曲。
霓雨說:“被我說準了,壓縮速度在加快,我們可能等不到通道打開。”
所有人都慌了,但這個空間有太多未解之謎,除了等待通道開啓,他們根本不知道離開的方法,更無法聯絡外面的世界。
霓雨出奇地冷靜,右手摩挲着左臂的外骨骼,緩緩閉上雙眼。
即便在首都營地,新鮮水果也是稀有的,售價很高,普通人主要通過拟果味的營養劑補充維生素。
財迷霓雨斥巨資買了一盒水蜜桃送給沉馳。說是一盒,其實裏面只裝着兩個。
水蜜桃不能放太久,久了就不鮮美了。
可那次很不湊巧,沉馳臨時前往另一個營地執行公務,三天後才回來。
水蜜桃還能吃,不過已經沒有剛買時的清香了。
霓雨刀工極好,卻将水蜜桃削得坑坑窪窪,雙手濕噠噠的,全是水蜜桃的汁水。
“你看,都不香了,快要壞掉了。”他拿起一塊,喂到沉馳嘴邊,手指卻沒能撤回來。
因為被沉馳咬住了。
沉馳說:“你可以換個詞。”
“咦?”
“比如,有了時間的味道。”
霓雨不懂,“時間是什麽味道?”
沉馳笑,吮走他手上的水蜜桃汁水,“你在家裏等待我的味道。”
霓雨臉頰立即熱起來。
“時間雖然無法被看到,但它存在,并會在其他物品上留下痕跡。”沉馳說:“它是很重要的參照。”
霓雨想了會兒,氣鼓鼓的,“先生,我覺得你是在忽悠我,你在為辜負了我的新鮮水蜜桃找借口!”
時過境遷,霓雨想起當時的溫存,忽然明白沉馳并不是在忽悠他。
時間是重要的參照!
“我們不用等到通道開啓。”霓雨說:“連接我們和真實世界的不止三天開啓一次的通道,還有時間。”
純安不解,“時間。”
霓雨說:“這個空間的時間流速與外面一模一樣,如此一來,時間就是另一個隐藏的通道。”
空間之外,一架飛行器秘密降落在F024通道以東。
從飛行器上離開之前,沉馳看了看手中的半枚手環。
它從未像現在這樣光霧畢現,似乎是感知到了某種危險,又似乎是正在興奮地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