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書
在沉馳的陪伴下,霓雨度過了寄生手術之後最難熬,也是最關鍵的72小時,并成為那幸運的70%。
第三天,他以人形醒來,意味着他已成為寄生人的寄生紋路在他光潔的背部隐隐出現。
身體像是被丢進熔爐重新鍛造了一般。疼痛近似餘震,已經不再劇烈,卻仍舊在骨頭肺腑間停留不去。
他站起來,看着鏡子裏煥然一新的身體,忽然産生了一種奇妙的陌生感。
臉還是自己的臉,肌肉似乎也還是過去的肌肉,但陳年的傷痕消失了,被永久地留在他被病毒折磨的舊皮囊裏。
他用力回憶了一下,發現記憶還是自己的記憶,小時候在地下避難所經歷的一幕幕清晰如昨——他沒有父母,或者說只有父親,沒有母親,是一個人造子宮孕育了他,自從出生,他就和無數誕生于人造子宮裏的孩子一樣,被當做戰士來培養。
他試着在腦中尋找獵豹的痕跡。手術之前,他天真地認為,自己也許能夠繼承獵豹的部分記憶。
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或許只是為了窺探沉馳私底下的模樣。
而現在,他遺憾地發現,獵豹的記憶并沒有因為基因融合而轉移給他。
醫生來了,在檢查過寄生紋路之後欣喜若狂,“你是我的所有患者裏,寄生紋路出現得最早的一人!”
霓雨穿着病號專屬的米白色長袍,冷白的手腳露在外面。他總是覺得這種衣服像裹屍布。
“寄生紋路出現得越早,說明基因融合越成功。”他問:“醫生,這是不是意味着我能夠盡快歸隊?”
醫生的神情嚴肅下來,“你注意到你聲音的異常了嗎?”
霓雨點頭。
剛才說話時他就發現了,嗓子很不舒服,聲音也不是他原本的聲音,顯得粗粝許多。
醫生說:“嗓子難受,是因為你還沒有适應人形。”
霓雨眼皮跳了一下。
他以人的軀體活了22年,現在居然被說“還沒有适應人形”。
醫生解釋道:“在術後恢複期,你無法長時間維持人形,也不能在人形和獸态之間自由變換。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你必須以獸态生活,以安穩地度過排異反應。”
即便醫生不說,霓雨也有所察覺,維持人形的時候,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就感到疲倦,而一旦變為獸态,這種感覺就會消失。
“那大概需要多久,我才能正常生活?”
“你的情況,樂觀估計需要三個月。”醫生笑起來,“再觀察三天,你就能出院了。”
出院……
霓雨這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手術之前,他住在沉馳家中,而在被感染之前,他住在“熾鷹”的宿舍。
在003基地,他沒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地方。
出院之後,他應該去哪裏?
立即回“熾鷹”不現實,即便已經成為寄生人,他還是有自尊心的,斷然不願意被隊友看到一疲憊就變成豹子。可沉馳還會收留他嗎?
他知道,手術後是沉馳陪伴着他。那時他看不清聽不清,被沉馳撫摸的感覺卻那麽鮮明。
不确定是受獵豹本來的情感所影響,還是因為新生時沉馳給予的慰藉,他發現自己在想到沉馳時,多了一份異樣的情感。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這種情感,它柔軟卻又鋒利,像一道引力一般,讓他極度想要靠近沉馳。
“對了。”醫生道:“如果你不願意住在沉馳少将家中,我也可以給你安排專門的寄生人宿舍,很多……”
霓雨連忙打斷:“我出院後去少将家裏?”
“你不知道?”醫生說:“沉馳少将叮囑過,一旦你無需繼續住院,就送你去他家裏。”
霓雨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我,我忘了。”
醫生笑道:“你需要休息,獸态更有助于你恢複。”
三天後,霓雨再次站在沉馳的宅院裏。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沉馳并沒有親自去隔離中心接他,也再沒有獵豹歡天喜地地跑過來迎接他們。
他就是豹子。
倒是可以自己迎接一下自己。
沉馳不在家中,霓雨并不感到奇怪,沉馳身負要職,沒道理陪自己這個寄生人。
可他渴望見到沉馳。
手術之前,人類的理智告訴他,不可随便上到二樓,他只上去找過沉馳一次。而現在,寄生人的基因裏有了獸類的原始本能,他暈暈乎乎地上去,走到沉馳門口時,忽然難以維持人形,以獸态就地躺了下去。
這一趟,就睡着了。
二樓鋪着厚厚的地毯,對豹子來說,倒算是一個不錯的打盹兒地。
“怎麽睡在這裏?”
熟悉的聲音極有質感地飄入空白的夢中,霓雨醒來,恍惚地擡起頭,看到了一身黑色軍裝的沉馳。
“先生。”他試圖站起來,屬于人類的意志卻沒能支配身體,他窘迫地發現自己前肢前伸,後腿和臀部高高翹起,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
這太尴尬了,他簡直不敢看沉馳此時的表情。
他還記得,自己每一次出醜時,沉馳都會彎起唇角,仿佛被取悅。
他多次想過,當自己徹底好起來,回到“熾鷹”之後,一定要告訴兄弟們,上司心腸壞,以別人的窘迫為樂。
可是再一想,卻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因為若是兄弟們問少将以什麽窘迫為樂,他不可能蠢到把自己供出來。
“你倒是悠閑。”沉馳果然被這個誇張的懶腰取悅了,語氣與剛才稍有不同,“不過能請你挪開一步嗎?你擋着我的門了。”
伸過懶腰之後,霓雨渾身都舒坦了,立即讓開一步,看着沉馳打開門。
沉馳說:“你打算一直待在這裏?”
霓雨愣了兩秒,轉身往樓下跑去。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獸态休眠,他已經能夠變回人形,但他還沒有習慣這種變化,更不習慣在沉馳面前變來變去。
半小時後,霓雨穿戴整齊,重新出現在沉馳面前。
“先生。”他的聲音不再像剛長出寄生紋路時那般沙啞,已經趨近于他本來的音色。
“嗯?”沉馳脫下軍裝,此時穿的是深灰色長袍。
他正靠在窗邊,看一本黑色硬封的書。
書這種東西,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見了。
霓雨認真道:“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沉馳單手握着書本,目光在霓雨臉上停駐半分鐘,“什麽問題?”
霓雨覺得自己很緊張——盡管這種緊張毫無由來,并且莫名其妙。
他咽了口唾沫,說:“我很感激您給了我一個安穩的恢複場所,比起‘熾鷹’的宿舍,這裏更适合我度過恢複期。不過,不過我想知道,您為什麽願意收留我?”
“收留”這個詞,是他斟酌多次才選定的。
他的詞彙量不大,粗人一個,能找到這樣一個放低姿态,不會冒犯對方的詞實屬不易。
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沒能妥帖地表達心中所想。
片刻,他看到沉馳向自己走了過來,手中仍舊拿着那本黑色硬封的書。
獵豹的嗅覺相當敏銳,他嗅到了在空氣中擴散的氣息。
是沉馳的氣息,手術之後,一直撫慰着他的就是這種氣息。
出神的間隙,沉馳已經走到他面前。
下巴被一個冷硬的物體擡起,正是那本黑色硬封的書。
他被迫微揚起頭,喉結不由自主地抽動。
沉馳說:“是誰承諾過,會留下來陪伴我?”